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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後第一堂死亡課,從同齡人的離去開始

95後第一堂死亡課,從同齡人的離去開始

95後第一堂死亡課,從同齡人的離去開始

2020年,我有三個認識的人去世了。

從小,沒人教過我怎麼面對死亡。童話故事《海的女兒》裡,小美人魚會“化為泡沫”;如果誰的親屬去世,其他人會說他“去了很遠的地方”……現在我懂了,死亡是種醫學指征,是火化,是消失,是從此失去了可能性。

但該怎麼面對死亡呢?我還是沒學會。

最近,我寫了文章發在網上,評論區有4000多條評論,大家都在講自己和身邊人面臨的死亡。我突然意識到,死亡已經成了我們這代人要面對的問題,盡管我們還那麼年輕。

95後第一堂死亡課,從同齡人的離去開始

這篇文章上了熱搜榜前三。(圖/小紅書截圖)

95後第一堂死亡課,從同齡人的離去開始

作者文章下關于死亡的評論。(圖/小紅書截圖)

2020年的某天,我正和朋友閑聊,得知一個國中同學已經去世了。我們畢業後再無聯系,隻記得對方是個個子高高的男生,笑起來很可愛。春節他回老家,把國考上岸的好消息告訴奶奶,結果當晚瓦斯中毒,沒救過來。

還有朋友的嫂子。我去她家裡玩,當時嫂子正給全家做飯。後來再聽到消息,已經是乳腺癌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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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死亡,年長之人也無法習慣。《圖/《四個春天》》

年底,我第一次迎來了親近的朋友去世的消息。

朋友住長沙,我每次去玩,他都會帶我散步、吃好吃的、買茶顔悅色。有一天我刷朋友圈,看到好多人轉發水滴籌連結,當事人的名字我不認識。過了一會兒,發現幾乎整個朋友圈都在轉,我又一次打開、下拉,看到照片才知道是他。他有個筆名,這是我第一次知道他的真名。

他得的是急性心髒病。我不怎麼懂,跟着捐了錢,發了消息問候。我們上一次聊天是過年的時候,他告訴我,他終于在長沙買了房子,現在在背房貸,工作很辛苦,經常熬夜加班,但是不敢辭職,“我好久沒寫東西啦”。

我想,對于我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生病無非是花錢的事。但後來再打開手機,卻刷到了他姐姐發的消息:他已經去世了,讓朋友們不要再繼續捐款。

我再也沒去過長沙。

我就這樣被迫學習接受離别,盡管我還不到30歲。去年,另一個朋友去世的消息,我同樣是通過朋友圈得知的。弟弟用她的微信發消息,說她在海南心髒驟停了。我第一反應是迷茫:我們不是差不多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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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長之人的去世總有預兆。(圖/《不良執念清除師》)

我已經能接受年長之人的去世。他們的身體機能日漸變差,仿佛是為死亡做好了準備。但和我同齡的朋友驟然去世,我接受不了,沒法相信。

我打開朋友圈,看到她前幾條動态:去年年底剛到海南,在看美人魚表演,11月還轉發過各地的葬禮創意;平常喜歡搜集雲朵和日落,喝茶、在洱海邊跳舞,也會為了參加婚宴而開心。

我們去年見了幾次。最後一次見面時她聊到,前不久,她住的院子裡,房東大叔去世了。平常她和大叔交流不多,偶爾見他坐在門口曬太陽。有天院子裡突然來了一大群人,開始布置靈堂,她才知道大叔去世的消息。

大理本地人葬禮要辦七天。那段時間,院子裡的住客都很有默契地出門活動。她說,她知道大家是害怕待在家,不想赤裸裸地面對死亡這件事。

但她怎麼突然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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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到了去世的朋友,有同樣認識她的人找到了我。(圖/作者提供)

我看過一本書,講古埃及人用一生來想象死亡。在王國的銘文中,作者将現實和來世之間的距離測定為1200公裡。現代人考古發掘出的木乃伊,手裡大多握着金币,那是他們為死後留下的買路錢。

我這輩子行走過的距離,都數不清有多少個1200公裡。但我連衰老都接納不了,怎麼能想象死亡呢?

其實,死亡早已經悄悄出現在我身邊了。

我小時候住在奶奶家,村子裡每每有人去世,就要搭白棚子、吃流水席、請人唱歌跳舞,熱鬧一晚上。那時候,死亡像一場盛大的節日。

國小時,有一次我爸騎機車載着我,經過一個路口,發現有圍欄隔出來一片空地。我伸着腦袋看,隻瞧見地上有個吃剩一半的漢堡,還有幾枚硬币。後來看新聞才知道,有個小男孩出車禍去世了,我猜他是買了漢堡邊走邊吃,口袋裡還裝着找零的錢。

後來我做了記者,第一篇稿子就要報道在景區跳崖的年輕女孩的故事。我硬着頭皮跑到了湖南,和家屬一起生活了幾天。

快走的時候,去世女孩的媽媽和我說,我跟她女兒差不多大,我在客廳翻的那本書,就是女兒前幾天剛在網上買的。書才送來,還沒拆封,女兒就自殺了。她把書拆封,放在那裡,假裝女兒還在。結果卻是我坐在那裡,翻了那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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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殺的女孩之前買了還沒有讀的書。(圖/作者提供)

那以後,上司覺得我适合做這類稿子,經常派我去。我寫過自殺的人、意外去世的人,見過鎖上了就不再打開的房門……

死亡以各種形式展現在20多歲的我面前。我去過剛剛發生過死亡的現場,地上散落着鞋子和塑膠袋,新噴的白漆蓋住血液。後來我去到集市,老闆告訴我雞賣完了。當地人超度靈魂時,要用拴住腳的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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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在采訪時搭過的靈車。(圖/作者提供)

小城的靈車司機告訴我,他每每接到夜晚響起的電話,都代表着一個人甚至更多人的死亡。

一個剛給自己寫完遺囑的年輕人向我描述死亡:他送父親去醫院,隔壁病床拉起了簾子,去世的老人留下了大小便失禁的臭,這是死亡的味道。晚上回到家,腦袋裡還是醫療器械規律的“嘀嘀”聲。

一個自閉症孩子的爸爸,向我講述另一種社會意義上的死亡:他的孩子幾乎從不離開家,除了父母,沒人認識他。“萬一我死了,世界上就再也沒有在乎我兒子的人了,他就相當于跟着我死了。”

我去采訪自殺幹預中心時,從業人員說,她每天都會接到很多電話,對方往往會說“我已經站在河邊了/站在樓頂了”“我的藥已經在手邊了”。她會想辦法勸說他們,提醒生活還有很多值得留戀的東西,同時想方設法套出他們的所在地,再聯系當地警方和家屬。

其實大部分會給自殺幹預中心打電話的人,當時的求死欲望是沒那麼強烈的。很多人就這樣被他們勸下來了。

幹預成功後,她會在一兩個月後打電話回訪,詢問現在的情況。絕大部分時候,對方會說自己想通了,并對她表達感謝。但也有可能無法再聽到本人的聲音,有時是電話已經被登出了,有時是家屬接起來,無奈地表示ta已經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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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視劇中的死亡總是伴随家屬猛烈的哭聲。(圖/《人生大事》)

我把這些故事發在了網上。很意外,居然收到了4000多條回複。

點贊最多的評論說,自己突然患癌,可以很平靜地接受離開這件事,但實在是舍不得女兒。我點進她首頁,有她第一次EC化療的日記。她拍了自己“锃光瓦亮的秃瓢”,吐槽“諾雷得保卵針好疼”。偶爾也有“一堆壞消息中的好消息”:她的癌症是早期,有很大機率可以治愈。

其中有一張治療中的照片,是她抓着好大一把掉下來的頭發,我看着覺得自己也跟着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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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中關于抗癌的記錄。(圖/小紅書截圖)

有人發了和媽媽最後的聊天記錄,媽媽說要打電話給她,但現在“再也等不來媽媽的電話了”;有人說,沒想到第一次捧的骨灰盒是爸爸的;還有人說,“我記得剛參加工作的時候,還沒有參加過同齡人的婚禮,先參加了大學同學的葬禮”;有人分享前姐夫車禍去世的事,當時外甥才4歲,“以前他被其他小朋友欺負時,經常說‘讓我爸開車撞死你’,現在他再也不說這句話了”……

在4000多條評論裡,我發現很多人死于急性心髒病和心髒驟停。這讓我更加确定,“祝你身體健康”是多麼真誠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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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友分享自己關于死亡的感受。(圖/小紅書截圖)

如今我終于懂了,為什麼小時候大家會說去世的人是“去了很遠的地方”,因為那些大人也沒有做好接受死亡的準備。他們有時候甯願相信對方“去了很遠的地方”,那也是美好的祝福。

有人至今還在給去世的師傅發拜年微信,“但再也沒人回我,叫我‘小師妹’了”。有人說,最好的朋友去世了,辦完送别儀式以後自己很冷靜,一點感覺都沒有,“某天在下班回家的車上,突然聽到我們都很喜歡的歌,哭到看不清路,緊急停車,當時才意識到,再也不會有這麼好的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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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忘才是永恒的消失。(圖/《尋夢環遊記》)

我一度覺得死亡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是必然到來的節日。前幾年我奶奶去世的時候,我沒有很難過,後來有次出門路過水果店,買了好多荔枝,想起來奶奶很喜歡吃荔枝,每年這個季節,爸爸會買很多荔枝帶回去。那時我才發現,死亡好像就意味着失去,比如水靈靈又很甜的荔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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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經曆過身邊人的死亡,有人承認“現在看到白發蒼蒼的老人就嫉妒”;有人在親人去世後,決定辭職,背包旅行;有人把頭像設定成了“生命正在倒計時”,提醒自己要過好每一天。

我有朋友組織了“死亡咖啡館”,她會定期邀請一群人去咖啡館談論死亡。朋友告訴我,死亡咖啡館的意義是讓人思考:“如果我真的死了,那我之前活的是足夠的嗎?”

“我想要通過死亡來看,自己今天能不能更好地活着。我的終身目标是開悟,是不害怕死亡。”朋友說,“我問過很多人,大家會把‘去冰島’當成死之前要做的事,但是如果真的想,其實明天就能去做。”

爺爺去世後,我讀了《存在主義》。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哲學就是不斷告訴你,人是要死的,人生是有限的。

我在老家參加了葬禮,葬禮上有一疊疊漂亮的“小點心”,燒給祖先吃。那時候我發現,中國好像沒有死亡文化,我們隻是假裝人不會死。

95後第一堂死亡課,從同齡人的離去開始

人們總是習慣不去談論死亡。(圖/《尋夢環遊記》)

佛家講輪回,道家則說人會回到自然中,變成花和蝴蝶,反正沒有消失。我們燒貢品,燒冥币,聚餐時多放一對碗筷,甚至發明了和祖先對話的方式。但有人真心相信印刷廠印的紙币能在死後的世界流通嗎?

不去讨論死亡,是對死亡最深層的回避,也是最大的恐懼。是以,我開始談論死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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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丁堡的墓地很漂亮,有人躺在草坪上看書。(圖/作者提供)

後來我去了英國旅行,去看了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英國許多領域的偉大人物埋葬在此,包括牛頓、霍金、達爾文和很多王室成員,此外教堂裡還有一座莎士比亞的雕像。印象很深的是,教堂裡随處有椅子可以休息,導覽也會告訴你哪裡可以休息,甚至會提醒你休息。

在愛丁堡,我去到一個墓園,看到許多人躺在草地上看書。有人在墓碑上寫冷笑話:“感謝你對我墓碑審美的認同。”這讓我感覺,死亡是一場冒險,是新的旅途,也沒那麼可怕。

豆瓣有一個“親人去世互助小組”,組内的每一條内容都讓人傷心。怎麼永久儲存語音?怎麼整理遺物?去世親人微信怎麼找回?怎麼辦理身份證登出?每條文章,都是無奈寫下的“經驗”,沒人希望自己用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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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死亡,總是會感到無助。(圖/豆瓣截圖)

我看到一條年輕人的評論。她是2001年生的,“今年9月13日那天剛好打開了好久沒用的QQ,突然彈出來一條生日提醒。點開一看,發現是聯考那年患白血病去世的同學的生日。他人走了,QQ還在提醒我送去生日祝福,就像他人還在一樣”。

我發現,人去世後,留下的東西真的太少了。于是,我把朋友圈三天可見的權限打開了。會點進朋友圈的,總是關心我的人。

如果生命果真如此無常,總要留一些可供想念的東西給大家,别隻是一條橫杠,徒留遺憾。不管是親人還是朋友,大家都希望你開心、健康。

撰稿 小   魚

編輯 晏   非

校對 鄒蔚昀

排版 餘俐伶

頭圖《三悅有了新工作》

封面《三悅有了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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