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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沖垮了利比亞,物資卻難以送達災區,責任究竟在誰?

作者:鳳凰WEEKLY

文/胡毓堃

編輯/漆菲

過去一周,随着飓風“丹尼爾”登陸北非國家利比亞,造成了驚人災難。

受災情況最為嚴重的,莫過于該國東部地中海沿海城市德爾納及其周邊地區:由于兩座大壩決堤,這座城市的大部分地區完全被洪水淹沒,死亡人數已經過萬,而且還在不斷增加。

“丹尼爾”雖被視為前所未有的災害,卻徹底暴露了利比亞的脆弱性。盡管擁有非洲最大的石油和天然氣儲量,這個國家長年飽受内戰與割據摧殘,應對災難的能力極其低下。或許,這次洪災能給這個北非國家以警醒,并引起地區乃至國際社會對利比亞問題的關注。隻不過,一次的代價已經足夠大,利比亞群眾再難經得起任何天災的摧毀與人禍的折騰。

洪水沖垮了利比亞,物資卻難以送達災區,責任究竟在誰?

德爾納的現狀。

利比亞為何“受傷最深”

“我人生中從未見過像那樣的場景。”土耳其紅新月會副會長易蔔拉欣·奧祖爾(Ibrahim Ozur)帶領本國救援隊來到德爾納後,向英國廣播公司(BBC)發出如此感慨。今年經曆了本國大地震的他,将眼前的場景描述為“好像同時遭受了地震重創”。

從現場畫面來看,德爾納的沿海街區幾乎被洪水摧毀殆盡。數百個裝着遇難者的屍袋在滿是泥漿的街道上一字排開,等待安葬。從外地傳回德爾納的居民,不是為了重新開機生活,而是為了指認遇難的親人。然而,由于道路和橋梁被毀,大面積的電力和電話線路受損,進入災區仍然非常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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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暴發後的德爾納。

半島電視台駐的黎波裡記者艾哈邁德·哈利法說,根據潛水員的報告,海上有數十輛滿載家人的汽車。他指出,許多家庭在洪水暴發的第一時間試圖逃離,但洪流将他們卷入大海。

官方給出的資料觸目驚心:截至目前,洪災造成利比亞超過11400人死亡(其中11300人為德爾納居民);由于救援工作尚未完成,還有1萬到10萬居民下落不明。德爾納市政府預計,該市遇難者可能達到2萬。國際媒體認為,這一數字可能會更高。

除了驚人的遇難人數,洪災也給幸存者留下了難以彌補的創傷。國際移民組織在9月15日表示,僅德爾納一座城市,至少有3萬人失去家園。如果加上貝達、邁爾季、班加西等受災較嚴重的城市,利比亞全國至少有3.8萬人流離失所。而對于總人口約10萬的德爾納來說,飓風對該市半數以上居民造成了緻命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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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爾納市的水文與洪災圖示。

“丹尼爾”無疑稱得上繼2008年北印度洋台風“納爾吉斯”之後最緻命的飓風災害,也是今年以來造成最多遇難人數(主要在利比亞)的氣象災害。

地中海被陸地環繞,很少形成如此強度的飓風,甚至在2011年之前都沒有這一概念。從登陸時間來說,利比亞也不是第一個受此影響的國家——自9月4日起,“丹尼爾”先後波及地中海兩岸的希臘、土耳其、保加利亞、埃及、以色列等國,并在希臘、土耳其、保加利亞引發大風、強降雨和人員死亡。隻不過,這三國的死亡人數加起來不足30人。

理論上說,利比亞原本有着接近一周的預警、準備和疏散時間,結果卻“受傷最深”,讓外界感到質疑與不解。

德爾納之是以遭遇重創,直接原因在于其附近的兩座水壩決堤。德爾納市沿着德爾納河谷(Wadi Derna)下遊建城,這一地區曆來降水不均,曾在1941年、1959年、1968年、1986年發生過洪災。

1977年,一家前南斯拉夫公司建造了兩座水壩——國家水壩(Al-Bilad Dam)與阿布·曼蘇爾水壩(Abu Mansour Dam)。它們均在德爾納市以南的上遊落成,分别距離該市13公裡和1公裡。

洪水沖垮了利比亞,物資卻難以送達災區,責任究竟在誰?

谷歌地圖上的國家水壩。

這兩座水壩都是土石壩,由壓縮紅土和石頭建造而成,這意味着它們極易因為長期滲透而變得脆弱,更可能因為水位溢過壩頂而決堤,是以必須定期維護。遺憾的是,據德爾納副市長艾哈邁德·馬德魯德(Ahmed Madroud)透露,2002年至今,這兩座水壩從未得到适當維護,2012年至2013年撥款超過200萬美元的維護工程也沒有實質性進展。

利比亞總檢察長西迪克·蘇爾說,大壩營運方早在1998年就上報過兩座大壩均出現裂縫。兩年後,利比亞政府雇用一家意大利工程公司評估大壩損壞情況。後者證明大壩出現裂縫,建議修建第三座大壩。

卡紮菲政府2007年把大壩修繕工程交給土耳其阿爾塞勒建築公司。由于支付問題,相關工程直到2010年10月才啟動,但不到5個月因卡紮菲政權被推翻而暫停。一名不願公開姓名的官員告訴法新社,此後政府每年都會劃撥大壩修繕專款,但官員“隻拿錢不辦事”。

2022年,利比亞水文專家巴代爾·瓦尼斯·阿舒爾在一項研究中警告,如果大壩得不到修繕,德爾納将遭遇災難。但這一預警沒有得到利比亞當局的重視。

在德爾納的雨季(每年10月至次年3月)來臨前,“丹尼爾”帶來了罕見的風暴和440毫米的暴雨,其降水量遠超該市年均274毫米的水準。暴雨傾注之下,兩座高度和體量都不足的水壩先後決堤。

美國地球實體聯盟旗下《Eos》雜志分析,最可能的情況是上遊的國家水壩抵擋不住暴雨沖擊而率先決堤,洪水借助落差迅速往下,順勢沖垮了阿布·曼蘇爾水壩。此時,3000萬立方米的洪水巨流(相當于1.2萬個奧運會比賽标準的遊泳池)毫無減速空間,直接沖向這座10萬人的沿海城市。

洪水沖垮了利比亞,物資卻難以送達災區,責任究竟在誰?

谷歌地圖上的阿布·曼蘇爾水壩。

由此可見,這座東部沿海城市彙聚了最不利的客觀因素。但除了不可抗力外,水壩決堤也有着人為因素。利比亞政策研究中心薩德克研究所所長阿納斯·埃爾·戈馬蒂(Anas El Gomati)直言:“我們都說是天災,但其實是人禍——這是利比亞政治精英階層的無能。”

此次洪災兩日前,另一個北非國家摩洛哥同樣發生了地震,截至9月16日已造成近3000人死亡。但戈馬蒂認為,利比亞的“人禍”更加嚴重,因為地震發生的時間無法預測,而“丹尼爾”這樣的飓風可以提前數小時甚至數天預測到。

就宏觀層面而言,聯合國把利比亞定義為“世界上唯一一個還未制定任何氣候變化問題對策的國家”。具體到此次飓風來襲,在希臘、土耳其、保加利亞見識到這一氣象災害破壞力的情況下,利比亞當局既沒有認真監測兩座水壩的實際情況,也沒有警告或全力疏散可能受災地區的居民。

德爾納市長阿蔔杜勒-穆奈姆·蓋西堅稱,他在“災害到來的三四天前便下令疏散”,但當地一些專家給出了相反的說法,稱該市安全部門告知市民不要離開,還在9月10日晚實施宵禁,使得人們出不了家門。

2011年,當卡紮菲長達42年的統治被推翻後,利比亞陷入政治紛争、軍事鬥争、政權割據的狀态。之後十年間,該國被内戰撕裂,包括美國在内的多方外國勢力都參與其中。

洪水沖垮了利比亞,物資卻難以送達災區,責任究竟在誰?

2011年的利比亞内戰令該國從此走向分裂割據。

如今,利比亞形成了事實上的兩個政權:一個是控制西部地區(首都的黎波裡)、得到聯合國承認的“民族團結政府”;另一個是控制東部和中部地區、與哈利法·哈夫塔爾将軍及其“國民軍”結盟的“國民代表大會”。該國的執政者包括由總理阿蔔杜勒·哈米德·德貝巴上司的西部政權,以及由奧薩馬·哈馬德上司的東部政權。仍有影響力的軍事組織多達數十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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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比亞民族團結政府軍戰士。

一些當地居民坦言,在到底要不要疏散、何時疏散的問題上,他們從東西部兩個對立政權中收到了互相沖突的資訊。在此情況下,即便收到疏散消息的群眾,恐怕也無法了解這次洪災的可怕程度,認為預警不過是“誇大其詞”,進而錯過了撤離的最佳時機。

“哪怕糟糕的基礎設施建設無法立刻得到改善,如果協調得當,他們本可以釋出警告,應急管理部隊本可以執行好人員疏散,這樣便可避免絕大多數的人員傷亡。”世界氣象組織秘書長佩特裡·塔拉斯(Petteri Taalas)言語之間充滿了遺憾和惋惜。然而,一次少見的“天災”,在積弊已久的“人禍”放大作用下,讓上萬無辜的利比亞人民承受了最可怕的代價。

分裂政府難以發揮協同力

重重壓力下,利比亞總檢察長蘇爾說,已着手調查東部城市德爾納兩座大壩在洪水中垮塌的原因。這次調查可能牽涉利比亞東、西兩個政權的高層官員。蘇爾說,調查人員來自利比亞不同地區,内容涉及大壩修繕資金流向等事項。

利比亞一家電視台援引德爾納市政府9月14日釋出的消息報道,德爾納市長蓋西已被停職,正在接受調查。的黎波裡政府總理德貝巴則表示,他和他的部長們應對大壩的維護負責,但不應對洪水造成的人員死亡負責。

對利比亞來說,洪災造成的直接人員與财産損失,恐怕隻是開始。

作為自1963年邁爾季地震以來昔蘭尼加地區最嚴重的災害,利比亞洪災直接影響了五個省份約88萬人的生活,其後續影響更為深遠。國際救援委員會(IRC)指出,這場自然災害是“前所未有的人道主義危機”,充滿了巨大挑戰。洪水沖垮了德爾納全城,更沖擊着利比亞愈發脆弱的國家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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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洪水毀于一旦的德爾納。

目前,以德爾納為代表的重災區缺乏飲用水、食物、供電、燃料,通信設施也在肆虐的洪水中化為烏有。在此情況下,找不到遇難的親人遺體,幸存的居民也面臨基本生存難以為繼的危機。

比基礎物資匮乏更可怕的是疾病的傳播:由于沒有專業團隊協助處理、認領、埋葬,遇難者的遺體在街頭四處堆砌,或者集中掩埋于郊外的“亂葬崗”,加大了疾病傳播乃至造成疫情的可能。一支搜救隊伍的領隊無奈地表示,他們甚至沒有足夠的屍袋來裝遺體。

洪災發生五天後,飲用水受污染的中毒事件已增至150起。利比亞東部議會上司人哈馬德9月15日表示,由于擔心疾病傳播,當局将采取預防措施,其中可能包括封鎖德爾納市。與此同時,聯合政府國家疾病控制中心主任海德爾·薩耶赫宣布,叙利亞東部所有地區進入緊急狀态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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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利亞救援隊員正在打撈遇害者遺體。

一般來說,天災造成格外嚴重的損失,以及當地組織救援不力,往往是受災國能力不足的展現。國際社會想要全力救援而不能,則是利比亞救災中的獨特現象,也是該國能力脆弱的一個特殊展現。

洪災暴發後,聯合國應利比亞當局請求于9月14日發出緊急呼籲,要求捐助方在未來三個月内提供7140萬美元,以滿足受洪災影響的約25萬人的需求。

此外,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緊急調撥醫療包、醫療用品、衛生用品、義務包等救急物資,紅十字國際委員會提供了6000個屍袋及救急物資。同一天,美國國際開發署宣布先行提供100萬美元的人道主義援助,并派出災難援助反應小組前往一線。聯合國、歐盟、中東國家的救援隊也先後抵達利比亞。

但對救援隊來說,連邁入災區都成為問題。土耳其紅新月會的奧祖爾提到,土耳其第一支救援隊到了東部城市班加西後,花了整整10個小時才抵達250公裡外的德爾納。導緻這種情況出現的原因,一方面在于道路設施遭到嚴重損壞,交通不便,另一方面在于利比亞缺乏名副其實的中央政府,無法對救災工作進行統一排程和指揮。

政治因素成為導緻搜救和人道主義應急工作複雜化的壓倒性因素。由于東西部長期割據對峙,加上西南部和南部地區的地方武裝,導緻該國政治上四分五裂,缺乏統一權威。這一次,重災區在東部政權治下,掌握核心資源的卻是西部政權。

洪水沖垮了利比亞,物資卻難以送達災區,責任究竟在誰?

利比亞政權割據情況。來源:Al Majalla

比利時智庫“國際危機組織”的利比亞問題進階分析員克勞迪娅·加奇尼(Claudia Gazzini)解釋說:“的黎波裡政府(民族團結政府)的局限在于它無法觸及東部地區,東部當局(國民代表大會)的局限在于它需要的黎波裡政府的(财政)支援。”

可以說,這場災難促成了對立政府合作幫助受災者的罕見情況。就在2020年,雙方還處于全面戰争狀态。哈利法·哈夫塔爾将軍的部隊試圖占領首都,一度造成數千人死亡。

隻可惜,這種合作仍遠遠不夠。美國智庫“中東研究所”利比亞問題專家瑪麗·菲茨傑拉德指出,東部當局尚未對外來者完全開放,而目前救援需求缺口極大,兩個政權均無法獨自應對這一情況。

在兩個政權無法充分發揮協同力的情況下,盡管民間人士積極參與救援,但效果不彰。

值得注意的是,率先前往受災地開展救援的國家,大都是承認東部政權的“盟友”,如阿聯酋、埃及、約旦,以及雖然承認民族團結政府、但與利比亞東部地區有經濟關系的土耳其。相比之下,支援民族團結政府的國家在救災的力度和便利性上都顯得不足——美國表示,将與聯合國和其承認的的黎波裡當局進行協調,派出救援隊伍和物資。

洪水沖垮了利比亞,物資卻難以送達災區,責任究竟在誰?

埃及軍隊在德爾納進行救援。

東西分裂之下,利比亞既無能力、也不重視基礎設施建設,國家防災能力極為脆弱,也會阻礙該國救災工作的有效推進。災難發生後的幾天裡,到達受洪水影響地區的物資數量依然很少。

這種沒有統一政治權威的現實下,以德爾納為代表的城市必将面臨漫長且艱難的重建之路。人力與财産的嚴重損失自不必說,在經濟下行明顯、國内安全沒有保障的情況下,東西部當局都無法在沒有外援的情況下重建災區。

“我擔心的是,(恢複與重建)将需要漫長的時間。”44歲的利比亞教師哈薩迪表示,“這需要持續性,但我擔心,現在到來的支援隻是暫時的。”

稍微振奮人心的是,洪災發生一周後,仍有幸存者從廢墟中被救出。利比亞頻道9月17日釋出了一段視訊,顯示被困在德爾納一棟建築物廢墟下的一家11口人獲救。

(作者系中國翻譯協會會員、國際政治專欄作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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