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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後,他把網戒中心的經曆做成了遊戲

十四年後,他把網戒中心的經曆做成了遊戲

2023年夏季,趁着留學的保險還沒過期,張孟泰修了趟牙,等待人生走入下個階段。他從美國一所大學博士畢業,專業是電子藝術。過去的三年裡,他反複咀嚼十多年前的一樁痛苦經曆,并用VR遊戲的形式将它呈現出來。

2007年,還是國中生的張孟泰,被父母送進了北京的一所網戒中心。在那幢蘇聯建築樣式的小樓裡,他們被按樓層進行“改造”。剛來到網戒基地,“網瘾者”張孟泰被安置在三樓,那是新來者的第一站。等到确認情緒穩定、不會惹事,則向人數最多的二樓轉移。一樓是治療室和辦公室。一個月後,他被允許從那裡離開。

十四年後,他把網戒中心的經曆做成了遊戲

2007年,父母瞞着張孟泰,開車把他帶去了一所網戒中心。在VR遊戲的開頭,張孟泰還原了這一幕。 (受訪者供圖/圖)

VR遊戲一開頭,一輛車載着張孟泰駛向懸崖。随後,網戒中心的内景沿着一道長長的走廊展開。在不同的房間裡,他放下日記,供玩家取讀。日記中寫道:“我覺得事情不對,試圖逃跑,結果被五個穿迷彩服的人抓住,擡了進去。”

許多年來,輿論場對網瘾的态度暧昧而駁雜。2017年,臨沂市網絡成瘾戒治中心主任曾遭大規模抨擊。2018年,世界衛生組織則将“遊戲障礙”認定為一種精神障礙,一度引發争議。

2021年,張孟泰把這段經曆改編成了VR遊戲、短片《診斷》,同年11月在阿姆斯特丹國際電影節首映。2023年,該片獲香港獨立短片與錄像比賽(ifva)VR特别獎的榮譽提名獎。

制作過程中,他不斷回顧那段經曆對他施加的影響。以下内容根據南方周末記者對張孟泰的兩次采訪整理而成:

“在基地,暴力就是一切”

做這個遊戲之前,我先寫了一個回憶錄,一個總體線性的回憶,就是從進去大概發生了什麼事,按照順序寫到我出去。(制作遊戲時)從回憶錄之中摘出橋段、故事,把它們串在一起。

那裡面的情況跟其他的網戒中心挺像,打人、監禁。大部分人是被家裡人送過去的,除了網瘾之外,還有很多别的原因,難以管教、不聽話、早戀、不願意上學。跟他們聊起打遊戲,那些學員會說覺得現實不好,虛拟世界比較好。因為現實中有創傷性經曆,是以依靠遊戲來逃避現實中解決不了的事情。

被送到那個地方的孩子,大多家庭關系很緊張,家長帶着一點放棄這個孩子的意思,希望有一個中介機構,把孩子丢給它,給一筆錢,讓它把孩子修好,孩子跟個機器人似的。

有一個胖胖的人,特别奇怪,他一直在三樓的水房照鏡子,一直跟鏡子裡說“我真帥”。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後來慢慢了解到,他好像是自閉,不是天生的,是因為生下來腦袋上長了一個胎記,頭頂上長不出頭發,在學校裡被人欺負。他就自閉了,在水房成天照着鏡子對自己說你真帥。

還有一個小男生,大概十五六歲,我不記得他是什麼原因被送進來,但是基地的教官一直指責他是個“娘娘腔”。他人挺好的,挺開朗,老跟我聊天。一個十歲的小孩,因為在學校裡學蠟筆小新脫褲子,也被他媽送到了這裡。

和别的網戒中心不太一樣,這個基地會要求家長也加入治療的隊列,希望他們陪同,大部分家長是不願意來的,都說有工作,因為他們得賺錢。這個基地的費用不便宜,2007年一個月要1萬塊錢,非常昂貴。你想一個家長能負擔起這個價格,起碼是個中産階級,肯定不願意放棄自己的工作來陪床。

一個人去了以後,不聽話,有肢體對抗,就會被送到一個所謂的“森田治療室”裡。就是一個小房間,什麼都沒有,可能有個床墊,等于關禁閉,不會有人跟你說話,除了送飯的。要求你寫日記,寫心路曆程。

另一種是醫生安排的,他覺得校正一個人的思維不單純隻是從肉體上進行管理,還需要人們反思,有點類似面壁思過的勁。

生活是軍事化管理,早晨6點多起床,跑到樓下列隊訓練,回來整理内務,跑去吃飯。然後是上午的早課,早課分為兩部分,要麼是由心理醫生給大家講你為什麼不開心,給你灌一點雞湯,比如讓大家手拉手圍成一個圈,互相說一些鼓勵對方的話。

十四年後,他把網戒中心的經曆做成了遊戲

網戒中心實行軍事化管理,每天早晨6點半開始列隊訓練。 (受訪者供圖/圖)

下午又來,要麼是上心理學的課,要麼是接着列隊訓練。吃完晚飯,有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晚上要麼組織娛樂活動,比如看個電影或者大家唱歌,要麼解散。

非常悲哀的一點是,各種法律,白紙黑字寫在那裡,但是在基地這個地方,暴力就是一切。那些年紀比我大一些的,二十多歲左右的人更憤憤不平,因為都是成年人了,憑什麼把我關在這裡,我有人身自由。他們會在大課上跟心理醫生吵架,來來回回挖苦他們。不過心理醫生說話也特别狠,他說即便這個孩子年滿18周歲了,家長還是有絕對的控制權。

我查過,家長有控制權的前提是,孩子有嚴重的精神疾病,他沒辦法生活自理,是以家長得負責任。不過我們沒有辦法反駁他,我們還能怎麼着呢。罵他嗎?罵他也沒有用,不解決問題。

剛去的人幾乎都挺精神崩潰的,很多人死的心都有。時間一過,大家熟一點,就非常無奈,就會說一些沮喪的話,比如來都來了,能怎麼辦呢,反正你也出不去,想那麼多幹啥?開始說喪氣話,但是大家還都嘻嘻哈哈,就是苦中作樂吧。

“更努力地裝成他們眼中的正常人”

我印象中,白天幾乎所有的門都得開着,教官想知道我們在裡面幹什麼,在那種環境下不能有隐私。

每隔一段時間,有人會推個車,上面裝一些藥,拿給我們吃。一般醫生會推到走廊裡,在走廊裡面叫人,那些人排着隊去取。醫生會讓你張嘴,讓你把藥吃了,把嘴張開,打開手電,讓你把舌頭擡起來,張嘴晃一晃,這樣才算結束,要檢查一下到底吃了沒有。

吃完藥大家到廁所摳嗓子眼吐出來。是以VR遊戲裡面有一個小孩的角色說:不要吃這些藥,趕緊吐了,影響人的性能力。我沒有摳過,我把它吞下去了。

二層人比較多,有很多小圈子,很多人住了三四個月,就像是監獄裡的“老油條”“老大哥”,形成了一種奇怪的階級。我去二層以後,一直在躲着他們。因為基地已經有這麼一個老大哥教官,還有一個老大哥心理醫生,我不想再整一個老大哥出來,給他端茶送水。

二層還有一些人會變成教官的眼線,甚至心理醫生的眼線。有些人被送進去的原因可能是青少年吸煙,是以這裡面理論上是不能吸煙的,但是他們卻能搞到香煙。我不抽煙,但是我幫他們藏過。

有一天晚上,他們給我們放了電影。一開始看的叫《魔鬼騎士》,是美國1990年代的一個恐怖片。沒想到電影開始幾分鐘左右,忽然出現了一個上半身裸露的女的,教官立刻就關掉了,給大家道歉,當着大家面抽自己臉,也不說話,他就這樣沉默了一兩分鐘,說我們換個片子看吧,然後給我們播了《導火線》。我非常驚訝,網戒中心經常指責遊戲暴力,教壞青少年,第二個片子《導火線》卻異常地暴力,比很多電子遊戲都暴力。

我對這個片子印象很深。一邊播,有些學員挺激動,說打得好,就開始拿身邊的人學習甄子丹那種摔人的方式。說實在的,他們給人看了這樣的片子,傳播暴力的速度可比電子遊戲傳播快不知道多少。

我在裡面兩個星期的時候有一個機會可以出去,當時基地搞親子見面會,那是我的一個機會,我終于可以見到家長,跟他們哭訴,讓他們趕緊把我弄走。我确實也這麼做了。

但是我跟家長說的話似乎讓在場的心理醫生聽到了。想出去這個事情不能表露出來,你不能給心理醫生說我迫不及待地想出去,心理醫生就會覺得你沒有準備好,沒有敞開心扉接受。那個心理醫生就叫來一個跟我關系還不錯的教官說,孟泰,樓上有一個人要給你東西。我跟家長說,我上去看一下。我家長還告訴我說,收拾東西,準備走了。當時我還挺高興的,沒有想到上樓以後,我就被鎖在樓上了。

心理醫生親自跟我家長交涉,家長就走了。這個事之後,我沉悶了大概三四天,沒想到一開始被騙過來,中間又被騙了一次。從那個時候開始我變得更努力地演戲,更努力地裝成他們眼中的正常人,也同時更減少跟基地其他人的交流。

住夠一個月的時候,他們給我進行了一次談話,問我想不想出來。我就跟他說了一堆套話,這個套話是上那些所謂的心理課堂,學到的心靈雞湯。就像是應付考試一樣,他們怎麼說我就怎麼背。未來非常美好,充滿陽光,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回歸社會,努力學習,父母把我養這麼大不容易,我要好好回報他們。就說這些話,自己都不信。

十四年後,他把網戒中心的經曆做成了遊戲

在網戒中心,會有心理醫生給學員上課,講述網絡成瘾的危害。時隔多年,張孟泰已經記不清大家的臉。 (受訪者供圖/圖)

那次談話之後沒過兩天我就被放出來了。我長舒了一口氣,總算可以走了。但是同時心裡又有點複雜,因為眼下的燃眉之急算是解決了,被放出來了,但是生活中其他的問題其實是沒有解決的。我家裡有很多複雜的事情,複雜的家庭沖突,沒辦法好好解決,常年的争吵。要說激烈程度、心理壓抑難受的感覺,不亞于在基地裡面。

出來面對父母,感情很複雜,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太喜歡他們。我變得有點兩極化。平時好好的,客客氣氣的,但是突然之間說到某一個點的時候,我可能會突然爆發,壓制不住憤怒。

作為被害人,我不敢把這件事講出來

2018年我看到WHO的新聞,遊戲成瘾被他們的手冊認證為是一種疾病,我非常震驚,因為以我的經曆來看,這非常不切實際、很扯淡。

2020年,我和合作者、作曲人Lemon Guo一起申請了荷蘭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電影節的錢,同時又申請了紐約本地政府的藝術基金。拿了這兩個來源之後,招了團隊,又拉進來大概兩三個人,去開發這個遊戲。

這段經曆,對我來說是過去發生的事情,難就難在要不要把這個事說出來。幾年前不想說這個事情,會覺得丢臉,被說成是精神病。即便這些機構不人道,我作為一個被害的人都不敢把這個事情講出來。

今天要講這個事情,要解釋很多,每次講起來這個話題,總會多多少少涉及個人層面。我是不是自我控制能力低下?為什麼别人都是正常的,好好學習,而我當時就不是那樣?是不是我自己有什麼毛病?

Lemon Guo說,他很驚訝,真的碰見了身邊活生生的一個人居然經曆過這種事。他在學音樂之前學過兩年心理學,以他的經驗來看,他覺得很多在心理學之中的說法和研究其實存在挺大的争議和不足。

他後來參與更多,會覺得這個事情挺複雜的。當時我們查到了戈德堡(美國精神病學家Ivan Goldberg)這個人。國内經常把他說成是提出“網瘾”概念的第一人。他是提過,但他說他從來沒有參加過任何“網瘾”相關的研讨會,因為他覺得“網瘾”這個概念,是人在生活中碰到了一些難以解決的問題,有了一些負面情緒,這可能隻是一個不好的宣洩出口。

對于解決網瘾,這些專家究竟要像戈德堡說的那樣,要去解決這些人生活中沒辦法解決、消化的問題,像是壓力、遭排擠等等之類,還是要解決表面問題,就是他們過度使用網絡,過度使用電腦?

我找了一些人給遊戲裡的角色配音,我雖然記不清楚他們的相貌,不過我對他們的口音有印象。

在遊戲裡,我爸(的角色)是沒有說話的,我媽是她自己配音的。我花了一點時間跟她講這個事情,她有點愧疚,我也能了解她。當時家裡的情況确實挺亂的,她機關的事情忙得焦頭爛額的,回來以後處理婆媳之間的關系,以及和我爸之間的關系,她非常疲勞,精神狀況非常不好,成天忙得昏天黑地。她覺得這不是一個很好的決定。

VR遊戲裡所有人的臉都是模糊的。一方面我真記不清楚他們到底長什麼樣。另一方面是,我們被抓進去的這些人,在裡面被理所應當地認為應該是沒有臉的,沒有個性的,你不能是你自己,你得屬于那個特殊的“集體”,裡面沒有自己。

南方周末記者 潘軒

責編 李慕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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