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在炒作“暑期最可怕”？記者調查“販賣教育焦慮”現象

原标題：是誰在炒作“暑期最可怕”？

記者調查暑期線上線下“販賣教育焦慮”現象

《販賣焦慮》 漫畫/高嶽

無論線上線下，暑期不少教培機構都在“販賣焦慮”，教育訓練老師（主播）們“情真意切”地告訴學生家長“××階段是最重要的”，暑期得趕緊學習，否則孩子開學了就跟不上，或會被同齡人快速反超

在短視訊平台，此類“販賣焦慮”的視訊大火，從幼小銜接、小升初到初升高，幾乎每一個年級都有覆寫——在短視訊部落客口中，每一個學期的暑假都是“逆襲”的關鍵節點。這些視訊裡的輔導老師可能分屬不同機構，卻用着同一套話術，且視訊左下方往往都附有教輔圖書或教育訓練班課程的購買連結

學生家長們應當理性看待、增強識别能力，更多地關注孩子的身心健康，促進孩子全面發展，讓孩子能夠真正擁有健康快樂的暑期生活。同時，監管機構應當積極落實監管職責，做好宣傳引導工作，確定“雙減”政策落實到位

“一年級的暑假是最可怕的，兩個月時間差距就拉開了，沒有把握好暑假一步差步步差。”

“三年級的暑假是最可怕的，如果你不做這件事，孩子開學就會落後一大步。”

“六年級的暑假是最可怕的，國小成績不好的同學，暑假以後成績全起來了，一定要做好銜接。”

……

随着暑期來臨，類似視訊在網絡上大量湧現。這些視訊裡的輔導老師可能分屬不同機構，卻用着同一套話術，且視訊左下方往往都附有教輔圖書或教育訓練班課程的購買連結。“越看越讓人焦慮，感覺這個暑假孩子不抓緊學習就再也跟不上了。”一位北京的家長王先生說。

《法治日報》記者近日調查發現，無論線上線下，暑期不少教培機構都在“販賣焦慮”，教育訓練老師（主播）們“情真意切”地告訴學生家長“××階段是最重要的”，暑期得趕緊學習，否則孩子開學了就跟不上，或會被同齡人快速反超。

對此，多位專家接受記者采訪時認為，作為此類廣告的閱聽人群體，學生家長們應當理性看待、增強識别能力，更多地關注孩子的身心健康，促進孩子全面發展，讓孩子能夠真正擁有健康快樂的暑期生活。同時，監管機構應當積極落實監管職責，做好宣傳引導工作，確定“雙減”政策落實到位。

“最”視訊應接不暇，實則推銷書籍課程

某視訊号今年6月釋出的一條短視訊中，螢幕的四分之三幾乎都被“老師”的臉占了——他戴着眼鏡，手掌随說話的節奏擺動着，眉毛微蹙，一股“資深教師”的範兒。額頭前的大字格外引人注目：“成績一般想要翻盤，五年級暑假這樣做”。

在視訊中，他一本正經地說道：“五年級成績一般，你到了六年級以後啊，也還是會一般，到了初一就會更一般。”想要逆風翻盤，應該怎麼辦？這位“老師”把學習比作賽跑，稱“小升初”的成績是最終反映孩子“國小學得好不好的标準”。

很多孩子都是六年級下學期開始準備小升初考試，這名“老師”則建議，應該從五年級開始，提早進入複習。随後他話鋒一轉，開始推銷起某教材輔導書……

在短視訊平台，此類“販賣焦慮”的視訊大火，從幼小銜接、小升初到初升高，幾乎每一個年級都有覆寫——在短視訊部落客口中，每一個學期的暑假都是“逆襲”的關鍵節點。

從課程門類上看，“國文是分水嶺”“英語要提前學”“奧數是敲門磚”……科科都必須重視。不過，當視訊快要結束的時候，部落客随即就會給出購書、購課建議。

不僅如此，在一些視訊的宣傳語上，還寫着“××年級是最可怕的”“暑假别再玩了，××年級就是分水嶺”“不利用好這個暑假基本就和高中無緣”等。誇張的語氣，配上令人緊張的音樂，讓一些看了視訊的家長直呼：倍感焦慮。

如果沒有把握好這段時間，孩子是不是真的“廢了”？有網友吐槽，這兩年，每逢暑假、寒假，在短視訊平台總能刷到大量這類視訊或直播，從一年級到高中畢業，每年都是“分水嶺”，仿佛孩子學業的成敗就在此一舉。

記者看到，這類賬号大多開通了購物櫥窗，視訊左下方連結點選進去，是各種學習教材、輔導課程的銷售。教材價格不等，有的賣三五十元，有的100多元。某小升初暑假預習資料顯示已售38萬件。輔導課程購買則更為複雜，定價看似低廉，但其實僅為咨詢報名費，後續還需要支付一定費用才能開啟正式課程。

6月28日，抖音釋出第五期打擊“借熱點事件蹭熱炒作”公告，販賣暑期“教育焦慮”内容成為治理重點。集中釋出“國小生二年級的暑假‘很危險’‘最可怕’”“二年級暑假不做好預習，三年級成績一落千丈”“暑假來了，不浪費暑假60天”等營造“教育焦慮”内容的賬号，因違反平台規則已受到嚴格處置。目前，抖音已處理相關違規視訊961條，并對81個賬号采取了禁止發稿、限制電商帶貨權限等處罰。

記者注意到，經驗分享帖也成為新型焦慮傳播方式。一位名叫“西西媽媽”的網友在網上分享自己的帶娃經曆時稱，沒必要的課程真不用補，告訴其他家長不要過度焦慮，但緊接着話鋒一轉，說“我家孩子就在看××輔導書，很有用處”。文章最後還直接附上各種補習資料的購買連結，有不少家長聯系她購買。

有使用者在評論區留言：一口氣給孩子報七八門補習班、興趣班，其實是在緩解自己焦慮，增加孩子壓力。更有使用者指出，看着是分享經驗，實則“販賣焦慮”，吃相難看。

“販賣焦慮”視訊中的部落客誇誇其談，他們購物連結中的課程、教材效果如何呢？

不少家長稱，在網上看到各種部落客推薦的教材，自己也不知道哪一種好，索性給孩子全買來了，但發現很多教材雖然寫着全國通用，但實際内容和當地的教學内容、進度完全不符，孩子學起來很不适應。

教育訓練機構找人當托刻意制造群體焦慮

“販賣教育焦慮”不僅僅線上上，線下同樣普遍存在。

來自上海浦東新區的沈州（化名）曾從事教育教育訓練行業，他告訴記者，網上“販賣教育焦慮”的話術早已存在，都源自線下教育訓練機構，“先渲染焦慮再引導家長報班買書，線下教育訓練機構玩剩下的搬到短視訊平台上，又騙了一批家長”。

沈州向記者透露，他所在的上海市浦東新區川沙附近就有一些教育訓練機構存在“販賣教育焦慮”現象，這些補課機構涵蓋國小到高中各個階段，隻要有應試需求的科目，都能在這裡上課，渲染焦慮是這些機構的主要招生方式。

沈州說，教培機構通常會發動學生家長，讓他們在親友中宣傳機構。有的機構還承諾每招來一名學生，介紹人可以獲得一筆提成，或是介紹人的孩子可以以優惠價格入學。于是，學生家長群體中混進了許多“機構托”。

“這些‘機構托’會利用閑聊時間和家長會等場合，向其他家長傳播焦慮。這樣一來，周圍家長的焦慮情緒被極大調動，紛紛咨詢該怎麼做。這個時候再說出機構名稱，一些家長便會十分信服，趕緊去交錢報班。”沈州說。

家長的焦慮心理每到寒暑假就會被放大數倍，似乎不趁着這段時間惡補，孩子在開學後就會被同班“學霸”甩在身後，甚至被其他同學“彎道超車”。

記者發現，這類焦慮甚至從幼稚園階段開始，就在一些家長之間傳播，并且線上線下湧現出許多補課教育訓練班，從才藝特長到學科輔導應有盡有。家長急得焦頭爛額，孩子忙得不可開交。

“老二幼升小，昨天拼音班‘販賣焦慮’，讓娃把國文數學都補起來，我忍住沒報，打算隻給他學籃球遊泳，這些低齡段不學後面就更沒時間了。”上海一位家長說。

上海徐彙區的茉莉（化名）正在上幼稚園大班，顯得和身邊小朋友格格不入。茉莉爸爸馬先生告訴記者，身邊的家長們已經在讨論孩子國小前的補課班怎麼選，要抓緊上英語班、藝術班等，一股焦慮情緒在家長中蔓延。

面對家長陷入的“教育焦慮”，學生更是“有苦難言”。安徽宿州的小宋向記者吐槽說，在學校，老師會說“不提前預習就會跟不上下一學期的教學安排”，要求家長幫助學生利用假期的時間提前把下一學期的課程自學，是以學生就會有兩套教材，一套提前買來自學，一套學校統一發放正式上課時用。

“成績下滑一點，家長就要給我報補習班，一對一輔導，晚自習輔導，課間輔導，利用所有能利用的時間，假期幾乎不存在。”小宋回憶說，尤其是在中考結束後的那個暑假，她好像直接無縫銜接到高一，根本沒有暑假。家長的焦慮比孩子還要嚴重，他們不會自我消化，還會轉移給孩子。

在短視訊平台中，一些所謂“資深老師”的警告視訊也會被家長分享到親友群、家長群，制造群體焦慮。

與此同時，線下的補課機構同樣面臨貨不對闆問題。

采訪過程中，學生普遍反映線下課程存在諸多問題：課程過于基礎、全程做題也沒有講解、老師一味念PPT……不僅如此，師資力量也難以得到保障，一些“家教”“名師”甚至都沒取得教師資格證書，有的還是在校大學生。

上海市青浦區的小楊在暑假當過一名“黑家教”，上門輔導國小生課程作業。問及從業原因時，小楊說，一些家長的教育程度難以輔導孩子作業，但又怕孩子暑假作業不好完成，就在外面找老師幫忙輔導，自己高中時成績還算優秀，加上大學生收費較低，就被家長聘用了。

積極落實監管職責，抵制販賣焦慮行為

記者發現，機構銷售課程時“販賣焦慮”已是常态。這種宣傳活動是否合法？

北京中征律師事務所進階合夥人孫維認為，機構通過廣告來增加曝光度，以期獲得更好的銷售結果沒有問題，但在廣告中以“販賣焦慮”的方式來尋求營銷效果十分不妥。

孫維說，廣告法第二十四條第一款第一項規定，“教育、教育訓練廣告不得含有下列内容：對升學、通過考試、獲得學位學曆或者合格證書，或者對教育、教育訓練的效果作出明示或者暗示的保證性承諾”。雖然“販賣焦慮”并未直接展現為一種保證性承諾，但通過“如果不……就會……”的方式反向表明了其教培課程或教材、書籍在升學、通過考試、獲得學曆學位等方面的必要性，實質上是一種暗示的保證性承諾，該行為違反了廣告法的規定。

同時，廣告法第三條規定，廣告應當真實、合法，以健康的表現形式表達廣告内容，符合社會主義公德心建設和弘揚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的要求；第四條規定，廣告不得含有虛假或者引人誤解的内容，不得欺騙、誤導消費者。嚴格意義上來講，“販賣焦慮”屬于一種“不健康的表現形式”，其内容具有一定的欺騙性和誤導性，不符合廣告法對于廣告内容的要求。

對此，線上平台該履行何種責任？線下教育訓練班打“販賣焦慮”的廣告應該如何規範？

孫維說，根據廣告法第二條之規定，線上平台屬于廣告釋出者，其就所釋出的廣告應當承擔法律規定的監管稽核職責。廣告法第三十四條規定，“廣告經營者、廣告釋出者應當按照國家有關規定，建立、健全廣告業務的承接登記、稽核、檔案管理制度。廣告經營者、廣告釋出者依據法律、行政法規查驗有關證明檔案，核對廣告内容。對内容不符或者證明檔案不全的廣告，廣告經營者不得提供設計、制作、代理服務，廣告釋出者不得釋出”。

“如果認定某些教育教育訓練類廣告違反了廣告法第二十四條之規定，廣告釋出者對此明知卻仍繼續釋出的，監管機構有權根據情節嚴重程度，依據廣告法，對釋出者處以罰款、暫停廣告釋出業務或吊銷營業執照等行政處罰。”孫維說。

孫維認為，廣告依法應當具備可識别性，線下教育訓練機構的廣告内容應當能夠使廣大家長學生辨明這是廣告，而不是試圖以一種“科學”的角度闡述教培課程和教培書籍的必要性，通過“販賣焦慮”這種引導性的内容導緻消費者産生誤解。對此，行政機關應當積極履行監管職責，進一步規範線下教育訓練機構釋出廣告的行為。

針對教育訓練機構在暑期“販賣焦慮”問題，應該如何治理？

孫維說，一方面，監管機構應當積極落實監管職責，做好宣傳引導工作，確定“雙減”政策落實到位；另一方面，作為此類廣告的閱聽人群體——學生家長們，應當理性看待、增強識别能力，更多地關注孩子的身心健康，促進孩子全面發展，讓孩子能夠真正擁有健康快樂的暑期生活。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販賣焦慮’的手段之是以能成功，不過是利用了家長長久以來望子成龍的心理。”在北京理工大學法學院教授孟強看來，利用假期來彎道超車，當然也不失為一種選擇，但要将這難得的假期全部用來提高成績，未免有點得不償失了。與其苦了學生又窮了家長，不如暫時放下成績，一起尋找假期的正确打開方式。

孟強說，暑假期間，放松和玩樂是很重要的，但也應該讓孩子得到一定的學習和培養，比如看書、學習新技能等。家長們應該給予孩子足夠的支援和鼓勵，讓他們在假期中感受到家庭的溫暖。同時，他提醒相關視訊平台，不要因為追求商業利益而放任這種“販賣焦慮”的亂象，應該讓更多的人意識到這種行為的危害，并堅決抵制這種“販賣焦慮”的行為。

（來源：法治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