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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紹陣營的窩裡鬥

作者:讀者報
袁紹陣營的窩裡鬥

烏巢被燒,淳于瓊被殺,張郃、高覽降曹,這一連串噩耗傳回袁軍大營後,全軍上下立馬炸鍋,個個鬥志全無,旋即崩潰,四散逃命。

袁紹無力回天,隻好與袁譚、郭圖等人帶着僅剩的八百名侍衛騎兵,來不及穿戴齊整就逃過了黃河。曹操派人追擊,沒攆上,卻擒獲了七萬多潰散的袁軍士兵,還繳獲了袁紹大營中的大量辎重、圖書、珍寶等。

随後,曹操又幹了一件很殘忍的事,把七萬多降卒全部坑殺了。

《後漢書》談到這件事時,不知是有意回護,還是随口一說,反正就是替曹操找了一個殺降卒的理由,說這些人是“僞降”(即詐降),才被曹操給殺了。其實隻要稍微想一下,就知道這個理由很扯。當時袁紹已經跑了,連大将張郃、高覽都降曹了,這些大頭兵何苦要詐降呢?他們圖什麼?在袁紹手底下當兵打仗,跟在曹操手底下當兵打仗,對他們來講有什麼差別嗎?既然袁紹已經徹底敗了,那跟着曹操不是照樣可以混口飯吃?

總之,如果曹操肯收留,他們絕對會謝天謝地,對曹操感恩戴德,根本不可能詐降。

既然不是這些人的問題,那曹操為何還要殺他們呢?

當年在徐州屠城,的确是出于曹操殘暴的性情,但這一次,雖然行為同樣殘忍,但曹操的動機卻與當初完全不同——他是出于不得已。

原因很簡單:這七萬多人,就是七萬多張吃飯的嘴,曹操眼下連自己的兵都快養不活了,哪來那麼多糧食養他們?

假如烏巢的糧食還沒燒掉,我相信曹操一定不會殺他們,因為這些人都是作戰經驗豐富的精銳士卒,收編過來就是一支勁旅,曹操求之不得,何必要殺?

隻可惜,為了擊敗袁紹,那些糧食非燒不可,而糧食既然燒掉了,那這七萬多降卒就注定是死路一條。

袁紹跑路時,沮授沒來得及跟上,被曹軍抓獲了。當士兵押着他來見曹操時,沮授大叫:“我是被抓的,不是投降!”

曹操跟沮授也是舊交,知道他的本事,有心要招攬他,便道:“咱倆分處大河南北,這些年音信斷絕,沒想到今日重逢,竟然是把你抓了。”

沮授苦笑道:“袁紹失策,自取其辱,我的才智和能力無從施展,被抓也是理所當然。”

曹操勸他:“本初無謀,不用你的計策,如今天下未定,正當與你共圖大業。”

沮授卻搖搖頭道:“我的叔父和弟弟,性命都捏在袁紹手上。若承蒙您看重,那就早點殺了我,才是我的福氣。”

曹操歎了口氣:“孤若是早得到你,天下事就不足慮了。”随即便把沮授放了,并禮遇有加。

然而,沮授終歸還是思念留在冀州的親人,不久後試圖逃回去,卻再度被抓。曹操無奈,隻好把他殺了。

值得一提的是,當曹軍在清繳戰利品的時候,從袁紹的大帳中抄出了一批信件,正是許都和軍中的一些官員、将領之前與袁紹暗通款曲的書信。

很多人都以為,這些鐵證握在手中,曹操一定會對這些叛徒展開一場大清洗。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曹操居然一把火将這些信件全都燒了。然後,他說了一句話:“當初面對強大的袁紹,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能夠保全,更何況别人?”

曹操此舉,赢得了後世史家衆口一詞的稱贊,都誇他寬容大度。

事實上,曹操這麼做,與其說是出于大度,還不如說是出于權謀。換言之,這是曹操收攬人心的一個妙招。

理由就是當時的天下大勢:袁紹雖然敗了,但還沒徹底消滅,會不會卷土重來還不好說;而除袁紹之外,北方還有烏桓,南邊還有劉表和孫策,西邊還有馬騰和韓遂,大西南還有張魯和劉璋,此外還有一個到處亂竄的劉備……天下仍然四分五裂,曹操要打的仗還很多,正是用人之際,怎麼可能在這個關鍵時刻對自己内部展開大清洗呢?那無異于自毀長城,隻會令周遭的所有敵人拍手叫好。

是以,不論曹操内心多麼痛恨這些意志不堅定的叛徒,他都必須強忍着做出既往不咎的高姿态,以便安撫這些人,同時向天下人展示自己寬廣的胸懷。

如此一來,就可以讓手下的老員工們繼續安心工作,同時吸引更多仰慕他這個好老闆的新人前來加盟。何樂而不為?

反過來想一想,假如袁紹已經是曹操的最後一個對手,消滅他之後天下就統一了,你猜曹操還會不會把這些背叛的鐵證付之一炬?還會不會以如此寬容大度的姿态原諒這些叛徒?

我想,以曹操愛憎分明的性格,答案應該是否定的。

袁紹在官渡完敗,幾近全軍覆沒,冀州下面的郡縣便紛紛倒向了曹操,其情形正與之前曹操形勢危急、豫州下面各郡縣都紛紛倒向袁紹一樣。

沒辦法,這就是人性——有福大夥可以同享,有難你就自己擔吧。

而比之更為可悲的是,袁紹這條船眼看就快沉了,他手底下那幫人卻還在忙着窩裡鬥。

當袁紹大敗的消息傳回邺城時,有人告訴牢裡的田豐,說這回他一定能官複原職,甚至很可能被袁紹重用。因為田豐之前反對袁紹出兵,如今果然言中,說明田豐很有先見之明,那老闆當然要重用他了。

可是,這隻是按照正常的理性來判斷,而袁紹這種老闆卻不見得具備這樣的理性。

田豐就很了解袁紹。

他苦笑着說:“主公表面寬厚,内心猜忌,他是不會體察我的一片忠心的,隻會記得我曾經多次忤逆過他。這回如果仗打赢了,他心裡高興,可能還會赦免我;但如今戰敗,他一定會心懷憤恨,惱羞成怒,我不指望自己能活下去。”

果然不出田豐所料,就在他做出這個悲觀判斷的同時,袁紹正與謀士逢紀聊起田豐,說:“冀州上下人等,聽到我打了敗仗,多數人都會同情我。隻有田豐,之前便反對我出兵,和别人都不一樣,讓我很是慚愧啊。”

逢紀一聽袁紹這口氣,就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愧疚,而是對此深感羞惱。于是逢紀就順着老闆的心思,斷然把田豐推向了死地,說:“我聽說,田豐得知主公戰敗,便拍手大笑,很高興事情被他言中了。”

此言純屬胡扯,且十分陰險惡毒。逢紀與田豐究竟有何私怨,我們不得而知,但僅從這句話便足以看出,逢紀這是擺明了把田豐往死裡整——此言一出,田豐就算有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随後,袁紹便對左右的人說:“我不用田豐之言,果然為他所笑。”沒過多久,就下令把田豐殺了。

田豐死後,袁紹陣營的内鬥依然在繼續。

這回倒黴的是審配。

他有兩個兒子跟着袁紹上前線,結果都被曹軍俘虜了,于是歸降了曹操。這本來也是沒辦法的事,人家審配肯送兒子去打仗,而且一送還送了倆,說明人家還是很忠心的,至于戰敗被俘,那叫覆巢之下無完卵,誰也沒轍。可偏偏就有人借機發難,想搞死審配。

為首的是一個叫孟岱的武将。他私下對袁紹說:“審配身居高位,專權獨斷,而且他的家族人丁興旺,麾下部衆的戰鬥力也很強。如今,他兩個兒子又在曹操那邊,遲早必定反叛。”

這話跟逢紀陷害田豐那句話有得一拼,都是見血封喉,一招緻命。

更慘的是,不僅孟岱想搞死審配,連袁紹最倚重的謀士郭圖也跳出來幫腔,還有另外一個謀士辛評,都異口同聲說審配必反。

三人成虎,衆口铄金,審配這回算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袁紹基本上已經信了他們的話,想除掉審配,卻又下不了決心。于是在采取行動前,他又特意問了一下逢紀,想知道他對這事怎麼看。

其實,袁紹這一問,并不是想從逢紀嘴裡聽見什麼對審配有利的話,而是想讓逢紀幫他下定決心,因為袁紹知道,逢紀和審配素來不睦,絕對不可能幫審配說話。

可是,出人意料的事情就在這時候發生了。逢紀居然說:“審配生性剛烈,為人正直,經常追慕古人節操,雖然兩個兒子在曹操那邊,但他必無二心,望主公不要懷疑。”

袁紹聞言,頗為驚訝,問:“你不是一向厭惡審配嗎?”

逢紀答:“之前跟他争執,是出于私事;如今我這麼說,是為了國事。”

袁紹聽得頻頻點頭,連聲稱善,旋即打消了殺審配的念頭。

就這樣,在宿敵逢紀的“秉公直言”之下,審配逃過了一場滅頂之災。不過,如果我們真的認為逢紀這麼做是出于公心,完全把個人恩怨抛在一邊,那就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

事實上,逢紀之是以在關鍵時刻救審配一命,真正的動機仍然是出于政治鬥争的需要,而并非他口中所謂的“國家大事”。

什麼樣的政治鬥争?

很簡單:奪嫡之争。

袁紹是當時天下實力最強的諸侯(在敗給曹操之前一直都是),家大業大,勢必要考慮繼承人的問題。而袁紹共有三個兒子:袁譚、袁熙、袁尚。三個兒子中,到底要立誰為繼承人,不僅袁紹自己頭疼,底下這幫謀臣肯定也都要選邊站隊,未雨綢缪。

當時的情況是,郭圖、辛評站在長子袁譚一邊,而逢紀和審配雖然沒有很明顯地選邊站隊,但有三個原因促使他們不可能選袁譚:其一,袁譚向來厭惡他們,具體原因史書無載,我們也不得而知;其二,郭圖、辛評一貫與逢紀、審配不和;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在三個兒子中,袁紹最喜歡幼子袁尚。

出于這三點,逢紀和審配絕不可能選袁譚,也不太可能去選袁熙,而隻能選袁尚。換言之,他們兩個不論在私在公都與郭圖、辛評勢不兩立。

正因為此,盡管逢紀與審配之間也存在私怨,但是逢紀如果不設法團結審配,那麼在這場奪嫡之争中就會被徹底孤立,很容易被袁譚、郭圖、辛評聯手搞死。也就是說,不論逢紀内心情不情願,他都必須找機會與審配握手言和,才能與郭圖他們對抗。

是以,當郭圖和辛評一心想置審配于死地之時,逢紀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落井下石,因為他今天若是幫郭、辛二人弄死審配,就等于幫着這兩人在明天弄死自己。

逢紀會這麼傻嗎?

當然不會。是故,當袁紹拿審配的事情來問逢紀時,逢紀才會斷然抛開過去的私怨,以大公無私的姿态替審配說了“公道話”。而其真正目的,就是借着這個難得的機會賣審配一個人情,進而化敵為友,以應對即将到來的奪嫡之争。

審配死裡逃生,自然是對逢紀感激不盡,于是二人從此便化幹戈為玉帛了。

沒有永遠的敵人,沒有永遠的朋友,隻有永遠的利益。這個人間鐵律不論在古今中外都是通用的,在逢紀這件事上也不例外。

(摘自《三國不演義》 王覺仁/著 河南文藝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