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class="pgc-h-arrow-right" data-track="4">西湖吟社的“承平公子”</h1>
十三世紀初,漠北的遊牧民族在首領鐵木真的率領下迅速崛起,他們像勢不可當的龍卷風掃平了西北諸地,西遼、西夏、東夏、金,一個個曾經顯赫的王朝在蒙古人的鐵蹄下紛紛覆滅。随後,這支強大的軍隊又以銳不可當之勢一路南下,企圖鲸吞全 國。
公元1267年,鐵木真的孫子忽必烈下令攻打南宋重鎮襄陽, 南宋軍民奮起反抗,與彪悍的蒙古人展開了長達六年的浴血奮 戰。然而,目前沿陣地在苦苦血戰、苦苦堅守時,由于權臣賈似道封鎖了所有蒙古人南侵的消息,距襄陽千裡之遙的京都臨安仍是一片莺歌燕舞:繁華的街市上車水馬龍,茶館酒肆迎來送往, 酒樓飯店門口冒出熱騰騰的香氣,商販大聲吆喝着,以秀美著稱的西湖更是遊人如織,仕女們乘坐着香車寶馬,歌女們咿咿呀呀地唱着小曲,貴胄們則在畫舫上賞景鬥酒……
而在西泠橋畔的一片桃紅柳綠間,更是聚集了一群文人雅 士,面前擺滿了各式精美的瓜果點心,旁邊則不知是誰家的家姬盈盈笑着、立在一旁伺候。這些老爺公子,個個興緻盎然,面對着眼前美不勝收的景象,情不自禁地作起了詩詞。隻聽其中有一人捋着胡須吟道:
畫舸西泠路,占柳陰花影,芳意如織。小楫沖波,度麹塵扇底,粉香簾隙。岸轉斜陽隔。又過盡、别船箫笛。傍斷橋、翠繞紅圍,相對半篙晴色。
頃刻。千山暮碧。向沽酒樓前,猶擊金勒。乘月歸來,正梨花夜缟,海棠煙幂。院宇明寒食。醉乍醒、一庭春寂。任滿身、露濕東風,欲眠未得。
“好!好!不愧是梅川先生!真是一首淡雅的好詞。難得這個清明天氣晴朗,下面誰來和一首《曲遊春》?”
“在我們西湖吟社中,要數草窗先生才思最為靈活了。草窗先生?”“不不不……”“唉,公瑾,以你的才思,不必謙虛!” “那好吧……
禁苑東風外,飚暖絲晴絮,春思如織。燕約莺期,惱芳情偏在,翠深紅隙。漠漠香塵隔。沸十裡、亂弦叢笛。看畫船,盡入西泠,閑卻半湖春色。柳陌,新煙凝碧,映簾底宮眉,堤上遊勒。輕瞑籠寒,怕梨雲夢冷,杏香愁幂。歌管酬寒食,奈蝶怨,良宵岑寂。正滿湖、碎月搖花,怎生去得?”
“好詞!公瑾果然出手不凡,尤其是‘閑卻半湖春色’這一句, 真是寫得妙極!”“哪裡哪裡……子長兄,你不能總讓我們這些老人作詞。張公子妙解音律,此時此刻,應該和一首呀!”話音剛落,隻見人群中站出一個風流倜傥的少年,大約二十歲,他落落大方地走到人群中,略作思索,說道:“有兩位前輩絕妙的詞作在前,張某實在不敢班門弄斧。不過,張某十分仰慕覺翁先生,老先生曾作一首與清明相關的《風入松》,張某想借花獻佛、讓家姬來吟唱一番,大家意下如何?”這位少年說完後,衆人都點頭稱好,于是幾個貌美的女子來到人群中間,幾個伴舞,一個則撫琴彈唱起來:
聽風聽雨過清明,愁草瘗花銘。樓前綠暗分攜路,一絲柳, 一寸柔情。料峭春寒中酒,交加曉夢啼莺。
西園日日掃林亭,依舊賞新晴。黃蜂頻撲秋千索,有當時、纖手香凝。惆怅雙鴛不到,幽階一夜苔生。
原來,聚集在這西泠橋畔吟詩作詞的,正是“西湖吟社”的一群文人騷客。“西湖吟社”是南宋末年西湖邊著名的詩社之一,其中主要成員有二十幾人,除了著名詞人草窗先生周密、精通音律的梅川先生施嶽,還有李彭老、王沂孫、毛敏仲等人,其中還不乏楊缵這樣的皇親國戚和張樞、張炎這樣的勳貴之後。這些不同身份地位的人,因愛好作詞而集結成社,他們常常相約于西湖畔吟風弄 月,時常也去張家的私家園林把酒言歡。張家的這座南湖園由張樞祖父張镃所修,被周密形容為“其園池聲妓服玩之麗甲天下”。當年,張镃就在這座園中遍交文壇的詩人詞客,如今到了張樞、張炎這一代,園中盛況依然不減當年。(見周密《齊東野語》)然而,這些文人墨客當真都沒有感覺到南宋王朝的衰落腐朽,沒有感覺到一點危機嗎?當然不是。且不說别人,就說“西湖吟社”中那位自稱“承平公子”的張炎,雖然他出身名門,從小生活優遊富貴,但他畢竟是南宋一代名将張浚之後,祖父張濡又是南宋将領,不可能對家國大事沒有自己的想法。盡管年輕時,張炎的詞作多典雅華麗,如《南浦·春水》:
波暖綠粼粼,燕飛來、好是蘇堤才曉。魚沒浪痕圓,流紅去、翻笑東風難掃。荒橋斷浦,柳陰撐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遍,絕似夢中芳草。
和雲流出空山,甚年年淨洗,花香不了。新綠乍生時,孤村路,猶憶那回曾到。餘情渺渺,茂林觞詠如今悄。前度劉郎歸去後,溪上碧桃多少。
這首詞以婉麗清雅之辭道盡了西湖春水的秀美,張炎也是以詞一舉成名,獲得了“張春水”的雅号。另外,他也作有《清平樂· 平原放馬》這類感慨國家興亡的詞作:
辔搖銜鐵。蹴踏平原雪。勇趁軍聲曾汗血。閑過升平時節。茸茸春草天涯。涓涓野水晴沙。多少骅骝老去,至今猶困鹽車。
寫這首詞時,他看見放牧于平原上的舊時戰馬,引發了無限感慨——那些戰馬曾跟随主人奔馳于沙場,在激烈的厮殺中立下汗馬功勞,如今卻在草原上過着無所事事的日子,有一些良馬命運更為悲慘,竟被粗人奴役,幹着拉鹽車這樣的粗活。“多少骅骝老去,至今猶困鹽車。”——難道,這僅僅是在為戰馬歎息麼?在這衰敗的朝廷,有多少豪傑像這些良馬一樣遭受着被埋沒的命運?!
或許,張炎認為自己就是這“良馬”中的一匹,然而權臣當 道、皇帝昏聩,南宋王朝已呈現出日薄西山之勢,他縱有報國之志,又能做些什麼?既然做不了什麼,不如惜取少年時,沉醉于眼前的良辰美景,于詩詞聲樂中自在度日——這不僅是張炎的無奈,也是當時許多文人的無奈,他們都假裝耳聾目盲,默默等待着,等待着必将到來的灰暗命運。
<h1 class="pgc-h-arrow-right" data-track="70">不願出仕的南宋遺民</h1>
公元1273年,樊城失守、襄陽城破,南宋軍民苦苦堅守了六年的襄陽保衛戰以失敗告終。襄樊一失,南宋門戶大開,元軍得以順江南下,三年後攻破臨安,又過了三年,“崖山海戰”兵敗, 被元軍一路追殺到天涯海角的宋懷宗跳海自盡,南宋徹底滅亡。
當太陽再次升起,那屹立于東方大地上的已是一個幅員遼闊的新帝國。新帝國持續奉行對外擴張政策,官吏橫征暴斂,随意蹂躏漢人,百姓苦不堪言。
此後數年,曆經戰争創傷的杭州城漸漸恢複,隻是不複昔日的繁榮盛況,當年聚集在此的人也四散零落,一些北去,一些南逃,一些喪命于元兵的刀斧之下,唯有那西湖,風光依舊,盡管在戰後清冷了許多,寶馬香車不再,遊船畫舫不再,靡靡歌舞不再,但它像是一位局外客,對王朝的興衰更替冷眼旁觀。
又至春日,又是清明,桃樹依舊開花,柳樹依舊發芽,但因遊人稀少,荒草蔓長,此時西湖柳林的莺啼似乎充滿了哀傷,而草間的蟲鳴也為這春日添了幾分孤寂與惆怅。
就在這下着雨的日子裡,一個曾經生活在美好的西湖之畔、如今卻被迫飄遊在外的浪子懷着凄涼的心境,寫下了《朝中措·清明時節》一詞:
清明時節雨聲嘩。潮擁渡頭沙。翻被梨花冷看,人生苦戀天涯。
燕簾莺戶,雲窗霧閣,酒醒啼鴉。折得一枝楊柳,歸來插向誰家。
這個落魄的文人不是别人,正是當年在西湖畔與“西湖吟 社”的詩友們唱和的張炎。隻是南宋交戰時,他的祖父張濡因部下誤殺元使慘遭磔殺,族人也有不少慘死于元兵的大刀之下,張府被抄、家财盡失,張炎承受着亡國與喪家的雙重不幸逃離臨 安,在江南各地四處漂泊,由于貧窮難以自給,竟流落江湖,不得已靠占蔔為生。往日“承平公子”悠遊富貴的生活一去不複返。
盡管動蕩的生活充滿艱苦,但張炎不願為新朝出仕為官。在流亡中,他曾作《甘州·寄李筠房》一詞寄給當時隐居深山的好友李筠房,一來為抒發分别後自己“酒瓢詩錦”、虛度年華的感慨, 二來也是以梅花自喻,與友人共勉:
望涓涓一水隐芙蓉,幾被暮雲遮。正憑高送目,西風斷雁, 殘月平沙。未覺丹楓盡老,搖落已堪嗟。無避秋聲處,愁滿天 涯。
一自盟鷗别後,甚酒瓢詩錦,輕誤年華。料荷衣初暖,不忍負煙霞。記前度、剪燈一笑,再相逢、知在那人家?空山遠,白雲休贈,隻贈梅花。
雖長期流落他鄉,但每到一年的寒食時節,張炎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當年與衆詩友在西湖畔詩詞酬唱的爛漫時光,不禁思念起故國與故園。隻是,國不複當年的國,家不複當初的家,往日的朋友也天各一方,鮮有團聚的機會。今昔對照,不禁令他心生悲涼,寫下了一阕又一阕思鄉懷舊的詞作。如《鹧鸪天·樓上誰将玉笛吹》,寫的就是離鄉遊子對故鄉故人的懷念:
樓上誰将玉笛吹?山前水闊暝雲低。勞勞燕子人千裡,落落梨花雨一枝。
修禊近,賣饧時。故鄉惟有夢相随。夜來折得江頭柳,不是蘇堤也皺眉。
而《解連環·孤雁》,則是張炎飄零在外、對自身凄涼身世的感慨:
楚江空晚,怅離群萬裡,恍然驚散。自顧影、欲下寒塘,正沙淨草枯,水準天遠。寫不成書,隻寄得、相思一點。料因循誤了,殘氈擁雪,故人心眼。
誰憐旅愁荏苒。謾長門夜悄,錦筝彈怨。想伴侶、猶宿蘆 花,也曾念春前,去程應轉。暮雨相呼,怕蓦地玉關重見。未羞他、雙燕歸來,畫簾半卷。
新帝國的都城設在離江南千裡之遙的北方,南宋滅亡後,許多人紛紛北遷求官,其中也有不少張炎的朋友。張炎因國仇家恨不願出仕,獨自在江南各地飄零,像一隻失群的孤雁,無伴無 侶,獨自在空曠的天際飄飛,内心的凄楚與孤獨可想而知。《渡江雲·山陰久客一再逢春回憶西杭渺然愁思》一詞,也是他寓居山陰時對西湖舊情的懷念:
山空天入海,倚樓望極,風急暮潮初。一簾鸠外雨,幾處閑田,隔水動春鋤。新煙禁柳,想如今、綠到西湖。猶記得、當年深隐,門掩兩三株。
愁餘。荒洲古溆,斷梗疏萍,更漂流何處。空自覺、圍羞帶減,影怯燈孤。常疑即見桃花面,甚近來、翻笑無書。書縱遠, 如何夢也都無。
山陰疾風暮雨、農人在田間忙着耕種的景象,令張炎想起此時應當已被春意綠透的西湖。往事曆曆在目,他渴望能重回故 鄉、重見故人,但故鄉已回不去,故人也很久未通信,他期待能在夢裡重溫往昔舊夢,卻也不能遂願——這樣的怅然與失落,又有誰能解?
盡管張炎如那漂浮在水上的“斷梗疏萍”,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從,盡管此時的杭州已非當初的臨安,但時過境遷,他又回到了杭州,回到了那個令他朝思暮想的地方。
然而,當他真的回到故鄉、重見故園時,眼前蕭條的陌生景象又令他感慨萬千:
望花外、小橋流水,門巷愔愔,玉箫聲絕。鶴去台空,佩環何處弄明月?十年前事,愁千折、心情頓别。露粉風香誰為主? 都成消歇。
凄咽。曉窗分袂處,同把帶鴛親結。江空歲晚,便忘了、尊前曾說。恨西風不庇寒蟬,便掃盡、一林殘葉。謝楊柳多情,還有綠陰時節。
一别十年後故地重遊,但故園何在?故人何在?過往的一切都如春日之花香消玉殒,都如那殘冬之葉被西風吹盡。
離開故園,一路上的景象也十分蕭條。他想起昔日的臨安, 每到春天,人們就三五成群外出遊春踏青,打扮俏麗的女子最愛在芳草地采摘花束。而當年的他正值青春年少,在晴日裡邀幾個好友一起乘着轎辇或騎着駿馬漫行在杭州城,看盡滿城繁華,賞盡滿城春色——那曾經的日子,是多麼逍遙惬意!而如今,卻如《清平樂》一詞所寫的那般:
采芳人杳,頓覺遊情少。客裡看春多草草,總被詩愁分了。去年燕子天涯,今年燕子誰家?三月休聽夜雨,如今不是催花。
采花姑娘不知去了何處,回到故鄉的他卻無賞春的心情。南來北往的燕子尚有家可歸,可他的家又在何方?
家已歸不去,好在西湖尚在。他隻好寄情西湖,來尋找一點舊時的回憶。
多少次,他曾獨自一人久久徘徊于西湖畔,一遍遍行走于蘇堤、白堤之上,一遍遍倚靠西泠橋的欄杆向裡湖眺望,一遍遍來到孤山,任那被春風摧殘的梅花随風飄落;有時,他會與周密等當年的舊友再度重聚西湖,共話往事——西湖,承載着他生命中多少美好的回憶。然而,西湖已不再是往日的西湖。重遊西湖時,再也沒有當年那種盎然的興緻了。他,或者說他們,都無心再追叙往日的歡樂。舊日的景象,及對往事的追憶,隻會令人觸景傷情、倍覺凄涼。
作為徒有才華卻無法左右自己命運的文人,張炎和當年“西湖吟社”的詩友們一樣,悲情無處傾訴,隻好填詞來抒發凄涼、悲郁的心緒。而他們的詞作,恰成了南宋末年詞壇的最後韻律, 也成了南宋遺民沉痛的共同心聲。如重遊西湖時,張炎所作的《高陽台·西湖春感》一詞:
接葉巢莺,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遊?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凄然,萬綠西 泠,一抹荒煙。
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雖然寫的是西湖春景,但詞中的斜陽、斷橋、暮春、荒煙、深苔、暗草等意象無不透出凄冷荒涼之感。作為一個失去家國的遺民,張炎目之所及皆是傷心,見飛花令他感傷,聞杜鵑令他心驚,他隻想避開這一切,關起門來“淺醉閑眠”。
<h1 class="pgc-h-arrow-right" data-track="154">北行之後</h1>
時光飛逝,轉眼到了公元1290年。此時,張炎已到不惑之 年。因他才名在外,這年,他與好友沈堯道、曾心傳一同受召北上寫金字《藏經》。對張炎來說,這是被迫參與的事,這種無奈和愁苦,都展現在他寫于途中的《壺中天》一詞中:
揚舲萬裡,笑當年底事,中分南北。須信平生無夢到,卻向而今遊曆。老柳官河,斜陽古道,風定波猶直。野人驚問,泛槎何處狂客?
迎面落葉蕭蕭,水流沙共遠,都無行迹。衰草凄迷秋更綠, 唯有閑鷗獨立。浪挾天浮,山邀雲去,銀浦橫空碧。扣舷歌斷, 海蟾飛上孤白。
盡管黃河驚濤駭浪、有着北國的壯麗景象,但在張炎這位被迫北行的遊子眼中,千裡迢迢乘舟北行,來到這“落葉蕭蕭”“衰草凄迷”的北國,實在是一件無奈的事。年輕時他做夢也不曾來到這裡,如今之是以來了,是出于不得已的苦衷。這令他羨慕起沙汀中的閑鷗,倘若可以,他甯願化身為一隻飛鳥,可以不受世俗羁絆、無拘無束地飛翔于天際。北上後,張炎又作《绮羅香·紅葉》一詞來表明自己的志向:
萬裡飛霜,千林落木,寒豔不招春妒。楓冷吳江,獨客又吟愁句。正船舣、流水孤村,似花繞、斜陽歸路。甚荒溝、一片凄涼,載情不去載愁去。
長安誰問倦旅。羞見衰顔借酒,飄零如許。謾倚新妝,不入洛陽花譜。為回風、起舞尊前,盡化作、斷霞千縷。記陰陰、綠遍江南,夜窗聽暗雨。
詞中上阕所寫,是他在冬日乘舟北上的途中所見。“萬裡飛霜,千林落木”——這壯闊又凄涼的景象,勾起了他無限的愁 緒。“載情不去載愁去”,正是他化不開的濃愁。
而詞的下阕,寫的則是他抵達京城大都時的内心感觸。不論哪個朝代,都城往往都是全國人文荟萃、最為繁華的地方,然而張炎卻見新都而思舊都,除了傷感自己的身世,他還在内心暗許下“羞見衰顔借酒,飄零如許。謾倚新妝,不入洛陽花譜”的志向——他甯做那冬日裡必将凋零的紅葉,也要守住貞潔的氣節,不羨慕京城新貴,更不會與之為伍。
如果說此次北行有什麼值得留戀的,那便是張炎在短短數月間結識了一位佳人,并與她度過了一段浪漫的時光。或許在那些愁苦的日子裡,唯有這位佳人可以為他解憂;然而,他不願為這份感情滞留京都,毅然于次年春天回到了江南。但南歸之後,張炎一直不曾忘記她,每到寒食節,他便會想起當年在京都的種種過往。為她,他曾作《阮郎歸·有懷北遊》一詞以抒懷念之情:
钿車驕馬錦相連,香塵逐管弦。瞥然飛過水秋千。清明寒食天。
花貼貼,柳懸懸。莺房幾醉眠。醉中不信有啼鵑。江南二十年。
南歸之後,張炎過的依然是四處漂泊的生活。他曾寓居紹興鏡湖一帶,作《摸魚子·高愛山隐居》表達自己想效仿陶淵明高蹈遺世的志趣:
愛吾廬、傍湖千頃,蒼茫一片清潤。晴岚暖翠融融處,花影倒窺天鏡。沙浦迥。看野水涵波,隔柳橫孤艇。眠鷗未醒。甚占得莼鄉,都無人見,斜照起春暝。
還重省。豈料山中秦晉,桃源今度難認。林間即是長生路, 一笑原非捷徑。深更靜。待散發吹箫,跨鶴天風冷。憑高露飲。正碧落塵空,光搖半壁,月在萬松頂。
盡管隐居地高愛山有着千頃澄澈如鏡的湖水,有着芳草萋 萋、野舟自橫的幽靜,但跨鶴成仙的幻想、萬籁俱寂的山林,都無法讓張炎忘卻世間煩惱。隐居期間,他與昔日舊友間常有書信往來,從他寫給沈堯道的《八聲甘州·記玉關踏雪事清遊》一詞中可以看出,北行歸來後,他的生活仍是一片凄苦,身邊沒有多少知己好友,日子似乎變得更加難挨了:
記玉關踏雪事清遊,寒氣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長河飲馬, 此意悠悠。短夢依然江表,老淚灑西州。一字無題處,落葉都 愁。
載取白雲歸去,問誰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蘆花贈遠,零落一身秋。向尋常、野橋流水,待招來,不是舊沙鷗。空懷感,有斜陽處,卻怕登樓。
這首詞作于公元1291年,即張炎北行南歸後不久。此時的張炎,時常想起與好友在北國冒着嚴寒行走在枯葉落盡的道路上, 以及二三人一起乘舟南歸的往事,他感慨此後獨自居住在紹興,與昔日舊友天各一方,别時多聚時少,而在寓居地隻有泛泛之 交、沒有幾個可以真正交心的朋友,作為一個亡國又無家可歸的人,此時内心的悲涼凄楚不免又加重了些。在寓居紹興期間,張炎偶然閑暇時也會遊覽勝景。
紹興卧龍山下有一座蓬萊閣,為五代時吳越王錢镠所建,以唐代著名詩人元稹的“谪居猶得近蓬萊”一句而得名。宋亡後,這裡成了南渡的士大夫們登臨北望的傷心之地。宋末著名詞人周密就曾登臨此閣,寫下《一萼紅·登蓬萊閣有感》來抒發亡國之痛:
步深幽。正雲黃天淡,雪意未全休。鑒曲寒沙,茂林煙草, 免仰千古悠悠。歲華晚、飄零漸遠,誰念我、同載五湖舟。磴古松斜,崖陰苔老,一片清愁。
回首天涯歸夢,幾魂飛西浦,淚灑東州。故國山川,故園心眼,還似王粲登樓。最憐他、秦鬟妝鏡,好江山、何事此時遊。為喚狂吟老監,共賦消憂。而多愁善感的張炎在登臨蓬萊閣時,也觸景生情,寫下了《憶舊遊·登蓬萊閣》:
問蓬萊何處,風月依然,萬裡江清。休說神仙事,便神仙縱有,即是閑人。笑我幾番醒醉,石磴掃松陰。任狂客難招,采芳難贈,且自微吟。
俯仰成陳迹,歎百年誰在,闌檻孤憑。海日生殘夜,看卧龍和夢,飛入秋冥。還聽水聲東去,山冷不生雲。正目極空寒,蕭蕭漢柏愁茂陵。
兩首詞一唱一和,道盡了落魄遊子四處飄零的寂寥與感傷, 以及難以排遣的亡國之痛。其他傷痛尚可以撫平、痊愈,但宋王朝已逝,作為南宋遺民,内心的傷痛永遠難以彌合。
在此後的歲月裡,張炎帶着這種無法愈合的傷痛,在俗世為生計奔波。他登臨天台山,便将這一片愁緒帶到了天台:
萬裡孤雲,清遊漸遠,故人何處?寒窗夢裡,猶記經行舊時路。連昌約略無多柳,第一是難聽夜雨。漫驚回凄悄,相看燭 影,擁衾誰語?
張緒歸何暮?半零落依依,斷橋鷗鹭。天涯倦旅,此時心事良苦。隻愁重灑西州淚,問杜曲人家在否?恐翠袖正天寒,猶倚梅花那樹。
在這首《月下笛·萬裡孤雲》中,他化身為一片飄蕩在萬裡晴空的孤雲,感到自己的漂泊生涯無窮無盡,不知自己下一刻會去向何方。他來到四明,又将這一片亡國之恨、失家之痛帶到了四明:
山風古道,海國輕車,相逢隻在東瀛。淡薄秋光,恰似此日遊情。休嗟鬓絲斷雪,喜閑身、重渡西泠。又溯遠,趁回潮拍岸,斷浦揚舲。
莫向長亭折柳,正紛紛落葉,同是飄零。舊隐新招,知住第幾層雲。疏籬尚存晉菊,想依然、認得淵明。待去也,最愁人、猶戀故人。
在這首《聲聲慢·别四明諸友歸杭》中,他化身為深秋時節落葉的楊柳,無論是來到四明,還是與友人分别,都是飄零。他之是以生活慘淡,是因為他心中難以忘記國恨家仇,是以他甯可學陶淵明一生貧苦,也不願學那些沒有原則、飛黃騰達之人。
張炎曾在詞中一遍遍強調這種做定南宋遺民的決心,如《疏影·梅影》:
黃昏片月。似碎陰滿地,還更清絕。枝北枝南,疑有疑無, 幾度背燈難折。依稀倩女離魂處,緩步出、前村時節。看夜深、竹外橫斜,應妒過雲明滅。
窺鏡蛾眉淡抹。為容不在貌,獨抱孤潔。莫是花光,描取春痕,不怕麗谯吹徹。還驚海上然犀去,照水底、珊瑚如活。做弄得、酒醒天寒,空對一庭香雪。
月光下的梅花超凡脫俗、纖塵不染,而張炎自己,也如詞中所稱贊的梅影、梅花一般,“還更清絕”“獨抱孤潔”,宋亡後當了數十年清貧隐士,将一生心血凝結為一部詞集《山中白雲》和一部詞學專著《詞源》,留給後世回味品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