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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雀——(短篇小說連載之二)

作者:大渡河文學

  雲秀的爹去世得早,有一個哥哥叫鑽山豹,鑽山豹長得黝黑高大,聲音如洪,走路帶風,他有一個兒子叫虎子,他和妻子、虎子住在母親的老房子後新搭的一座茅草房和土院裡。

  那天他打獵回來,進到村口就聽說妹妹雲秀生了,他騎馬飛奔跑到院子前,将直楞楞吊成一串的幾隻野雞、黑馬的缰繩,還有那把長長的火藥土槍遞到虎子的手裡,虎子接過高過自己的土槍的時候,腳下打了一個趔趄。

  婦人們看見雲秀的哥哥鑽山豹黑着臉回來,都很識趣地紛紛散去。

  “那孩子在哪?在哪啊?”鑽山豹走進屋内抱起孩子在松明燈下仔細地辨認。

  他在大腦裡将村裡可疑的男人都搜尋了一遍,他辨識不出,孩子長得太像他的娘了。

  他曾不止一次地用各種方法,試圖從妹妹雲秀的嘴裡問話,或者和妹妹騎着馬在村裡晃蕩,想讓她指出那個男人是誰,但是無果。

  妹妹雲秀隻是傻笑,對着每個人,男女老少,牛馬雞羊狗,然後将馬停在村口的一棵楊樹下不走,任由綠油油的樹葉間透射的陽光照在自己的臉上傻笑,還用手去捕捉和把玩葉縫裡的陽光。

  氣急敗壞的鑽山豹将孩子抱着直接往外沖,那是一個明亮的夜晚,滿月,繁星密布在夜空裡,河水靜靜地流淌,橫穿過這個山谷裡的村子,村子四面環山,住着三個姓氏的五十來戶人家。

  雲秀家住在村邊的山腳,地勢較高,可以一瞰整個的村子,鑽山豹抱着孩子在院子門口對着整個村子大叫。

  “是個男人你給我站出來,你給我出來,看看你這個孽種!”

  村子裡一片沉寂,隻有狗叫和嘩嘩的流水聲,此前沉睡的嬰孩,被舅舅的聲音吓醒,開始扯着嗓門大哭。

  “三天以後,沒有人來認這孩子,我就把他丢在河裡或扔到山上喂狼,你聽見了嗎,你聽見了嗎,你這個孬種!”

  鑽山豹的怒吼和孩子的啼哭聲在村子山頭飄蕩,在山谷裡一聲聲回旋,一盞盞松明燈被吹滅,一戶戶男女噤若寒蟬,最後村子又歸于死一般寂靜。

  關于那天,山雀知道每一個細節,因為他的外婆直到死前,都會一遍一遍地說起他出生的那個秋後收苞谷的日子。

  三天後,沒有一個男人站出來,舅舅真的抱着他,想要帶到山上打獵的地方喂狼,娘和雲秀死命相攔,保下了他的小命,卻給他帶來了餘生中背負着父親過錯的恥辱,那個黑夜的怒吼聲讓他在潛意識裡發怵,在每一個離開娘的日子裡,都生生拉扯開對傻娘思念的口子,對那個神秘男人懦弱的憎恨,對自己的嫌惡。

  如今,坐在大樹下山雀上的石頭已經二十五歲了。

  望眼看到山坡上一半是他的散落的牛羊,一半種着莊稼,有蕃薯、洋芋、最多的還是苞谷。

  給他稍口信的人早就騎着馬順着那條土路下山了,身後揚起的塵土也已落定,幾句簡短的口信卻在他的心裡激蕩難平。

  此時他不想回家,今天他隻想在這裡坐坐,在這個深秋的暖陽下,滿山的楓葉火紅如血。娘去世後第二年,這地方長出了兩棵苦冬青樹,二十五年過去了,冬青樹長得葉茂枝繁,有一巢雲雀叽喳,在煦和的太陽下,樹葉輕輕搖曳,泛起一層金光閃閃灼灼。

  山雀閉上眼睛深吸一口,将山坡上所有混雜的氣息深吸入身體,那種莊稼肆意拔長清新的植物氣息,牛羊身上的膻味,甚至它們糞便的味道,浸入土地,變成肥料滋養草根的潮濕的味道,各種野草交織的味道,如此熟悉,如此安全,任由這種味覺像娘的擁抱包裹着他,把他的思想和魂靈帶回童年的回憶裡。

  四

  外婆說,他出生後的第三天,村子裡沒有一個男人出來認他,從那天過後,他就成了一個沒有父親的娃。

  小時候村裡的大人孩子故意逗弄他,“山雀,你父親是誰?”

  山雀就梗着脖子揚起頭說,我父親是天神!

  于是人們哄堂大笑,有些小孩子就起哄吼着:山雀,你娘是傻子,沒有爹的娃;是野種,傻子的兒子果然傻。

  “你們胡說,我爹是天神,你們胡說!也不準你們說我娘!”

  每當此時,山雀就會紅着眼睛毫不猶豫地撲上去。

  山雀也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經常和村裡的孩子打得頭破血流,身上的衣物被撕得補了又補。

  他哭着回家,問外婆,我的父親到底是不是天神!

  外婆抱着他說,我的乖孫山雀大眼睛,高鼻子,粗腿兒粗胳膊,一頓一大碗苞谷飯,一口一碗酸菜湯,聰明可愛惹人疼,膽大心細又勇敢,你當然不是普通的孩子,你是天神的孩子,你父親就是天神!

  山雀,我的乖乖孫子,快快長大,在外婆死之前長大吧,照顧你娘。

  外婆在松明燈忽明忽暗的光影裡,在薪火未燼的溫暖的火塘旁,邊抽着旱煙邊給他一遍遍地講這個故事,這時候山雀依偎在娘的懷裡,娘用手一次次地撫摸着他的瘀傷和頭,滿眼心疼,看着他沉沉地睡去。

  五

  山雀出生後的七年裡,他喜歡跟着娘和外婆常來苞谷地,一年又一年,從嬰兒時背着,再到可以撒開小手踉踉跄跄,再到像小羊兒一般蹦蹦跳跳。來這山坡上,春天播種灑肥,夏天侍弄除草,秋天結穗收割,冬天撿石平土。

  娘和外婆從這黃土坡地裡撿出的一塊塊的石頭,累堆在地坎邊上,讓地坎越發的結實,像一圈低矮的石頭城牆,一年一點地開荒,苞谷地一點點地變大,但能有多大呢,每一寸土地和每一塊石頭都凝聚着娘和外婆的汗水和溫度,硬土塊被鋤頭深翻出來,一次次敲散,一點點鎬平,甚至用手去捏碎小土塊,讓土變得更為細緻。

  如此厚重的土地,當然不能自由延展。

  舅舅偶爾會來幫忙,他也有自己的土地需要耕種,養一家人。

  但他更熱衷于滿山打獵,帶上幾條土狗呼前搶後,好像自己是被擁簇的王。舅舅最好不要來,山雀想,北山坡是不常見到他的地方,是山雀自己的樂園。

  每次舅舅從眼角斜睨山雀一眼,都讓他心裡一緊,手腳無措,他不敢正視舅舅,那種從靈魂深處的恐懼,他自己也搞不懂為什麼,每每看到舅舅,他都會躲在娘或者外婆的背後。

  他有種非凡的記憶力,他熟悉并能區分北坡山上花草的味道,知道又多了幾個鼹鼠野兔的洞,知道坡後的松林裡哪裡有菌種,長菌的時節他都能第一個找到。

  他幾歲就會跟着表哥虎子數一整群的羊,一個也不會少,一個也不會多。

  他幾歲就知道哄着牽着娘的手,一路上山,一路下山。

  他會跟在外婆和娘身後拾掇割下的苞谷杆,一堆堆地放置在一起。

  唯一讓他沮喪的是如何用一根長麻繩背苞谷杆,這個好難。

  他一次次地嘗試,想要将繩子打結打扣平鋪在地上像一個井字,然後抱一抱苞谷杆橫放上去,拉緊兩端的繩子,背着起身,很有成就地想走兩步,但繩子松了,苞谷杆散落。

  每每此時,娘就笑着撫摸他的頭,耐心教他打結或捆一小捆荞麥讓他吊扛在肩膀上滿足小小的他,不會覺得他太小,苞谷杆太少,一次次跟着他一起玩這樣的遊戲。

  他喜歡吃秋後的新苞谷,充滿了新鮮的陽光的味道。

  娘用巨大的磨盤研磨出來,邊磨面邊擦着額頭的汗水,邊對着山雀笑,上半身跟着磨盤拉一個圓,衣服也跟着擺動,然後細細篩面,用背來的泉水蒸,現做出來的,每一個工序都充滿了天地自然花香,娘嘴角笑容的餘溫,包含生命的力量,滋養着他從嬰孩長大。

  吃飽喝足以後他會在娘溫暖的懷裡安然入睡,這樣的美好一遍遍地在他的記憶裡回放。

  此後的日子裡他拼命想要記住而不要被輕易遺忘,如果有了忘卻的迹象,山雀就獨自跑上北山坡,搜尋娘留下的回憶的蹤迹,一點點地收集起來,然後注入心裡,變成眼淚滴落在地坎的石塊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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