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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告,不要跟這個女孩說話”

作者 | 堯七

近期熱播的韓劇《黑暗榮耀2》,承接上一季的劇情,繼續講述女主人公經曆校園霸淩後的複仇故事。

劇中的女主所承受的霸淩無疑是暴烈的,施暴者直接将暴力施加于她的身體,進而也達到在精神上折磨她的目的。

與霸淩行為同樣明顯的還有霸淩的原因,那是家境優渥的孩子對出身貧苦之人的肆意碾壓,就像對待蝼蟻一樣無所顧忌。

《黑暗榮耀》劇照

但當我們離開影視劇的爽文叙事,重新回到現實生活中去打量校園霸淩的行為,我們就将發現,現實層面的霸淩起因與行為,壓根沒有那樣條理分明。

有時候,它的起因極其含混,它的表現形式也更加隐秘。

作為一個曾經遭遇過隐性校園霸淩的人,正如美國作家蕾切爾·西蒙斯在《女孩們的地下戰争》中所描述的那樣,我所經曆的正是一場非肢體性的暴力。它往往發生在女孩之間,以語言、神情、友誼等非暴力元素為工具,深深地剜開人的心靈。

這是一份來自幸存者的回憶錄,是遙遠記憶的回聲。

為了将痛苦合理化,我曾說服我自己,去相信這段經曆将使我受益終生。但如今,當我更深入地進行自我質問,我竟還是不得不承認,我正是受害者。

01

永遠不會有朋友

變化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的,我壓根記不清楚了。就像你搞不清楚插在水中的花是從哪個時刻開始腐爛那樣,變質是一個默不作聲的過程。

這一年,我14歲,在寄宿制學校,就讀國中二年級。

每個周末結束時,我會從家出發,在公共汽車上搖晃兩個小時,跨越35公裡,最後,抵達我的教室并參加晚自習。那座遙遠的寄宿制學校讓我遠離我的家,也使我遠離我曾經熟悉的所有社交環境。至今,它仍舊在我的記憶中孤獨伫立。

《韓公主》劇照

起初我也交到了一些朋友,在我剛剛進入這所學校的時候。畢竟當時我還不算是個内向的人。

阿吉是一個難能可貴的女孩兒,她小臉小眼睛,笑起來很光明,帶點憨氣。她和我同班,原本是我最好的朋友。為了攢錢給我買生日禮物,她曾經連續兩三個月不吃早餐,以至于落下了胃痛的毛病。但當我得知這件事的時候,我們的友誼已經破裂。

大約是在2012年的某個日子,班上開始流傳一份黑名單,其中最重要的内容,是我的姓名。

好心的同學偷偷告訴我,黑名單的拟定者就是阿吉。像阿吉這樣勇敢而熱烈的孩子,從來不缺夥伴,是以她将身邊的朋友們團聚到一起,組成了一個穩固的小團體,他們達成共識,要求所有成員都不能和黑名單上的人來往。

我不知道這個小團體最初有多少人,我隻知道其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是我當時寝室的室友們。

《少年的你》劇照

你是否知道小團體的力量有多大?人際關系就像珠玉之間的連綴,它意味着每個個體都會對另一個個體施加力量。在一間小小的教室裡,當那種難以名狀的針對某個具體對象的排擠行為開始局部地發生時,已經預示着一場海嘯的來臨。

漸漸地,我發現整個班級裡,沒有人再和我說話。

上體育課的時候,所有的同學都有自己的夥伴,大家會一起玩,打球,散步,聊天。隻有我一個人,很茫然地被棄置一邊。十多年過去,我還是覺得,當時的操場太大了,草皮無垠,它的綠色望不見邊。我站在操場邊緣靠近花壇的位置,不需要講話,整個人看起來有點呆。

我們學校的宿舍,在午休和晚上睡覺的時間裡,是不允許關門的,因為穿着漂亮旗袍的生活老師們會往來巡視,監督大家好好睡覺,不允許玩手機或者是偷偷做作業。

但在睡覺鈴敲響前,你如果關上門,也是可以的。雖然平常大家并不會這樣做。

于是當我在食堂結束午餐,回到宿舍樓,我會穿越走廊,路過一間又一間敞開大門的宿舍,最終來到唯一一扇緊閉的門前。那是我的宿舍。

我輕輕地拍了下門,沒人應。門背後的歡聲笑語聲量或許太大了。但我也沒勇氣再敲響第二遍。

我面向這扇門,再次呆立在原地。我身上沒帶鑰匙,我想我是個笨蛋,有點活該。但同時我還在思考,到底為什麼要關門呢?此時此刻,确實隻有我一個人沒有回到宿舍,我的室友們,到底是存心要戲弄我,還是無意為之?

《黑暗榮耀》劇照

大概是我在門前一言不發地站太久,引發了對面寝室一位女同學的憐憫之心,她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沖出來,很大力地拍響我的宿舍門。于是門終于開了,為我開門的女孩兒在我進門後,顯得有點為難的樣子,她悄聲對我講了一句話。

她說:“你下次要記得帶鑰匙,這次是我給你開了門,下一次,就再也不會有人給你開門了。”

在睡不着的夜晚,我曾收到過阿吉發來的資訊,她像是在釋出自己的勝利者宣言,她說,你這種人,一輩子也不會有朋友的。

我幾乎是崩潰地哭了起來,但我壓抑着自己的聲音,害怕吵醒同宿舍的其他同學。我一邊哭一邊回複她,我說:“會有的,我這樣的人也一定會有朋友的。”

《少年的你》劇照

我好想回家啊。好想回到一個不再孤立無援的環境,我已經很久沒有在學校裡和别人講過話了。

周末的時候,我告訴媽媽,我想轉學,我不想要繼續在這裡讀書了。轉學是我能夠找到的唯一一種拯救自己的方法。媽媽問我,為什麼,于是我把在學校裡發生的一切告訴了她。我看見她拿起座機的紅色聽筒,撥響了班主任的電話号碼。

02

自身的殘缺

晚自習時間,班主任走進教室,叫走了阿吉和我所有的室友。

我不知道班主任對她們講了些什麼,或許是一些令人緊張的盤問,或許還有一些讓人内心皺縮的挖苦。但具體如何,我無從得知。

隻是在下了晚自習以後,當我走出教學樓,站在昏暗的操場邊緣時,其中一個舍友叫住了我。她走上來向我道歉,說不知道自己對我造成了這樣大的傷害。她擁抱我,一邊哭一邊說:“我真的不是老師口中所說的那種很壞的人。”

我拍拍她的背,我說沒關系,我知道。

但其實那時候我也有點茫然,我的腦袋裡隻剩下一個畫面。那是在班主任跟其他室友談話結束以後,她把我單獨叫去辦公室,對我說:“你也要檢討自己。一個人如果招緻所有人的讨厭,那她自身也一定存在什麼問題。”

《黑暗榮耀》劇照

我必須搞清楚自己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阿吉曾經真的待我很好,但我想,我的性格太古怪而蠻橫了。有些時候,她也許會感受到自己隻是被我視為一個附庸,我沒有正視她的情感、她的需求。

有次開運動會,在觀賽台上,她向我要紙巾用,但我就是沒有給她。我為什麼不給她呢?她的眼神中流露出不解,就像我也不了解我自己那樣。

古怪的我幹過的蠢事估計還不止這一樁,而這些言行舉止日積月累,一定是傷害了阿吉的心。

青少年時期,女孩之間的愛是非常濃烈的,就像恨一樣濃烈。阿吉攢了很久的錢給我買了很漂亮的布偶娃娃,但禮物還沒來得及送出,她已經開始恨我,胃痛的時候,她會一邊哭一邊咬那個本應送給我的娃娃,最後把它咬破了,棉絮露了出來。我想象那個場景,覺得有些恐怖,也有些瘋狂。

她所引領的這場孤立我的行動,很快演變成為一場浪潮。我後來得知,她們讨厭我的理由有千百種。

做操的時候,動作做得那樣标準,是做給老師看的吧?

看起來很尊敬老師很體貼老師的樣子,是谄媚吧?

還有性格很溫柔的室友,說我插她的隊洗澡了,其實我壓根不知道她在排隊啊,浴室門口沒有人,我便進去了。

但當大家都讨厭你的時候,你是沒有什麼機會得知緣由,也沒有什麼資格去講道理的。

我後來隻覺得自己非常不堪,我想,是我傷害了大家的心,我為什麼如此古怪而蠻橫呢?

我回想起國小時期,班上所有男孩女孩都是我的朋友。當他們不知道從哪裡打聽到我的生日,那一天到來的時候,大家送我的禮物會擺滿教室的窗台。後來我想,大概是他們年幼的愛慣縱了我。

我沒有意識到,當我進入一個全新的環境,或者說,當我進入一個更成熟的小社會時,我應當學會顧及他人的情感和需求。這是我的人生第一課,我從此知道,古怪跋扈的人是沒有好果子吃的,人家沒有義務慣着你的臭脾氣。

我心想,我知道了,我知道我自己有問題。

《悲傷逆流成河》劇照

大概就是在初二升向初三的那個暑假,我認為我徹底想清楚了這一點。于是我下定決心要改造自己。也就是從這個時期開始,我習得了一個看起來讓我受益終生的技能,就是能夠改造自身的性格。

我會定下心來思考,什麼樣性格的人是會讓我自己非常喜歡的,比如她沉默但勇敢,張揚但友善,認真卻不刻闆。無論我認定的性格是怎樣的,我都會将這種性格視作一個模具,把我的身體熔化了再鑄進去,讓我自己成為擁有這種性格的人。

于是我首先就認定,沉默卻努力的人是更受歡迎的。從此我變得不愛講話,隻埋頭用功讀書。當初三新學期開學,大家再見到我的時候,他們覺得我變了,好像變得對外界的聲音不再那麼在意,隻專注于做自己的事情。

像黑色幽默似的,朋友們開始主動找上我了,他們覺得這樣的我還真的蠻讨人喜歡的。

03

未曾消弭的疤痕

感謝我的爸爸媽媽,在我初二那年,他們沒有選擇質問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而是幫助我去對抗這種隐形的暴力。

當時,我曾告訴爸爸,我站在關上門的宿舍外面手足無措。他鐵着臉對我說,咱們無需擔心那個,爸爸給你配上十把鑰匙,每件衣服的兜裡裝兩把,不用再求人給你開門。我每次想起這句話都會哭,至今仍舊。

《黑暗榮耀2》劇照

這場災難還為我帶來了一個寶貴的禮物,她叫燦燦,是我人生中真正的好朋友。

當同學們都開始孤立我的時候,燦燦其實并不了解我。有次陰差陽錯,她忘記找媽媽要生活費,于是不知道怎麼的,就發短信給我,問我可不可以借給她二十元錢用。收到短信的時候,我正在醫院裡探望親戚,是以過了很久才回複她,我說,好啊,并且向她解釋了我沒有及時回複消息的原因。

她是以創造出了一個對話的契機,并且從中發現,似乎我并不像其他人所說的那樣不堪。後來,她對我說,我們做好朋友吧,做很好很好的那種朋友。

她好像自身就具有無盡的能量一樣,不畏懼和潮流做對抗。她皮膚黝黑,嘴巴很大,牙齒白得閃亮,笑起來跟她的名字一樣燦爛。上體育課的時候,我再也不是一個人孤獨徘徊在操場邊緣,因為她會陪我坐在草場上聊天。

那時候,阿吉和其他人也坐在草場上,她們遠遠地看着我們,或許正在議論我們。然後,阿吉叫走燦燦,提醒她遠離我:“你還不知道她是一個怎樣的人吧?我最多給你一個月的時間,你就能看清楚她的真面目。”

燦燦回到我身邊,滿臉不屑地把這些話告訴了我。

在一片灰壓壓的日子中,她的出現點亮了我,她的存在讓我最終不至于滑向不可挽回的深淵。我想她知道我将會給她非常多的愛,在往後的人生中。哪怕是在當時,年紀還很小的時候,因為她學習不夠好,老師總是批評她,對她抱有偏見,我也是曾經和老師杠上對罵過的。

《韓公主》劇照

在此前十多年的時間裡,我一直覺得,我的身份是受益人,我認為初二那年的事情為我帶來的是無盡的财富。

因為變得沉默,不再在意外界的目光,我的成績越來越好,最後以全班第一的成績考進了重慶市最好的高中。我變得更會和人打交道,如果遇上問題,在開口抱怨他人的過失之前,我會首先檢討自身的毛病,是以我擁有了越來越多的朋友。

阿吉曾經送給我一幅她畫的素描來向我道歉。表面上看來,我早已經原諒了她,原諒了她們。畢竟我從中學到太多東西了,我可以從此成為更好的人。

但事實真是如此嗎?

國中畢業後,我再也沒有聯系過阿吉。當初和我同宿舍的室友,其中的一人也和我上了同一所高中,再次進入同一個班,甚至又一次成為室友。按理來說這已經是一段非常有緣分的關系,但她卻始終沒有被我真正接納。

《韓公主》劇照

我如今才意識到,我身上遺留下了很多從未消弭的疤痕,是以我才常常感受到自身的殘破和扭曲,才常常感到一種強烈的自我厭棄。

你是否知道,我所說的,把理想的性格作為模具來熔鑄自身,是一個怎樣的過程?

我會頻繁變換穿衣風格,變換發型,變換表達方式。如果要顯得自己很乖巧,那坐姿要端正。如果要顯得自己很灑脫不羁,那走路的姿态可以參考那些跳街舞的小男孩兒,要有些律動和搖擺。

我會控制不住地觀看自己。

有鏡子時我會照鏡子,沒有鏡子時我會從内心去審視,去批評,去錘煉。最後我會顯得像一塊方正的不鏽鋼一樣存在于這個世界上,完美得有點畸形。

我已經很難學會恰當地跟别人溝通問題,因為在開口指出别人的失誤之前,我首先就會問自己,是不是我有什麼問題?是不是自我改造還不夠徹底?

後來,我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将沉默而努力奉為理想的性格模型,我開始崇奉自由自在的品格,并且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内,成功地将自己改造成為一個看起來内心敞亮而自由的人。

《女心理師》劇照

直到21歲那年,有個好朋友有點生氣地質問我,為什麼要活成這樣子,做事情的時候,像在用一把尺子比着自己。她真正想問出來的問題是,你為何讓自己活得這樣刻闆,這樣不自由。

我心裡面感到一陣驚悚,但我答不上來。我既不知道她是怎樣發現我的裂痕,也不知道怎樣向她解釋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

是的,她抓到了我的把柄,她看透了我的核心。從本質上說,我相當刻闆,相當拙劣。我假裝自己不受正常限制,但我時時刻刻都在留意外界對我的評價。我無非是讨好般地,想要成為一個受人喜歡的看似自在的人罷了。實際上我已經被捆綁了太久。

我已經成長為一個在自我熔鑄和自我厭棄中循環往複的大人。我是個赝品,一個假冒的具有理想性格的人。

尤其是在面對那些沒有被污染過的純淨心靈的時候,我會感到自身無與倫比的殘破。有時候,我那個假裝的自由自在的外殼出現裂縫,我無法接納我自己,就會崩潰大哭。

《狗十三》劇照

但,請大家不要擔心,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裡,我還是能很愉快地生活。隻是無法原諒罷了。我無法原諒阿吉,如今看來,也從未原諒我自己。

在許許多多校園霸淩的事件中,人們更多地關注到那些見諸身體的暴力,卻很少有人注意到這種隐性的,存在于精神層面的隔絕。這種隔絕主要表現為閑言碎語和群體的孤立,最終,長久的沉默會造成一種終生難以擺脫的創傷。

如果回到當初,真希望班主任老師能夠不要對我說出那句,“要檢討你自己。”

如果從一開始,我壓根沒有那樣警惕地向内去盤問我自己,如果那時候,我的自我足夠穩固,堅定地想到,哪怕是我性格古怪,也不曾真正邪惡地傷害過他人,因而不該受到那樣孤獨的對待——也許我就不會這樣否定我自己,瓦解我自己,重構我自己。

我或許會真正成長得自由一些吧?或許我本來也有機會能擁有一顆更加純淨和天然的内心。

文中配圖部分來源于視覺中國,部分來源于網絡

編輯 | 吳擎

新媒體編輯|江江

排版 | 八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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