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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知女性就必須完美嗎?從上野千鶴子争議說起

高知女性就必須完美嗎?從上野千鶴子争議說起

上野千鶴子是著名社會學家,日本性别研究領域的開拓者。 (視覺中國/圖)

三位北大畢業的女性部落客與日本社會學家上野千鶴子的一場網絡對話引發了巨大的争議,以至于後者的名字連續兩天登上了微網誌熱搜前列,其中部落客對上野的提問“決定不結婚是否因為受到男性傷害”引發的讨論尤其熱烈。

因為三位部落客都是已婚已育的女性,她們對選擇不婚不育的上野的發問被部分網友解讀為“無知”和“不尊重”,是一種“不可饒恕”的冒犯,還被嘲笑為“丢臉丢到了國外”。

事實果真如此嚴重嗎?作為常年在日本公共媒體上參與讨論和辯論的公共知識分子,當事人上野千鶴子或許未必這麼想(雖然對方的發問顯然是一個矮化女性的問題)。北大女生的提問或許基礎和幼稚,但絕對算不上尖銳,甚至可以說是社會生活中比較常見的關于女性問題的困惑,有機會得到專家解答并非壞事,硬說“冒犯”着實有些言過其實。

綜觀衆多評論,不難發現這些質疑不僅僅指責北大女生不夠懂得女性主義的真正内涵,還由于這三位的社會精英屬性與她們的“無知”之間産生的反差。正如一位網友所說:“她(們)的形象是高知女性,她(們)的行為卻是七大姑八大姨一樣的家長裡短,這種反差我們不能接受……”

這樣的言論看似是對上野千鶴子的維護,卻還是暗暗将女性分成了三六九等,仿佛總有一種女性應該比另外一種女性更高貴和聰明。直言不諱地說,當我們天然地對“高知女性”抱有期待的時候,是将自己的位置代入了其中,将她們與“七大姑八大姨”對立本身也是一種上野所批判的“厭女”心态。

我們必須和心中的“厭女症”作鬥争

“厭女”(misogyny)也可以被翻譯為“女性蔑視”,上野指出在性别二進制制的秩序裡,無論男人女人,沒有人可以逃離“厭女”的籠罩,女性即使不會有對自身性别的“蔑視感”,也會有一種“自我厭惡”。

這乍看上去是一個十分嚴重的指責,但卻是一種在父權制社會中十分常見的心态,即使是上野千鶴子本人也坦誠地談到,如果自己不厭女,就不會成為女性主義者。

在《厭女》這本書中,上野千鶴子幹脆問道:“在迄今為止的人生中,有一次也沒有慶幸過沒生為女人的男人嗎?有一次也沒有抱怨過生為女人吃了虧的女人嗎?”

回到前文網友對精英女性的期待和對普通女性的“蔑視”,則完美地證明了何為當代社會的“厭女症”。當性别平等意識漸漸成為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常識”,“厭女症”也變得更加隐形。

這種“一部分女性是很好的,另外一部分女性則不夠好”邏輯的潛台詞還是女性應當是“完美”的,必須要符合種種的準則。即使不是傳統的“賢妻良母”式的完美,也要樹立一套獨立女性的完美,這種期待恰恰忽視了每一位女性的具體處境都是複雜的,在漫長的一生中,每一個人都會存在認識上的短闆以及行為上的怯懦和無助。

我在一家網紅書店就遇到一個十分有趣的現象:上野千鶴子的著作《厭女》《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女性的思想》等擺在了這家書店進門最顯眼的地方,以超級暢銷書的姿态被展呈;而與她的書擺在一起的還有《離婚怎麼辦》《離婚了,如何共同撫養孩子》等這樣的實用書籍。

熟悉上野千鶴子的人當然知道她對父權制社會的婚姻看法并不正面,她也在不同場合談論過自己對主流婚姻範式的批判,我們當然可以質疑擺放這些書的從業人員不懂何為女性主義,沒有好好看過上野千鶴子的書,嚴肅的女性主義探讨為什麼要和一些“媚俗”的工具書放在一起——這種讨論幾乎算得上是當下輿論場的主流話語。但換一個角度來看,或許這反而說明這家書店深谙讀者心态,他們很了解來買這些書的讀者,共情他們急于尋求某種答案的焦慮。

我們假設同時購買這兩種書的讀者都帶着十分具體的困惑和憤怒,法律和心靈雞湯都能各自解決一部分問題,但在個體差異的背後都有龐大的結構性問題,上野的書或許可以深入淺出地為身在婚姻和情感漩渦中的女性提供一種新的視角。

在我看來,北大女生與上野千鶴子的對話,固然展現出部分中國女性對女性主義研究認知上的匮乏,但也不失其代表性,反映出中國普通女性在“女性主義”漸漸成為大衆話語之後的迷茫和無措。比如她們的提問“女性主義者是否可以戀愛腦”看上去有些“無厘頭”,可的确是很典型的女性困惑,相信隻要是接受了一定性别平等意識的個體都有可能在戀愛的過程中思考這樣的問題,這個問題的内涵可以是十分豐富的,它包含了“如何了解親密關系中的邊界”“如何配置設定親密關系中的權利和義務”等一系列讨論不盡的話題。

在整場對談中,上野千鶴子的态度一直是溫和有力的,她的回答很好地回應了北大女生的困惑,她說:“其實女性主義本身并不是一個固定的概念,我想要追求自由,我想要追求解放,對你而言的解放是什麼,隻有自己才能做出定義。”

上野千鶴子不必是完美偶像

上野千鶴子的研究範圍很廣泛,除了家庭、婚姻、戀愛等常常被認為獨屬于女性學者的領域之外,同時她也是最早将馬克思主義女權理論介紹到日本的學者,還格外關注日本戰後的思想史,積極地反對軍國主義,對戰争中的女性處境(慰安婦問題)以及養老、照護等問題的研究也都頗有建樹。

除此之外,她還身體力行地參與到各類女性社會運動中,擔任了非營利組織“女性行動網絡”(Women’s Action Network)理事。是以,上野千鶴子算得上日本最具有大衆知名度的女性主義學者。其著作也大緻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嚴肅的學術書籍,還有一類則是相對輕松的對話集。

在中國知識界,上野千鶴子也并非一個陌生的名字,她本人很重視跨國的學術關聯,尤其是在慰安婦問題上,上野千鶴子和中國學者之間早就建立了交流。2011年,她的著作《一個人的老後》就被翻譯和引進中國,2015年其代表作《厭女》也在中國出版。

對于大部分中國人,最早知道上野千鶴子的大名恐怕來自2019年流傳廣泛的演講視訊,視訊中,一頭紅發的上野千鶴子作為東京大學的教授代表,在這所頂級學府的開學典禮上有一番動人的講話。她先是直言不諱地批評了日本高校中普遍的女性歧視現象,指出“努力并非一定有回報”的社會潛規則,提出了希望學生不要僅僅在乎個人的輸赢,而是要有“永不滿足的好奇心和對社會不公的憤怒”,并說出了後來流傳很久的金句:“女性主義絕不是弱者試圖變為強者的思想,女性主義是追求弱者也能得到尊重的思想。”

這個視訊在網絡獲得廣泛傳播之後,連帶着上野千鶴子的著作也變成了暢銷書,據報道《厭女》在出版後的幾年間僅僅賣出4000冊,但視訊走紅後突然供不應求,數次加印,累計銷量已達25萬冊。

2019年,上野千鶴子來華通路,在北京、南京、西安、哈爾濱等城市的高校都做了主題演講,所到之處聽衆都十分熱情,上野本人還特地開通了微網誌和中國讀者交流。漸漸地,上野千鶴子成為了中國出版界的“寵兒”,有人戲稱2022年是中國出版界的“上野千鶴子年”,僅僅是這一年國内就有七本上野千鶴子的書出版。她幾乎已經成為了一個現象級的學術偶像,此次網絡對話引發的巨大争議或許也與部落客錯誤估計上野千鶴子在中國的讀者群體有關系。

作為日本女性學第一人,75歲的上野千鶴子人生堪稱精彩,但也絕非完美。她從不吝啬談論自己在既往人生不同階段的困擾,這些困擾往往都十分具體,以今天網友的眼光看,或許也不見得符合一個完美的“女性主義者”形象。

盡管很多時候,我們都帶着善意将上野千鶴子塑造成“不婚不育過得很精彩”的單身女性楷模,但這或許不能完全概括這位傳奇人物的一生。她不但會陷入和男性的熱戀之中,也後悔自己沒有更好地處理和母親的關系。在《始于極限》等對話集中,上野千鶴子雖然往往被對方視為極為尊重的前輩,在面對自己沒想清楚的話題時,她也會坦誠地表達疑惑。

事情最有趣的轉機還在于讨論全網發酵後,有網友翻出了日本某媒體的“爆料”,聲稱上野千鶴子曾秘密地與某男性結婚(入籍),是以認為這位号稱“不婚不育”的女性偶像“塌房”了。我們姑且不論這則新聞是否真實,但即使75歲的上野曾因為某些原因改變了主張,試圖走進婚姻,又有什麼問題呢?上野千鶴子從來不必定是一位完美的偶像,更無需被所謂的理念所束縛。

何況,在這則新聞出來之前,上野千鶴子常年遭受的質疑就有“沒有結過婚就批判婚姻制度,沒有發言權”,如今或許還是同一批人出來指責她“言行不一”。盡管對父權制度下的傳統婚姻關系産生疑慮,将婚姻描述為“所謂婚姻,就是将自己身體的性使用權轉給特定且唯一的異性,為其終生專屬的契約”,但上野千鶴子本人從來不認為婚育與否與一個人是否女性主義者有直接必然的關系。

上野千鶴子真正警惕的反而是女性内部的某種“傾軋”, 她不斷地反思自己所處的精英階層的女性的“厭女”心态,指出很多精英女性因努力獲得了某些自由,就會看不起沒能獲得這些自由的女性。

說到底,如果我們認為女性主義是一種好的思想資源,也認為自己是女性主義者,就更不應該輕易地給任何人貼上某種無法洗刷的标簽。如果我們相信任何人都不應該因為自己的生理性别遭遇任何形式的不公,那我們也應該支援公共輿論場出現更多元的聲音和選擇,哪怕有時候顯得不夠“進步”,甚至“言行不一”,因為人類往往是複雜的,選擇也往往是艱難的。

或許,從來不存在一種絕對正确的女性主義,也從來沒有人可以框定标準女性的樣闆應該如何。

南方周末記者 餘雅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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