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朵 可是我 牽挂的模樣讓它 開遍我 等着你回家的路上……張小斐用柔柔的聲線，娓娓叙述出母親眼裡的女兒，從摘花給她戴的小小姑娘、設想着她出嫁的模樣，到遠行時擔心她不開心，期盼她歸來，路旁開滿的萱草花每一朵都是母親的守望。那溫柔入了心貼着肺而來，柔軟猝不及防擊中内心蟄伏的愛、思念與挂牽。萱草是中國的母親花，代表母愛。《詩經疏義會通》載“北堂幽暗，可以種萱”，北堂，古代指母親的居所，故又稱萱堂。約在唐宋時期萱草代母的意蘊最終形成，萱草便成為中國人的母親花。現代人受西方的影響，習慣送康乃馨給母親表達感恩之情。康乃馨原産于地中海，西方母親節通過港澳台傳入大陸後，康乃馨漸漸替代了萱草花。萱草大緻分為黃花萱草，重瓣千葉萱草（變種）和大花萱草三大類。
我第一次接觸萱草是通過舌尖的親密方式。2003年，大年初二，我去川南一個村莊拜年。村莊在春節期間也有吃轉轉會的民俗，内地的飲食習慣差不多，那天有幾桌客人吃飯，八仙桌上擺滿了食物，雞鴨魚和臘肉香腸等。其中有一缽雞湯比較打眼，湯裡加了黃花。經過燙煮的黃花，吸飽了肉汁和湯汁，恢複了本來的樣子，看得出是一朵朵尚未打開的花蕾。我對那次川南行喝過的黃花菜炖湯記憶深刻，因那湯味道不同尋常，有淡淡的香，烹煮時加了醋又有點酸。黃花的口感清爽香脆，清代官員紀曉岚就鐘情黃花菜，贊其“是個好菜，其味無窮，常吃黃花菜的人更聰明”。黃花即黃花萱草。萱草花入馔，廣東人稱之為金針。孫中山先生食療健身食譜“四物湯”的食材“四物”首選就是金針（黑木耳、豆豌、豆芽）。明代朱橚編撰的《救荒本草》中，将其作為野菜收錄，列為“山珍”之一，乃素菜上品。黃花可鮮食涼拌，因其含毒性較大的秋水仙堿，吃時需焯透水，加黑木耳、蒜蓉等佐料，以老陳醋、麻油澆拌，清滑爽脆，芳香怡人。萱草的根、葉可入藥，藥用價值較高。中醫裡，萱草有安五髒、明目、開胸開膈、降低膽固醇的功效，令人服用後心平氣和，從這個角度看，萱草的“忘憂”作用是名副其實的。萱草花含鐵量高，對補血止血有奇效，可作為婦女補血佳品。萱草花性味甘涼，具有清熱解毒功效。因其苗氣味與蔥似，與鹿吃的九種解毒草之一的鹿蔥也頗有幾分類似，古籍《本草綱目》和《董子》将萱草當成鹿蔥。據清代《群芳譜》裡記載，鹿蔥另有其物。
我與作為植物花卉的萱草相遇，是在今年三月。母親生日那天，我一大早去花市給母親買花束。見花店門口的白色陶罐裡插着一大捧黃百合，怒放的黃百合非常喜人，肥碩的花瓣包圍着細嫩嬌弱的花蕊簇，散發出一種母性的光輝。說它自帶母性的光芒是有原因的，人工培育的園藝黃百合有一個很可愛的稱謂——金娃娃萱草，是萱草花的變種。現實生活中通常所言的萱草，是大花萱草。事實上，萱草在古代就是中國傳統的庭院花卉。唐玄宗時期，興慶宮中栽種了多種萱草，在唐代，萱草花已然成為宮廷内外喜聞樂見的花草植物之一。在人類曆史發展過程中，萱草花積澱了豐富的象征意蘊，萱草文化逐漸融入人們的日常生活中。萱草文化有三：一為忘憂，二為宜男，三則代指母親。中國人表達感情的方式含蓄且務實。晉代張華的《博物志》中記載：“萱草，食之令人好歡樂，忘憂思，故曰忘憂草。”古人認為萱草既可排遣内心的憂思，可觀賞，花蕾又可做蔬菜食用，可謂一舉多得。這種實惠是物種渡過時間的河流得以存續數千年的基本要求。萱草以忘憂意象進入文學作品，始于《詩經·衛風·伯兮》“焉得谖草，言樹之背。願言思伯，使我心痗”， 其中的“谖草”即萱草。丈夫征戰在外，妻子思念到心痛難忍，便将一腔憂思寄予萱草，怎樣才能得到萱草呢，說種于北堂，能使人忘記憂思。唐代白居易曾以萱草的忘憂意象寫下千古名句“杜康能散悶，萱草解忘憂”。借酒澆愁，杜康通常用以排解男性内心的愁悶，白居易将萱草與杜康酒并列，視為忘卻煩惱的良方。宋代石孝友的《眼兒媚·愁雲淡淡雨潇潇》：“愁雲淡淡雨潇潇，暮暮複朝朝。别來應是，眉峰翠減，腕玉香銷。小軒獨坐相思處，情緒好無聊。一叢萱草，幾竿修竹，數葉芭蕉。”為伊消得姿容憔悴，可謂寫盡相思惆怅。唐代牟融在《送徐浩》中寫了“知君此去情偏切，堂上椿萱雪滿頭“，将“椿萱”并用指代父母，椿古時代表父親，萱從此用來代表母親。舊時遊子遠行前，習慣在母親的住處種下萱草，睹物若見千山，希望母親不要因為孩子遠行過度憂傷。孟郊的《遊子》：“萱草生堂階，遊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門，不見萱草花。”詩人遠行，母親的牽念是可以想見的，于是詩人在堂前植萱草，即表達了一種憐惜母上大人的情愫。孟郊《遊子》将萱草忘憂的意象與母親對遠行遊子的牽挂聯系起來，後曆代相沿成俗。俗話說“養兒方知父母恩”，即是說換位思考才能體會父母的心境。父母對孩子的感情若非身在其中，實難感同身受。《萱草花》的歌詞能深深觸動我的心弦，也是基于最近幾年的真切感受。
2019年8月11日淩晨，我們送女兒到了雙流國際機場。三個尚不識愁滋味的女孩有條不紊地辦理好值機手續後，背着背包走向海關。女兒轉身而去的那一刻，我的眼眸在機場大廳璀璨的燈光下水波潋滟。女兒走了幾步後，似乎意識到少了個儀式，她跑回來跟我擁抱，見我動情，用纖瘦的手輕輕拍打着我的脊背安慰：“我過年就回來了。”三個女孩兒一路前往頗不太平，她們搭乘國泰的航班在香港轉機，正值香港機場勞工罷工。那天，我一直開着電腦，螢幕就停留在航線軌迹上，焦慮、擔憂齊齊湧上心頭，直到20多個小時後，微信上收到她報平安的資訊，揪着的心才安定下來。那安定是暫時的，而擔憂也才剛剛開始。新型冠狀病毒疫情席卷全球，回國的機票價格暴漲。同時，兩國外交争端愈演愈烈，讓辦理簽證的稽核流程更加嚴格。女兒的歸期從半年延長到三年，如今又延至五年。“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母親早已把一腔幽柔的心事織進了密密麻麻的針腳裡。孩子在身邊時“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摔了”，那心疼可觸及她，可憑一己之力護她周全。這幾年，常有關心孩子的文友發大洋彼岸的疫情感染人數、槍擊事件、本土人仇視亞裔華人等令人不安的視訊給我，面對那些視訊，言語平靜，暗地裡擔驚受怕。鞭長莫及呀，隻能隔着整個太平洋無聲地牽挂，望洋興歎。古代文人墨客借萱草寄托憂愁，轉移情感，不過稍散一時之悶，略忘片刻之憂爾。忘記憂愁，等同淡了牽念。對于母親而言，即便萱草可忘憂，也不願忘。思念雖苦，卻甘之如饴。遙遙的天之涯 萱草花開放每一朵 可是我 牽挂的模樣讓它 開遍我 等着你回家的路上……她不是為某個人寫的，而是為天下所有赤子寫的。反複聆聽，反複吟唱，不論代叙還是親口訴，都能觸動每一顆經曆過别離的心，讓人禁不住淚流滿面。歌曲《萱草花》表達的感情，是普遍存在于母親心裡的共通的情感。人間最完美的親情，應如北宋詩人葉夢得寫的那樣“白發萱堂上，孩兒更共懷”，高堂有白發蒼蒼的老母，膝下有子孫繞膝入懷才是人間理想的天倫之樂。這裡的“萱堂”代指老母親，表達有母親的地方才是家。
萱草的另一個意象即宜男。宜男是萱草又一個出現較早、較重要的别名。在魏晉時期，作為宜男花的萱草意象在詩文中已有展現，此後曆代對萱草宜男之意的述論延續不絕。晉·周處《風土記》載：“妊婦佩其草則生男。”反映了中國古代生殖崇拜意識，傳宗接代以男性為主體。北魏傑出農學家賈思勰所著的《齊民要術》、明朝李時珍的《本草》以及陳繼儒《珍珠船》卷四“韋庶人妹以豹頭枕辟邪，白澤枕辟魅，熊枕宜男”等均有此說。傳說古時婦女佩戴宜男會生男孩，像石榴一樣寓意多子多福。宋代之後的藝術創作對萱草就十分講究，如萱草與石榴組合，寓意“宜男多子”；萱草與壽石組合，則有“宜男多壽”的意蘊。明代畫家陳淳曾繪《萱草壽石圖》，上有題詩雲：“幽花倚石開，花好石亦秀。為沾雨露深，顔色晚逾茂。願母如花石，同好複同壽。”在大陸實行計劃生育的特殊曆史時期，女性受制于男性話語與權利的裹挾，生命在政策與荒蠻雙重擠壓中苟延。受長期農耕文化的影響，男性的體能在生理方面是明顯優于女性的，體能強意味着能擷取更多的食物來源和在戰争中赢得生存機會，男女不平等觀念一直都存在，女性的命運是男權核心推動的轉盤。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在很大程度上影響着父母生男生女的願望，也決定了母親和二胎乃至三胎女孩的命運和未來。雖然萱草宜男的說法并沒有科學依據，但衆口铄金積毀銷骨的力量從來不容忽視。因而在重男輕女思想極其嚴重的古代社會，這一觀念決定了萱草在花卉界的特殊地位。我跟我妹都是計劃生育政策下的幸存者。我有兩個姐姐，父親又是家族的長子，家庭需要一個男孩讓我父母站得頂天立地。在我母親懷上我的時候，去找八字先生算了命，命中我是男嬰。但我的出生讓母親的期望落了空。誰讓我曾是希望呢，希望變成了失望，在母親的眼裡就是一根咽不下吐不出的刺。在我舅婆的慫恿下，父母再賭了一把，于是有了小四。小四出生，還是女兒。被封建觀念捆綁一生的舅婆又生一計，建議把小四拿去跟親戚家換男孩，可見，重男輕女觀念下的女性隻是繁衍的工具或可以交換的物品。母親終究舍不得小四，也就此認了命。我跟小四是幸福的，我們童年和少年時代卻見到了一些不幸的女嬰，親眼目睹了鄉村荒蠻的原罪。那時，生孩子不用去醫院，院子裡一些二胎三胎女嬰剛接生完就被連夜送走，矮丘陵的野地裡也不知潦草地埋葬過多少引産後生下尚未來得及看一眼世界的胎兒。時至今日，如《盲山》、鐵鍊女這樣的原始罪惡依然存在。若孕婦佩戴萱草花真的可以生男孩，就不會有那麼多黑女孩、棄嬰和沒見天日就夭折的胎兒了。今天的女性應該感謝世界女權主義的先驅西蒙娜·波伏娃、科麗塔·斯科特·金以及“五四”運動的新女性郭隆真和秋瑾，她們為女性的獨立和自由奔走，讓重男輕女的思想漸漸退出主流。西方的母親節引入中國，為現實生活中的女性争取到應有的權利和地位。古時，在節日送鮮花給母親的禮數并不多見。直到現在，我每逢給母親買花，她當時是極開心的，但過後她面對凋零的花束時還是禁不住惋惜花的錢不值當。希望，把母親節留下來，在節日的時候給母親送上一束萱草花和一個擁抱，讓萱草花的愛得到延續。 2022年8月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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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湛藍，愛獨處，在袅袅茶香中享受自處的甯靜。久居成都，骨子裡透着這座城市一樣的休閑氣質。喜歡一個人的孤旅，在行走中追索對真我的認知。出版有個人文集《櫻花樹下睡蓮滿缸》《我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