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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中的老暢

作者:邯鄲趙金海

這篇文章是作者2020年7月寫的。今天暢總編駕鶴西去,享年92歲,作者把這篇文章發到了朋友圈以悼念他心中敬重的老總編。2022年10月27日

我眼中的老暢

李文海

老暢大我20多歲,他當總編輯時,我是總編室主任。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一個十分值得敬佩的上司和老師,按說應該很尊敬地喊他為暢總編,但那個年代不興喊職務,大家都親切地稱他為老暢,我們這些年輕人也跟着喊老暢,喊着喊着,喊的老暢退了休,喊的我們也退了休。

(一)

我1977年畢業配置設定到報社時,老暢并沒有在報社,但老同志常常議論他,真是未見其人已知其名。老暢叫暢榮光,文革前就已經是報社的副總編了,後來調到地委宣傳部,再後來做了副部長。老同志的議論中,印象最深的有二點,一是人品好,二是特别能寫,他寫的文章上過《紅旗》雜志,是篇幅不短的調查報告。那個年代的人都知道《紅旗》的份量,它與人民日報、解放軍報一起,被稱為赫赫有名的“兩報一刊”。

沒想到才過了兩年,深孚衆望的老暢到報社作了總編輯,一把手。老暢有個觀點,辦好報紙是報社的第一,而辦好報紙的關鍵在于人才,是以培養一支能幹的編釆隊伍是重中之重。

報社要組建一個比較大的年輕人參加的記者部,老暢親自抓。記者分别包縣,摸爬滾打在基層,除了每月回邯鄲開一次碰頭會,沒有别的事。記者在基層一方面抓“頂花帶露”的新聞,一方面“過”釆訪關。按照老暢的話說,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原則上是為期一年,連搞三期。

我第一個報了名,因為我覺得新聞這東西實踐性太強了,天橋把式,光說不練不行。沒有一刀一槍的曆練,紙上談兵,常常會陷入眼高手低的窠臼。當時我女兒才不到兩歲,妻子又要上班,其幸苦可想而知,但她堅定地支援我。我包的是磁縣、曲周,後來又增加了魏縣,和縣報道組的同志騎着自行車,走鄉串村,風裡來雨裡去,追逐着新聞事件,晩上在招待所昏暗的燈光下揮筆疾書,報紙上一旦刋出了自己的報道,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今天想起來也蠻有意思。當時新聞界流傳着這樣幾句話:“好女莫嫁記者郎,一年四季守空房,一旦采訪回來了,脫下一身髒衣裳。"這是真實的寫照啊。

我同老暢實質性的接觸就是從當記者開始的。老暢隻要是沒特殊情況,總是親自參加記者部每月一次的曆會,聽大家彙報情況和談一些想法,他沒有架子,善于傾聽,并能坦誠交流。這讓我覺得很受益,有時有茅塞頓開的感覺。腦子裡要裝着問題,新聞要選擇角度,釆訪要舍得吃苦。他認識問題和分析問題的能力對我影響很大。說來也怪,一年的記者沒有當夠,又連續當了兩年。三年的專職記者,不僅使我過了采訪關,還深深地愛上了新聞工作,不能說為伊消得人憔悴吧,但一輩子也沒有離開報社。

當記者時,老暢組織了一個“大旱之年話今昔”的系列報道,是迎接建黨六十周年宣傳的一個組成部分。每個記者到不同的縣寫一篇深度報道。字數和交稿時間都有限制,稿子直接交老暢。我寫的是曲周。當時我真的有點驕傲情緒,沒有很認真地對待。當把稿子交給老暢時,他看着看着,眉頭皺了起來,嚴肅地說:重來吧,這篇稿子不能用,沒有深度!我真沒想到是這個結果,自認為優美的文字,在老暢看來隻不過是花拳繡腿而已,總編的眼睛真毒!我第二次到曲周,和曲周縣宣傳部的馬貴德同志騎着自行車又開始了采訪,當時曲周縣17個公社,我們走到了10個,記滿了兩個筆記本。一邊采訪,一邊思考,腦子始終在轉:過去大旱曾棵粒無收,逃荒要飯,甚至餓殍遍野?如今大旱田野莊稼一片油綠,人們歡聲笑語,這是為什麼?說明了什麼?這是不是新中國好,共産黨好,聯産承包責任制好?有人說大包幹抗不起大的自然災害,事實能不能回答這個問題?這一次真下了功夫,騎自行車把痔瘡病騎犯了,疼得我不能走路,稿子也是爬在床上寫的。

稿子送到老暢那裡,這次沒說什麼,他把原标題的主題用紅筆抹了,改為:同是大旱兩樣天。顯然這個标題比原來的高出一籌。稿子發表後反映尚好。過後,報社内部對迎接建黨60周年的稿件進行了一次評比,我的稿子榜上有名。

(二)

我到總編室後,和老暢的接觸更多了。當時人們認為我是總編室主任,其實我是副主任,但主持總編室工作,是報社的編委會成員。編委會是報社的最高權力機構。

老暢很正派,也是個組織原則很強的人,從來不搞封官許願那一套。就連他們報地委組織部想讓我當副總編一事,老暢也是守口如瓶,不透露半句,直到上邊來人考察,他才說:你可能要挑更重一點的擔子。真是老暢啊!

在總編室工作期間,我能夠感覺到老暢很注意培養我,一個不到三十歲的毛頭小夥,不懂的事太多了。現在想起來,老暢的培養主要展現在兩個方面。一個是制定階段性報道計劃,一個是寫評論。

每臨上邊有了新的精神和工作部署,編輯部都要搞報道計劃,總的要求是什麼?一版如何搞,應重點發些什麼東西,如何組織報道,落實到哪個部室?二版如何搞,三版如何搞,文藝版如何配合,應該注意什麼問題,等等,這個計劃老暢讓我來起草,他把關、修改,然後在編輯部部置。在這個過程中,我由不懂到懂,着實學到了不少東西。這實際上是一個總編輯的辦報思想的展現,是如何把握大局,把握正确的輿論導向,掌握宣傳藝術的展現。

另一個就是寫言論。報界一直有三個台階論,叫做先消息,後通訊,最後一關是言論。那時候不是現在一個星期幹五天休二天,而是一個星期休一天半,星期六下午才開始休息。一個星期六上午,老暢推門進來對我說:明天下午有事嗎,沒亊兩點鐘到報社來一趟。

星期日下午我剛到辦公室,老暢就來了。原來他讓我和他一塊為第二天的報紙寫篇評論。他說,三八婦女節要到了,咱們就發揮半片天作用寫篇評論吧。沒想到從那次之後,每星期日下午到報社寫評論成了規矩,一次寫一篇,一連堅持了好幾個月。

開始時,老暢口授,我記。我一邊記,一邊反複地讀,他想着下一句如何寫。老暢平時話不多,但思維靈活,講起話來邏輯性很強,記下來稍微整理,就是一篇好文章。我真佩服!後來,老暢讓我先寫,寫一段之後讀給他聽,修改後再寫下一段。老暢抽煙,抽得很兇,寫稿時更是一根接着一根。我也抽煙,屋裡總是煙霧缭繞。最後是整篇言論我先起草,然後看着老暢字酙句酌。

感謝老暢教我的幾手還是真管用,當時地委行署常常在晚上開電話會,每次都要求第二天邯鄲日報上要發一條會議消息并配發一條評論。這個任務落在了我的頭上,時間很緊張,基本上是寫一頁工廠排一頁,小樣出來之後送地委秘書長行士文審定,簽字後立即排版。搞了幾次之後,地委很滿意。老行發話說,今後消息和評論都不用來送審了,李文海定了就行。這是多大的信任啊!

(三)

讓我尴尬的事情終于發生了。

當時報紙實行的是主編負責制,每個版都有一個主編,唯一版除了主編,還設有一個副主編。主編由一名副總編擔任,副主編是我這個總編室主任。那一段時間主編家裡有事沒上班,我這個副主編自然頂了上來。一版主編的任務主要是審定稿件,起好标題,拿出哪個上頭條,哪個上二條的初步意見,并在下午下班前的碰頭會上說明理由,供總編裁定。實際上撥拉來撥拉去,其功夫是對稿件宣傳價值和新聞價值的權衡。

碰頭會由總編主持,編輯部主要科室的頭頭、負責畫版的和上夜班的同志都參加,陣容不小。那一天,還是一版先彙報,前邊基本上還算順利,但讀到一篇會議的标題時,老暢說話了,他說這個标題不行,要改一改,我随口說了兩個,他都搖搖頭。為了不影響其它版的彙報,他讓我到旁邊的桌子上去認真考慮。弄得我好沒面子。

考慮什麼呢?一篇不長的會議消息,不就是要求各縣抓住雨後墒情種好玉米嗎,标題還能标出個花來?當我回到主桌彙報時,又被老暢否了,大家面面相觑,我面紅耳赤。這時,老暢把稿子拿過去,認真地看了一遍,然後說:每年都是搶墒種玉米,今年與往年有什麼不同呢?稿子裡不是講的很清楚嗎,今年種的玉米不是口糧,而是為了出口。把這個特點标出來,不就有特色了嗎?老暢的一番話如醍醐灌頂,使我茅塞頓開,很快标出了一個老暢和大家都認可的标題。

自此之後,我特别注意标題的制作,找了兩本制作标題的書認真閱讀,還作筆記。有一段時間,自己還試驗了一個笨辦法,人民日報來了,我杷标題蓋住,隻閱讀内容,然後我琢磨着起标題,想好後,再來看人民日報的标題,兩相對照,尋找問題出在哪裡。标題是一篇文章的眼睛,也是一張報紙的眼睛。畫龍點睛,那是一門大學問。

老暢告訴我,作好新聞标題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但朝朝夕夕都要用功。他說新聞标題最重要的是準确,帽子戴在頭上不緊不松,盡量用實題不用虛題;再就是要生動具體,不能老和尚帽子平不塌,要把最精彩、最重要、最有新聞價值的東西标出來;另外還要有才氣,有琢磨頭。他談到了張學良和趙四小姐結婚時,台灣一家報紙作的新聞标題。那條标題作得可謂經典,主題是:少帥趙四,正式結婚。紅粉知己,白首締盟。上副題為:卅載冷暖歲月,當代冰霜愛情。下副題為:夜雨秋燈,梨花海棠相伴老。小樓東風,往事不堪回首了。

後來,我主持編務後,常常記着老暢的話,十分重視标題的制作,對同僚們的要求也十分嚴格。編前會上,常常是一個标題一個标題地過。我記得二版上有一篇稿子講的是魏縣禮帽生産很紅火,産品飄洋過海,銷往多少多少國家和地區,賺外彙多少多少錢。稿子不長,标題不短。我琢磨了一會兒,把長長的标題劃掉,寫下了:魏縣禮帽走天下。大家齊聲說:好!邯鄲地區搞企業招标承包,廠長競争上崗,湧現出一批優秀的年輕幹部。我為反映這樣內容的一篇稿子制作了這樣一個标題:頭頭按頭頭,論資排輩熬年頭;競争選頭頭,龍争虎躍争上遊。副題是:邯鄲地區在招标承包中湧現出一批優秀人才。

一次我征求老暢對報紙的意見,他頭一句就說,我看标題還行。我心裡說,這不都是你逼出來的嗎?

(四)

老暢帶着我下鄉采訪隻有一次,但印象特别深刻,終生難忘。

那時我已到總編室工作。地委搞一個“端正業務指導思想”活動,要求地直機關的一把手下鄉搞調研,時間不少于十天。老暢很高興,他特别願意到基層走走,苦于忙得出不去,這次是天随人願。

他帶上我和一個新分來的大學生張輝,開車直奔武安磁山二街。磁山二街是邯鄲農村的一個先進典型,人口多,村辦企業搞得也好,支書申禮成是個響當當的人物。

通過一系列的座談采訪,老暢選擇了兩個要報道的問題,一個是磁山二街在種植上的轉型。當時的大形勢是計劃經濟在向市場經濟過渡,以糧為綱在向注重蔬果種植轉變,磁山二街雖然剛開始起步,但已見端倪。二是磁縣二街青年的婚姻觀、擇偶标準與别的地方不一樣,重對方家庭情況,更重本人的人品和才學。老暢安排,第一個問題讓我負責,第二個問題張輝負責。所謂負責就是執筆,兩個問題都要一塊采訪,一塊讨論。老暢在采訪時,常常是打破沙鍋問到㡳,既像朋友唠嗑,又像學者探究。

老暢特看重以小見大的表現形式。他說,大媒體有大媒體的優勢,基層媒體有基層媒體的優勢。基層媒體的優勢,在于離群衆近,田間地頭的情況熟。一點水可以見太陽,小事情可以反映大主題。事在人為,小報的記者不要看不起自已。老暢把要寫得題目定了,一個叫《山鄉春訊》,另一篇叫《青春資訊》。都要有新聞由頭,從現場寫起,字數不能超過一千二百字。

我和老暢住在村辦公室一間屋裡,夜深人靜還在那裡修改稿子,我扒在桌子上,他仄卧在床鋪上,他真有點吟安一個字,撚斷數莖須的精神,一句一句地聽我讀,不時地提出意見,修改後再接着讀。他說山鄉春訊,這個春不光是指大自然的春天要到了,也是在說,農村一個全新的商品生産的春天也要到了。看了這篇稿子要讓人感到喜悅和振奮。一篇小稿子,改來改去的,說實在的,我心裡有點煩,另外忙了一天,也确實感覺有點累。但老暢不說休息,我也不敢睡覺。

稿子讀着讀着,聽不到老暢的反映了,随後屋裡響起了老暢的鼾聲,啊,老暢睡着了!我趕快蹑手蹑腳地走到床鋪前,想放開被子睡覺。正在此時,老暢的鼾聲突然停了,他喃喃地說,該讀下一段了吧!這把我吓了一大跳⋯⋯

《山鄉春訊》和《青春的資訊》陸續見報了,但老暢堅決不讓署他的名字,一篇署名為本報記者李文海,一篇署名為本報記者張輝。這兩篇稿件都獲得了河北省好新聞獎。

多少年過去了,這次下鄉釆訪的情景時不時地會閃現在眼前,老暢那精益求精、一絲不苟的優良傳統和精神,一直鼓勵着我,成為我前進的動力。

(五)

老暢老了,90多歲了,我也離開崗位多年了。要是天氣好,他還天天出來在小區門口曬太陽。他晚年是幸福的,後輩們都很孝順。平時每當我見到他,都站在那裡跟他說會兒話,他也很高興,願意回憶過去。人到底是老了,現在沒說幾句話,他就催我說,忙去吧!他大概以為我還上班呢。

網際網路時代,媒體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說滄海桑田似乎也不為過,但老暢身上展現的老報人的精神并沒有過時,它将永遠是我們的驕傲和自豪。

2020年7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