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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滄東|我用親身經曆寫作,然後将自己藏入虛構的小說裡

作者:澎湃新聞

李滄東/文 Muyan/譯

注:闊别影壇四年的南韓導演李滄東,帶着自己最新的短片《心跳》在全州國際電影節上完成了公映。每一部李滄東的電影都是漫長的等待,也是幸福的、不令人失望的等待。《心跳》(심장소리/Heartbeat)亦如是。這其實也是李滄東的第一部短片,它以25分鐘的長鏡頭跟蹤一個名叫Chul的國小生逃課穿街越區回家看望受抑郁症之擾的母親。技術何其複雜,故事卻何其簡單;故事何其簡單,電影卻何其動人。它無法不令人心感絕望,但我們又無法不承認,電影結束的一刹那,一種強烈的慰藉充斥了全身。它幹淨且純粹,讓人真切地體會到電影作為藝術的美和美帶來的力量。

它也讓我想到了四年前李滄東在法國電影雜志《正片》(Positif)上發表的短篇小說《一隻淺綠色小鳥》,也許是它們有着共同的主題——對死的恐懼或者說對生的欲望,又或者根本就是因為《心跳》和這篇小說給我留下的是相同的印象或感受,一種李滄東式的力量。小說緣起于《正片》主編米歇爾·西蒙(Michel Ciment)請導演寫一篇描述自己經曆尤其是早年生活的文章。李滄東将小說寄出後是這樣寫的:“我以自己的親身經曆寫了這篇文章,然後再将自己藏入虛構的小說裡,讓讀者不再知道我是誰。就像塞林格說的那樣,我就在這個故事裡,但你們永遠不會知道我究竟是誰。”小說由李滄東和《正片》雜志授權由法語翻譯而成,獻給那些暫時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們,希望它能給予一些微薄的力量。“起風了,要努力活着”,像保羅·瓦萊裡(Paul Valéry)所說的那樣。

李滄東|我用親身經曆寫作,然後将自己藏入虛構的小說裡

2022年4月28日,南韓全州,李滄東出席第23屆全州國際電影節開幕

他在一片漆黑中走着,被那種已習慣的寂寞感所萦繞。時間已晚,四下不再有人,唯剩成群的汽車用震耳欲聾的噪音不斷撕裂着路燈所發出的那慘淡的光。非常冷。那天晚上,天氣預報說北韓半島遭遇了幾十年來創紀錄的低溫。他思忖着,這是個自殺的好日子。

他盤算着當夜就付諸行動。那年他十九歲。盡管比常人更早地了解到何謂生活的殘酷與不公,然而卻是以而自行結束生命,對他來說還是太早了。那天晚上,他走進了路過的所有藥店購買安眠藥,沒有任何一家賣給了他足夠緻死的劑量。每當新跨入另一家藥店時,他都會用手摸一下褲子口袋裡的藥,像是賭徒在确認自己口袋裡即将押上的錢。

死亡正在臨近,他卻并不感到自己被不安或者痛苦吞噬。在他胸中翻騰的,是一種類似自我憐憫的憂郁。也許内心深處他并不想死。又或者絕望的程度還不至于讓他真正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與死亡的迫近。這種感覺往往并不會促使人選擇死亡。它完全可以成為一種誘因,然而事實上隻能是(對死亡已産生?)欲望才會刺激出這樣一個不可撤回的決定。比如,通過讓自己離開這個世界而給别人造成打擊或者痛苦,進行報仇或者是從内心尖叫出來——這樣你們就不會繼續忽略我了吧?(這反而是)一種生之欲,總而言之。

他在找一家旅館。在結束自己的生命之前,如果可能的話,他希望可以在一個有地暖的房間裡先整理好自己的思緒,寫好遺囑。所有建築的燈光招牌都是熄滅的,大門緊閉。他開始焦急起來。很快就要到午夜了,從午夜到淩晨四點,是獨裁軍事政府頒布的戒嚴時間。

他看到在遠處昏暗的角落裡,有一個派出所。這是黑暗且人迹荒蕪的街區裡唯一一座亮光的建築。一個警察正在馬路中間設定路障。突然間,一陣嘈雜聲充斥了冰冷的夜空。那是宣告燈火管制開始的警報聲。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像是凍僵了一樣。在實施自己的大計之前,他很可能就先被逮捕了。

一個呼聲在他的腦中回響。何不像擲骰子那樣來決定自己是否用口袋中的安眠藥結束生命?如果因為不遵守宵禁而被捕,難道不是我命不該死的信号?

警報聲持續大作,他徑自走向派出所。為了擲這最後的骰子,命運的骰子——也許他根本就是在這最後的時刻還在尋找逃避死亡的理由。當他到達門口的那一刻,那像是陷入絕境之人的慘叫一般無休止的警報聲逐漸變弱,然後停了下來。他開始在門口來回踱步,為了使自己被發現。但警察絲毫沒有理睬他,縱使他透過窗戶毫不掩飾地盯着他們,也沒有引起任何注意。他那自信可靠的行為舉止,一定是讓警察以為是一個本區的居民。隻有挂在牆上那熟悉的獨裁者在一臉憂郁地觀察着他。窗戶裡正在播放的電台傳出一陣小号聲,那是地區電台他常聽的一個名叫“緻忘記夜晚的你們”的節目的序曲。和前一秒還萦繞環宇的警報聲相比,這簡直是另一個世界。如果說前者是從地獄奔湧而出,那這音樂就像是從天堂傳來的。他後來才知道這音樂其實是讓-克勞德·波萊裡的《德朗的微笑》(Dolannes Melodie),他從未聽過這麼美的小号聲。

李滄東|我用親身經曆寫作,然後将自己藏入虛構的小說裡

《心跳》劇照

“喂!你幹什麼呢?趕緊回家!”一個走出來的警察對他喊道,像是在面對一個不聽話的弟弟。他别無選擇,隻得走開。命運的骰子并沒有奏效,他隻能去給自己找一個房間。順着派出所的那條小路,他終于看到了一個還亮着的招牌。然而走進那狹窄而寒碜的旅館後,老闆隔着積滿污垢的玻璃窗告訴他已無空房。

“您真的就連一個房間都不剩了嗎?”老闆看着似乎快凍僵了的他,露出了憐憫的神情。叽叽喳喳的鳥叫聲傳了出來。櫃台後面确實有一個小房間,裡面放滿了各種大小不一的鳥籠子。“這裡您可以嗎?”

看起來這狹小又肮髒,被旅館老闆用來養鳥作為副業營收的小空間,是偌大的世界裡他今晚可以容身的唯一地方。關上門之後,他開始環顧四周。鳥籠如此之多,隻夠他勉強躺下,地闆的塑膠覆寫層上灑滿了喂鳥的谷物。所有的鳥都還醒着,一定是因為外面的霓虹燈。它們好奇地看着這個新來的客人,歪着頭叽叽喳喳地叫着。他疲倦的身體倚在牆上,盯着那些自己叫不出名字的小動物,悲傷地準備聽天由命,在這裡結束自己短暫的生命。就在這一刻,十分奇怪的,他感受到一絲慰藉。被這些幾無表情的動物眼神、被它們對他那微薄的興趣所慰藉!難道這不正是他口袋塞滿安眠藥進入這家旅館準備赴死時需要的關心和愛嗎?

他從夾克衫中掏出一沓潔白的紙。是他穿行于各個藥店的間隙在一家文具店裡買到的。像是在祭壇上奉上供品那樣,他把一支筆和白紙還有那堆安眠藥擺在旁邊。

“這将是我最後的文字”,他像是行将就死之人那樣莊重地對自己說,内心中卻充滿了心酸和對自己的同情。這将是他的遺囑,因為寫就于臨死之前,然而這些文字即将對他産生更重要的意義。

他曾經幻想成為作家,這夢想馬上就永遠地煙消雲散了。是以這些他即将寫下的文字應當承載他的全部故事,以取代他本可寫下的所有文字。或者說,這應當是他一生的作品,唯一的作品。

所有那些認識我的人一定會在讀到的時候淚如雨下!他們一定悔恨不已,捶胸頓足!一定會因為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一個如此心愛又珍貴的人而顫抖不已!

然而,如此奇怪。他那麼想寫,卻不知道寫什麼。應該從哪開始呢?他完全不知道。他本應當書寫自己一生之作品,但不幸的是,他的大腦像是一片白紙,自覺連一行字都寫不出來。

這時他有了一個荒唐的主意:用這些藥喂鳥。難道是因為死亡對他過于抽象、全無直覺可言?難道他需要提前親眼看到究竟什麼是死?

他拿出藥片用一個杯子碾碎,耐心地把它們變成均勻的粉末,然後和谷物一起摻入水中,放進一個籠子裡。那裡有兩隻一襲淺綠色羽毛的小鳥——也許是麻雀或者金絲雀?它們像是餓壞了那般沖向食物。他觀察着它們的反應,但遲遲未有,它們依舊邊叫邊看着他。他耐心地等着。

過了多久呢?半個小時?一隻鳥的頭耷拉着,叫聲微弱了起來,最後扇了一下翅膀,就不再動了,這讓他大吃一驚。這一刻他的後背一陣戰栗。當然本就是他将安眠藥摻入了食物之中,但這讓他還是很難相信前一秒還在叽叽喳喳吃食的小動物就躺在了那裡,全身僵硬。他一動不動地盯着屍體看了很久。随後一種從未感受過的恐懼侵襲了他。一隻他甚至都不知為何種的淺綠色小鳥替他死了。他正盯着的這具屍體也是他自己的。

宣布宵禁結束的警報聲響起之時他偷偷離開了旅館。強風中老舊的招牌咔咔作響。“起風了!要努力活着!”這句話是誰寫的?當他冷得渾身顫抖走下這條已經結冰的小路時,看見昏暗天空的正中間,有一顆明亮的孤星。内心的最深處傳來一個聲音:要努力活着。這顆星星是如此地讓他想到淺綠色小鳥的眼神。

多年過去了,他先是成了一名作家,後來又做了導演。但時至今日,面對着一張白紙必須開始書寫時,他依然感到恐懼。像是那夜他想寫下自己最後文字時的恐懼。于是他面對着白紙自問:“如果這将是自己最後的文字,你會講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責任編輯:顧明

校對: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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