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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薇:文字與視覺——《紅樓夢》文本與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

夏薇:文字與視覺——《紅樓夢》文本與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

“讀孫溫的全本《紅樓夢》圖,你就仿佛置身于那情景交融的生活畫卷之中,栩栩如生的人物和優美動人的故事,乃至音容笑貌、服飾打扮、生活情趣、建築園林、民俗禮儀,更加直覺地展現在你的眼前,幫助你對《紅樓夢》有更為深刻的認識。”[1]

夏薇:文字與視覺——《紅樓夢》文本與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

《夢影紅樓:旅順博物館藏孫溫繪全本紅樓夢》

這是中國紅樓夢學會會長張慶善在為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夢影紅樓:旅順博物館藏孫溫繪全本紅樓夢》一書所作序言中的一段話。

這段話中的資訊清楚地表明,孫溫的二百三十幅《紅樓夢》圖,對人物、建築、器具、風俗等社會生活的展現是具有一定的真實性和可參考性的。我們可以借助這些畫面,從直覺的角度解讀《紅樓夢》,更能通過畫家的闡釋反觀小說作者創作技巧的優長。

一、寫出來的和畫出來的

熟讀《紅樓夢》的讀者都不會忘記一個細節,就是賈母在批評曆來的才子佳人故事時說:

既說是世宦書香大家小姐都知禮讀書,連夫人都知書識禮,便是告老還家,自然這樣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麼這些書上,凡有這樣的事,就隻小姐和緊跟的一個丫鬟?你們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麼的,可是前言不答後語?[2](第五十四回)

小說和圖畫的不同就是小說的文字是用來突出表現最需要表現的某個人或某件事的工具,無關的人物或事件就沒必要贅述。圖畫除了能夠突出表現某個人或某個場面外,它也可以在同一個畫面中利用陪襯的身份或環境來表現另外一些人或物,而不會讓觀者感到冗贅和多餘。

比如賈母所說,才子佳人小說中那些為了故事情節的需要而略寫的跟在小姐身邊的丫鬟、婆子們,他們在讀者的文本閱讀體驗中是一群失去了存在感的人。

夏薇:文字與視覺——《紅樓夢》文本與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

孫溫繪大觀園

在孫溫的畫中,這些被作者和讀者忽略的部分突然異常清楚地展現在面前,就好似雲開霧散後的青山,朗闊鮮明地躍入眼簾。但是,什麼都看清楚了,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1.衆目睽睽下的路遇:私密性的缺失

很顯然,《紅樓夢》作者和孫溫都很重視賈母所說“怎麼這些書上,凡有這樣的事,就隻小姐和緊跟的一個丫鬟?”這個細節問題。

第十一回中鳳姐從秦可卿房出來,路遇賈瑞。小說在結束了鳳姐和秦可卿的對話後,說“于是鳳姐兒帶領跟來的婆子丫頭并甯府的媳婦婆子們,從裡頭繞進園子的便門來”,這的确是和曆來的才子佳人小說不同了,作者寫出了這群跟着的人。

但是這句話很容易被讀者忘掉,為什麼呢?因為小說緊接着就進行了一大段鳥語花香的景色描寫,而後就是賈瑞和鳳姐“巧遇”的場面(圖一):

夏薇:文字與視覺——《紅樓夢》文本與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

于是鳳姐兒帶領跟來的婆子丫頭并甯府的媳婦婆子們,從裡頭繞進園子的便門來。猛然從假山石後走過一個人來,向前對鳳姐兒說道:“請嫂子安。”鳳姐兒猛然見了,将身子望後一退,說道:“這是瑞大爺不是?”賈瑞說道:“嫂子連我也不認得了?不是我是誰!”……

一面說着,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觑着鳳姐兒。鳳姐兒是個聰明人,見他這個光景,如何不猜透八九分呢,因向賈瑞假意含笑道……鳳姐兒假意笑道:“一家子骨肉,說什麼年輕不年輕的話。”賈瑞聽了這話,再不想到今日得這個奇遇,那神情光景亦發不堪難看了。鳳姐兒說道:“你快入席去罷,仔細他們拿住罰你酒。”

賈瑞聽了,身上已木了半邊,慢慢的一面走着,一面回過頭來看。鳳姐兒故意的把腳步放遲了些兒,見他去遠了,心裡暗忖道:“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裡有這樣禽獸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幾時叫他死在我的手裡,他才知道我的手段!”(第十一回)

在插入了如此趣味橫生的一段描寫之後,讀者關心的就是故事接下來的發展,早就忘記了鳳姐和賈瑞說話時到底是一個人還是身邊跟了一群人。對出生于當代,完全沒有貴族生活經驗的讀者而言,身邊跟着一大堆丫鬟仆婦就被攔路調戲是個什麼感覺,更是毫無頭緒。

仔細閱讀上面一段對話,便會發現,如此露骨的男女會面描寫,我們很難、甚至是不願去想象是在有一群旁觀者在場、衆目睽睽的情況下發生的。是以,當代讀者讀到這一段時,受閱讀習慣和社會習俗的影響,很容易忘記作者寫了鳳姐身邊的那些人。

但是,當我們乍一看到孫溫繪本時,會被鳳姐遇賈瑞這一場景中的一大群人驚到。而與此同時,也會很快認同這種構圖,并開始用一種全新的眼光去看待小說中的這一段。

在繪本中,鳳姐和賈瑞在鳳姐的一群跟随者的襯托下顯得不如在小說中那麼突出了。原因是私密性的缺失。繪畫情節所表現出來的私密性缺失,在讀者群中,可能産生兩種截然相反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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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紅樓夢》

1)對當代讀者而言,會導緻賈瑞的無恥和色欲都有很大程度的削減,也就是說,有了旁觀者的介入,被設計成彰顯情欲的場景失去了感染力,而變得極為普通,甚至産生相反的效果。

2)對古代讀者而言,會導緻賈瑞的無恥和色欲倍增。因為衆目睽睽之下就敢放肆欺嫂的行為不容忽視。

但是對于作者的創作而言,卻有另一個理由。為什麼賈母會質疑才子佳人的小說不寫小姐身邊的一大堆丫鬟仆婦,隻寫跟着的一個丫鬟?

因為賈母是從故事的現實性而不是從小說創作技巧來評價的。明末清初那些才子佳人小說的作者們為了小說故事的感染力和叙事效果,現實中佳人身邊的人群必須從場景中被淡化甚至删除。

孫溫以寫實的手法、按照賈母的觀點和作者的原文畫出了鳳姐路遇賈瑞的一場戲,但其效果卻是讓我們當代人猜測:既然是在這麼多人的注視下,賈瑞就算說了什麼,也不會多麼過分,鳳姐即便假意迎合了,也不會有失大禮,畢竟還要顧忌身邊的仆人們呢!于是,想象的空間就這麼被關閉了。這就展現了時代和文化背景不同造成的閱讀差異。

2.丫頭潑糞

在賈瑞被鳳姐設計教訓的畫面中(圖二),我們也發現了同樣的情況。對于賈瑞被潑糞水一節,小說是這樣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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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瑞此時身不由己,隻得蹲在那裡。心下正盤算,隻聽頭頂上一聲響,嗗拉拉一淨桶尿糞從上面直潑下來,可巧澆了他一頭一身,賈瑞掌不住嗳喲了一聲,忙又掩住口,不敢聲張,滿頭滿臉渾身皆是尿屎,冰冷打戰。隻見賈薔跑來叫:“快走,快走!”賈瑞如得了命,三步兩步從後門跑到家裡,天已三更,隻得叫門。(第十二回)

讀了小說,我們隻知道賈瑞見到的隻有賈蓉和賈薔兩個人,但看了孫溫繪本,才猛然醒悟,賈蓉和賈薔也應該像賈母所說不可能沒有跟在身邊的仆人。圖中顯示的是一個小丫鬟站在高處向躲在牆根底下的賈瑞潑糞水。

對此,我們也不得不認同。因為像賈蓉和賈薔這樣的纨绔子弟,怎麼可能親自跑去拎一桶屎尿,又自己動手澆到賈瑞身上呢!相比之下,繪本補充了小說中不能多寫或寫了就顯得冗繁的細節,增加了現實感,的确是已經不熟悉古人日常生活的當代人閱讀文本的必要輔助工具。

3.寶玉的“書包”

另外,寶玉上學之前去和黛玉辭行(圖三),小說中的描寫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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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至賈母這邊,秦鐘已早來候着了,賈母正和他說話兒呢。于是二人見過,辭了賈母。寶玉忽想起未辭黛玉,因又忙至黛玉房中來作辭。彼時黛玉才在窗下對鏡理妝,聽寶玉說上學去,因笑道:“好!這一去,可定是要‘蟾宮折桂’去了。我不能送你了。”寶玉道:“好妹妹,等我下學再吃晚 飯。和胭脂膏子也等我來再制。” 唠叨了半日,方撤身去了。黛玉忙又叫住問道:“你怎麼不去辭辭你寶姐姐來?”寶玉笑而答。一徑同秦鐘上學去了。(第九回)

但繪本中的畫面被一間屋子一分為二,寶玉和黛玉在屋裡叙話,屋外滿滿地等了一群人,這不由得讓我們回想早起襲人交代的話:

至日一早,寶玉起來時,襲人早已把書筆文物包好,收拾得停停妥妥,坐在床沿上發悶。……襲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給小子們去了。學裡冷,好歹想着添換,比不得家裡有人照顧。腳爐手爐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逼着他們添。那一起懶賊,你不說,他們樂得不動,白凍壞了你。”(第九回)

襲人确實是收拾了一大堆寶玉日用之物,都交給跟着寶玉的那些小厮們了。孫溫很細膩,他想表現這一細節,但襲人的話和收拾的動作很難畫出,于是他就借用了寶玉和黛玉說話的場面,在同一畫面中把給他拿着文具、衣服和防寒物資的小厮們也展現出來,他們甚至還挑了兩口箱子。

這樣一來,也告訴了讀者寶玉的日用品極多極瑣碎,顯示出他的尊貴和地位。我們還在那一群仆人中看到了秦鐘,又一次點明了差一點被我們忘記的人。秦鐘頭戴紅帽子。孫溫的畫中,男人們也是用衣帽來區分等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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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秦鐘一樣,賈薔的帽子也是紅色的(圖二),在有賈蓉出場的畫面中,他的帽子大多也是紅的。比如在“寶玉會秦鐘”(圖四)中,被鳳姐拉着手詢問的是秦鐘,小說中說:

(鳳姐)便探身一把攜了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旁坐下,慢慢問他年紀、讀書等事,方知他學名喚秦鐘。(第七回)

是以,站在地上和寶玉說話的、頭戴紅帽子的就是賈蓉。

另外,“鳳姐接風琏二爺”(圖五)中,賈蓉和賈薔也來向賈琏請示商讨為元妃省親下姑蘇采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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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薔又近前回說:“下姑蘇割聘教習,采買女孩子,置辦 樂器行頭等事,大爺派了侄兒,帶領着來管家兩個兒子,還有單聘仁、蔔固修兩個清客相公,一同前往,是以命我來見叔叔。”賈琏聽了,将賈薔打量了打量,笑道:“你能在這一行麼?這個事雖不甚大,裡頭大有藏掖的。”賈薔笑道:“隻好學習着辦罷了。”賈蓉在身旁燈影下悄拉鳳姐的衣襟,鳳姐會意,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難道大爺比咱們還不會用人?……”

這裡賈薔也悄問賈琏:“要什麼東西?順便織來孝敬叔叔。”賈琏笑道:“你别興頭。才學着辦事,倒先學會這把戲。我短了什麼,少不得寫信去告訴你,且不要論到這裡。”說畢,打發他二人去了。(第16回)

可以看出小說中具體彙報事情的人是賈薔,賈珍主要指派了他負責去姑蘇采買。是以畫家用了三種姿态來表現賈琏、賈薔和賈蓉三者的身份和正在進行的對話内容:賈琏坐着,賈蓉站着,賈薔跪着。賈琏是賈蓉和賈薔的叔叔,是以坐着的那個男人一定是賈琏。小說交代賈薔及其和賈蓉的關系時說:

原來這一個名喚賈薔,亦系甯府中之正派玄孫,父母早亡,從小兒跟賈珍過活,如今長了十六歲,比賈蓉生的還風流俊俏。他兄弟二人相親厚,常相共處。甯府人多口雜,那些不得志的奴仆們,專能造言诽謗主人,是以不知又有了什麼小人诟谇謠诼之辭。

賈珍想亦風聞得些口聲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與房舍,命賈薔搬出甯府,自去立門戶過活去了。這賈薔外相既美,亦不免招謗,難怪小人之口。……總恃上有賈珍溺愛,下有賈蓉匡助,是以族中人誰敢來觸逆于他。(第九回)

就是說,賈薔雖然也是甯府正派玄孫出身,但是個孤兒,從小由賈珍撫養,和賈蓉一起長大。賈蓉比賈薔大,是兄長。是以,在圖五中,畫家除了賈薔因向賈琏彙報事情而讓他呈跪姿外,也是要告訴讀者他在三人中的地位是最低的。

論年資,賈蓉比賈琏年輕,堪稱美少年;論輩分,賈蓉又比賈薔長,加之賈蓉和賈薔在這場戲中都與鳳姐夫婦有對話,很難分出戲份的輕重,是以代表了年輕男子的紅帽子,畫家還是給了賈蓉。

二、這個女人是誰?

在孫溫《紅樓夢圖》中,有一幅“林黛玉初至榮國府”(圖六),很是值得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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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知道,林黛玉進賈府後,曾分别由邢夫人和王夫人兩個舅母帶領着去拜見兩位舅舅。這幅畫所表現的就是二位舅母帶着黛玉去拜見的情形。

畫面用一個回廊将榮甯二府一分為二。上半部分的畫面中右邊的女子是邢夫人,左邊是林黛玉。二人表情愉快,談笑歡洽。下半部分的畫面中有三個女子。一座富麗堂皇的屋子伫立在左邊,占去了畫面近二分之一的空間。《紅樓夢》第三回這樣寫道:

黛玉便知這方是正緊正内室,一條大甬路,直接出大門的。進入堂屋中,擡頭迎面先看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匾上寫着鬥大三個字,是“榮禧堂”。

畫家勾勒出的正是黛玉和王夫人站在赤金九龍大匾前那一刻的場景。

最有趣的是,那個站在畫面正中間的女人是誰?

小說的這一段故事中根本就沒有這樣一個應該站在如此引人注目的中心位置的角色。更何況,這個女人的表情令人疑窦叢生:她兩手互握、扭着身軀、側着頭站在榮禧堂之外,乜斜着兩眼,用一種不悅而蔑視的眼神瞅着屋裡的兩個人。

在一大幅畫面中,畫家把中心最顯著、離觀者最近的一大片空地騰出來,隻為了表現這麼一個女人?既然是黛玉進榮國府,難道畫面的主角不應該是黛玉嗎?通讀小說本章節,我們怎麼也不能從曹雪芹的文字中指認出這個女人的準确身份。

1.發式

但是,如果将整部《紅樓夢》故事連貫起來看,我們能夠推測出:這個女人是周瑞家的。

夏薇:文字與視覺——《紅樓夢》文本與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

要想知道到底是不是周瑞家的,首先要分辨繪本中人物的身份等級。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觀察她們的發型和發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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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溫的設定是:夫人或夫人以上級别的女性,頭發上都有一個鑲嵌着珍珠的玄色三角形發冠,鬓邊的頭發上還裝飾着閃閃發光的珠寶,戴着金鑲玉耳墜,如“黛玉進賈府”(圖七)和“王夫人接遠親”(圖八)中的賈母、邢夫人和王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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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們的頭發都是向上挽起的随雲髻、雙螺髻或高椎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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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螺髻最多,鬓邊也簪有首飾,如“黛玉别父”(圖九)和“黛玉進賈府”(圖七)中黛玉的發式,“賈政制燈謎”(圖十)中寶钗和黛玉的發式,“蘅蕪君蘭言解疑癖”(圖十一)中寶钗(坐)和黛玉的發式。其中,寶钗經常是以高椎髻出現的,而且項上所戴金鎖也非常醒目,以差別于其他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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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奶奶們的發式和姑娘們的差不多,有時會在高高的随雲髻或高椎髻上插着炫目的首飾,而且經常是比姑娘們多一個發髻,或者頭發挽得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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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秦可卿托夢”(圖十二)中秦可卿和鳳姐的發式,因為秦可卿是死前盛裝了的,是以畫面中站着的人是秦可卿,對床上坐着的、其實還在睡夢中的鳳姐說話。在“劉外婆一進榮府”(圖十三)中鳳姐的頭上就有三個并排的發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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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黛玉進賈府”姗姗來遲的鳳姐頭上也是三個發髻,而且鳳姐差別其他奶奶的重要标志之一就是她的肩上披着雲肩(圖十四),衣裳顔色更鮮豔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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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觀園螃蟹宴”中,圍坐在桌邊的不是太太、奶奶就是小姐,不論是螺髻還是高椎髻,總之她們的發式都是向上梳的(圖十五),這就明顯有别于丫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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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擅長從民間生活取材的清代著名畫家、“揚州八怪”之一的黃慎對清代女性發式有很好的表現[3],他筆下的女子梳的都是分股盤結,合疊于頭頂的百合髻(圖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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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宮廷畫[4]中,對清代貴族婦女發式的描繪就更加細膩具體,如(清)佚名的“颙琰古裝行樂圖”(圖十七),(清)金廷标“仕女簪花圖”(圖十八),(清)王儒學“蕉桐嬰戲圖”(圖十九),還有最著名的(清)佚名繪“胤禛妃行樂圖”系列。這些宮廷女子大多梳的都是雲髻或是抛家髻。大體上也是頭發向上攏起成髻的發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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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書畫收藏家李瑞華所藏清代乾嘉時期宮廷畫家繆炳泰(乾隆八年至嘉慶十一年)繪“湘雲醉眠”扇面,“是目前所知繪制年代最早、涉及人群層次較高的《紅樓夢》題材藝術品。……繆炳泰為乾嘉皇室禦像畫師,其美術功底自然是一時之選,而扇面又是受皇族之請而繪,藝術水準自然為精品中的精品……”[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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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扇面所表現的《紅樓夢》小姐發式的寫實性應該是比較強的。其中湘雲和身邊站着的女孩的頭發也都是向上挽起呈雙螺髻,背對讀者、頭發向下梳的應該是丫鬟,體态卑微,謹慎地望向寶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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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即便有人說清人繪畫經常借用前朝服飾或發型,不是完全寫實的,但起碼我們也可以說孫溫繪本中的發式基本上還是比較符合清代、尤其是乾隆時期的繪畫習慣和約定俗成的繪畫模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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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第二十四回,寶玉初見小紅時,她“一頭黑鬒鬒的好頭發,挽着個 ”。“ ”就是腦後的發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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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溫繪本中丫鬟的頭發都是向下梳的。如“黛玉剪香囊”(圖二十一)中寶黛身後的小丫鬟向下梳(或向側)梳的頭發;第十七回,大家一起到王夫人上房時,一行人中,寶钗項戴金鎖,高梳椎髻,黛玉依然是雙螺髻,其他三個丫鬟全都是向下梳髻的、近似于堕馬髻或是比堕馬髻還要低垂一些的發式(圖二十二);“寶玉初試雲雨”時,身邊的四個丫鬟的發式也是如此。(圖二十三)

夏薇:文字與視覺——《紅樓夢》文本與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

畫卷在“制燈謎賈政悲谶語”圖中,地上站着的都是丫鬟和婆子,丫鬟基本都是偏梳一髻或髻在腦後,而婆子都是頭上戴着藍色頭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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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色頭巾是繪本中嬷嬷、婆子們的最重要辨別。在寶玉應召去見賈政,正在門口遲疑不敢進的場景中,寶玉身邊跟着一對丫鬟和婆子,她們的發式很容易差別,站在最右邊的兩個戴藍頭巾的就是婆子,其他三個圍着寶玉,腦後梳髻的就是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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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黛玉辭别父親時身邊也是跟着幾個戴藍頭巾的婆子(圖二十四),“晴雯貼绛紅軒匾額”中寶玉身邊戴藍頭巾的婆子們(圖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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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陪房們的态度

現在,我們再來看周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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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小說中出現得比較集中的地方就是第七回“送宮花”,是以,用這個故事的畫面來确定周瑞家的的形象是比較可靠的方式。

夏薇:文字與視覺——《紅樓夢》文本與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

她先是見到了閨中養病的薛寶钗(圖二十六),接着去見薛姨媽和王夫人(圖二十七),拿了宮花出去,見到了香菱(圖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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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賈母說孫女兒太多,就讓迎春、探春、惜春三人住到王夫人房後三間小抱廈中,周瑞家的又順路到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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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見迎春和探春在窗前下圍棋(圖二十九),又到惜春處,見到惜春正和水月庵的小尼姑智能兒頑笑(圖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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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鳳姐房出來,才到了寶黛處(圖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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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這一系列出現過周瑞家的的場景放到一起看就很清楚了,周瑞家的也和賈府其他婆子、嬷嬷一樣,戴着藍色頭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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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再把前面站在畫中央的女人的面部放大來看(圖三十二),發現其面貌和神情與上面圖中的周瑞家的非常相似。

從以上對賈府各種人身份的分析來看,她不是太太、奶奶、小姐或丫鬟,她就是一個嬷嬷。而能在黛玉和王夫人于榮禧堂的一幕中出現的嬷嬷,除了黛玉的奶媽和嬷嬷們,就是王夫人身邊的婆子和嬷嬷們。

小說對黛玉的奶媽和嬷嬷從來都是略寫的,但對王夫人身邊的周瑞家的卻着墨甚多。她是王夫人的陪房,從娘家帶來的,是貼身伺候王夫人的嬷嬷。

第四十五回鳳姐因周瑞家的兒子做錯了事,要攆他出去。賴嬷嬷勸鳳姐道:“他有不是,打他罵他,使他改過,攆了去斷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們家的家生子兒,他現是太太的陪房。奶奶隻顧攆了他,太太臉上不好看。依我說,奶奶教導他幾闆子,以戒下次,仍舊留着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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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劇《紅樓夢》中王熙鳳劇照

隻因涉及王夫人,就能讓盛怒之下的鳳姐馬上轉變念頭,隻打了他四十棍就草草了事,可見周瑞和周瑞家的在府中的特殊地位。

第七十一回,榮府裡的兩個婆子得罪了尤氏,被周瑞家的知道了,小說寫:“周瑞家的雖不管事,因他素日仗着是王夫人的陪房,原有些體面,心性乖滑,專管各處獻勤讨好,是以各處房裡的主人都喜歡他。他今日聽了這話,忙的便跑入怡紅院來,一面飛走,一面口内說:‘氣壞了奶奶了,可了不得!我們家裡,如今慣的太不堪了。偏生我不在跟前,若在跟前,且打給他們幾個耳刮子,再等過 了這幾日算賬。’”

又挑唆鳳姐說:“這兩個婆子就是管家奶奶,時常我們和他說話,都似狠蟲一般。奶奶若不戒饬,大奶奶臉上過不去。”結果導緻鳳姐是以事得罪了婆婆邢夫人,當衆給鳳姐沒臉。

《紅樓夢》中太太的陪房幾乎都是反面角色。作者用力刻畫的陪房,除了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就是邢夫人的陪房費婆子,她“常倚老賣老,仗着邢夫人,常吃些酒,嘴裡胡罵亂怨的出氣。如今賈母慶壽這樣大事,幹看着人家逞才賣技辦事,呼幺喝六弄手腳,心中早已不自在,指雞罵狗,閑言閑語的亂鬧。”也正是她挑唆邢夫人當衆羞辱鳳姐的。

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中有出現一個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更是一個小說中著名的反面人物,也正是因為聽了她的挑唆,王夫人才攆走了重病的晴雯,使其少年殒命的。幾個陪房婆子不僅是抄檢大觀園的執行者,也是親手攆走丫鬟們的人。

第七十七回攆司棋時,她們露出往日裡沒有過的猙獰面目,對司棋的哭告置之不理,“周瑞家的發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聽話,我就打得你。别想着往日有姑娘護着,任你們作耗。越說着,還不好好走。如今和小爺們拉拉扯扯,成個什麼體統!’”

氣得寶玉:“又恐他們去告舌,恨的隻瞪着他們,看已去遠,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隻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

《紅樓夢》作者借寶玉之口表達了對這些陪房嬷嬷們的深切厭惡。但是我們也不要忘記,如果沒有夫人們的支援和寬容,這樣的人又怎麼能在賈府生存下去呢?

夏薇:文字與視覺——《紅樓夢》文本與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

卡内基梅隆大學波斯納中心藏金陵十二钗之探春

我們知道,看小姐們的丫鬟就能了解她們主人的脾氣秉性,比如探春的丫鬟侍書在抄檢大觀園時有精彩的表現,痛罵了王善保家的,鳳姐笑道:“好丫頭,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探春冷笑道:“我們作賊的人,嘴裡都有三言兩語的。這還算笨的,背地裡就隻不會調唆主子。”

作者就是有意要把探春及其丫鬟的性格寫得具有一定的共性。在螃蟹宴時,寶钗和李纨細數各房裡的丫頭們:“寶钗笑道:“‘們這幾個都是百個裡頭挑不出一個來,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處。’李纨道:‘比如老太太屋裡,要沒那個鴛鴦如何使得。……這一個小爺屋裡要不是襲人,你們度量到個什麼田地!鳳丫頭就是楚霸王,也得這兩隻膀子好舉千斤鼎。他不是這丫頭,就得這麼周到了!”

隻有優秀的主子才能調教出優秀的奴才,主子和奴才的脾氣性格必然有相容性,互相欣賞。比如賈母就是喜歡晴雯,認為隻有晴雯才配給寶玉當妾。試想晴雯的性格那麼倔強,如果賈母的審美觀和王夫人一樣,晴雯還能有存活的空間嗎?還能這樣自由自在地在寶玉身邊嗎?

事實證明,王夫人一旦發現晴雯,就立刻把她趕走了。是以,《紅樓夢》作者雖然沒有明确地告訴大家賈府裡的奴才是主子的鏡子,但他随時随地在故事中提示着,隻有細心的讀者才能領會到這一點。

3.真的是黛玉“小性”嗎:送帕風波的背後

周瑞家的是王夫人從娘家帶來的,是看着王夫人長大的嬷嬷。周瑞家的常做什麼、敢于做什麼,也都無不是迎合王夫人的意願。她作為奴才,能發揮自我個性的空間很有限。

是以,周瑞家的就是王夫人的一面鏡子。看到她,我們也就看到了王夫人。而學者們也都承認晴雯是黛玉的影子,晴雯最後是遭到了邢夫人陪房王善保家的的構陷而死去的。作者雖然沒有明寫周瑞家的對黛玉不好,但我們從王夫人對黛玉的态度,就可以很明确知道像周瑞家的這樣趨炎附勢的人平時會怎樣對黛玉。

夏薇:文字與視覺——《紅樓夢》文本與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

電視劇《紅樓夢》中林黛玉婚裝照

雖然黛玉有賈母的疼愛,但賈母也是高高在上的老封君,不可能事事照顧到。而且我們應該也注意到,除了黛玉進賈府時,賈母和黛玉有過對話外,作者基本沒寫過賈母和黛玉說話。也許作者是為了展現黛玉的孤單?也許是覺得沒必要表現賈母和黛玉的親近關系?但黛玉平日所受排擠卻可以從周瑞家的送宮花發生的事中得窺一斑。

很多人一直認為黛玉說“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表現了黛玉的“小性”。但卻忘記了另外一個細節:

第三十四回,寶玉挨打之後讓晴雯給黛玉送舊帕子。但黛玉卻說:“這帕子是誰送他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罷,我這會子不用這個。”為什麼寶玉送的東西,黛玉想也不想就認為一定是上好的?

我們也記得,《紅樓夢》中寶玉每次都是自己覺得很寶貴的東西才會送給黛玉。我們都知道巴浦洛夫的條件反射實驗原理,“寶玉送的東西都是最好的”,這個觀念已經深入黛玉的思想意識,是以即便寶玉送的是舊帕子,她不想也覺得是上好的。

那為什麼周瑞家的送的宮花,她就立刻認為是挑剩下的呢?首先,隻剩下兩支,當然是沒法挑選了。其次,周瑞家的日常對待黛玉必然和寶玉相反,習慣于慢待她。一看到隻剩下最後的花給她,她當然會想到是周瑞家的沒安好心,故意為之。

我們還可以假設:這兩支剩花是寶玉給黛玉的,很可能黛玉的想法會完全不同。她甚至會認為這也許是寶玉專門挑了兩支最好的給她留着的。黛玉在這件事上對周瑞家的态度是累積性的,并不是就事論事,亦非一朝一夕。是黛玉在賈府日常遭到的排擠的集中展現。

夏薇:文字與視覺——《紅樓夢》文本與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

劉旦宅繪寶黛情深

作者雖未明寫,但讀者感覺甚深。孫溫也是讀者,且是一位骨灰級粉絲,讀了原著還不肯罷休,定要用230幅畫作繪出他自己心中的《紅樓夢》。他用畫筆來分析和研究《紅樓夢》,把對小說的了解全部展現在了他的畫幅中。

他把一個婆子裝扮的女人放在畫幅中如此顯著的位置,決不是無意而為的。他的230幅畫作分别針對120回本《紅樓夢》每個章節中的故事,每幅畫的構圖都經過精心設計。出場人物、故事情節、環境背景,甚至人物表情和體态語言,都代表了孫溫對小說的看法和解讀。

他要麼是和王夫人一樣厭惡林黛玉的,但又不能在畫面上直接明顯地表現出王夫人的厭惡,因為作者對此也并非正面描寫,于是就借用王夫人身邊的陪房周瑞家的的态度來影射王夫人;要麼就是想借這麼一個不懷好意的婆子形象來表現黛玉到賈府以後遭遇的“風刀霜劍”,才有了現在我們看到的這樣一幅構思奇特的畫面。

可以設想,如果沒有這個女人,這幅畫面将給人多麼甯靜歡洽的感覺。但是她那麼不愉快而别扭地站在黛玉身後,使整個場面的空氣凝住了,使黛玉進榮國府的時刻充斥着尴尬與不和諧。這就是孫溫的讀後感,他又用畫作把這種感受傳遞給了我們。

三、跛足道人到底有腳還是沒腳

跛足道人在《紅樓夢》中一共出現了八次,在孫溫繪本中也出現了八次。依次是:“青埂峰僧道談頑石”“甄士隐夢幻識通靈”“士隐抱孩路遇僧道”“甄士隐聽歌遇跛足道”“跛足道送風月鑒”“通靈玉蒙蔽遇雙真”“賈政路遇賈寶玉”“甄士隐度女歸太虛”。這并不僅僅說明孫溫對小說情節的完整表現,更說明跛足道人這個人物在《紅樓夢》中的重要性。

跛足道人在《紅樓夢》中的外貌是有變化的。女娲娘娘所遺“石頭”(即後來的通靈寶玉)在青埂峰第一次見到道人時,他“生得骨格不凡,豐神迥别。”戚本有夾批說:“這是真像,非幻像也”。

在古代民間信仰中,一切得道之人都是有“真像”和“幻像”,真像是得道成仙後的本來面目,幻像則是為了從天上或仙境到人世間,為人類友善說法而借用神通幻化出來的。是以,跛足道人在天上做神仙時的樣貌很有神采、極具仙風道骨,從孫溫繪本中可以一目了然。

夏薇:文字與視覺——《紅樓夢》文本與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

圖三十三中的道人根本不是跛足,他衣着鮮明,表情安閑,神采俊逸,端坐于石上,右手握竹拂塵,身後有一支拴着葫蘆的竹竿。這就是攜帶通靈寶玉下凡曆劫的“渺渺真人”。

到了圖三十四中,甄士隐在太虛幻境見到渺渺真人時,他的外形就變了,開始跛了一條腿,但小說此時并沒有具體描寫僧道的外貌。

夏薇:文字與視覺——《紅樓夢》文本與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

甄士隐在人間抱着英蓮遇到道人時(圖三十五),小說這樣描寫:“那道則跛足蓬頭,瘋瘋癫癫,揮霍談笑而至。”甲戌本的批語是:“此則是幻像。”在孫溫繪本中,“幻形入世”的道人果然不再有仙氣,而是跛足光腳,或者胡須蓬亂,身後要麼背一副鬥笠,要麼背一隻葫蘆。表情極具揶揄戲谑之态。而到了圖七圖八回歸太虛時,他又變得道貌岸然、表情凝肅了。

夏薇:文字與視覺——《紅樓夢》文本與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

值得注意的是繪本中用來表現“跛足”的方式。小說中并沒有明确說明跛足道人是有腳還是沒腳的。我們也知道孫溫繪本的繪者中除了孫溫,還有孫小州(也有人認為是同一人),所钤之印有時是“孫溫”、“潤齋”,有時是“孫小州”、“小州”、“允谟”等。有人考證出孫溫的字是潤齋。

夏薇:文字與視覺——《紅樓夢》文本與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

八幅有跛足道人的圖中,圖三十三、圖三十四、圖三十五、圖三十七钤印“孫溫”,圖三十六、圖三十八钤印“潤齋”,圖三十九圖四十钤印“小州”。孫溫所繪道人是一隻腿隻剩下半隻的樣子。拄着一個木或竹的拐杖,并把半隻殘腿搭在拐杖分叉上,(圖三十四、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衣服顔色和發型也是一緻的。

夏薇:文字與視覺——《紅樓夢》文本與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

“潤齋”所繪道人則與钤孫溫印的畫中道人身背葫蘆,在形象上出入較大,尤其是圖三十八。《紅樓夢》第25回叔嫂遭魔魇時,僧道來給寶玉治病,道人的樣子是:“一足高來一足低,渾身帶水又拖泥。相逢若問家何處,卻在蓬萊弱水西。”一足高來一足低,說明他的腿腳并非是殘肢,還是有腳的。

圖三十八正好畫的就是這一回。說明“潤齋”注意到了小說文字中說的道人形象,是以,他就把腳畫上去了。但是奇怪的是,圖三十五的道人也是“潤齋”所繪,卻又沒有腳了。從圖三十六和圖三十八,道人背葫蘆的形象看,似乎這兩幅畫又是同一人所為。

夏薇:文字與視覺——《紅樓夢》文本與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

不過,為什麼同一畫師在繪制同一人物時,有腳沒腳,前後差距如此之大卻沒有注意并加以修改呢?且潤齋繪圖三十六和圖三十八的道人從衣帽服飾到相貌表情,都與“孫溫”所繪有很大差别。

夏薇:文字與視覺——《紅樓夢》文本與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

尤其是孫溫所繪的道人表情和長相與圖三十二道人在青埂峰仙境時的樣子很相近,也就是說道人在天上和人間的相貌并沒有太大變化。而潤齋在圖三十六中表現的道人與甄士隐對答時的狡黠微笑,卻讓我們很容易聯想到小說中“瘋狂落脫,麻屣鹑衣”,唱着“好了歌”的瘋癫道人。

更說明潤齋細心的是,唱“好了歌”的道人不是像在前面幾幅畫中光着腳的,而是穿着“麻屣”,即麻鞋。是以,圖三十六中的道人也的确是穿了鞋的。又說明潤齋是認真讀過小說文本的。

夏薇:文字與視覺——《紅樓夢》文本與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

也許“孫溫”和“潤齋”并非同一人,潤齋一開始仿照孫溫的沒腳道人形象繪制了圖三十六後,又讀到第25回“一足高來一足低”,就又畫了圖三十七的有腳道人。

值得一提的還有,古代将跛足搭在拐杖分叉上的人物畫法早已有之。五代南唐畫家池陽陶守立《鐵拐李像》[6](圖四十一)中的鐵拐李,就是拄着一隻木拐,木拐下面有一個分叉,鐵拐李把一隻腳踩在上面。

夏薇:文字與視覺——《紅樓夢》文本與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

但畫中的鐵拐李的腿并非殘肢。孫溫借鑒過來,又進行了極為誇張地修改,幹脆把腳和小腿截掉,讓觸目驚心的短短殘肢直接搭在枝杈上,将幻形之後的仙人描繪成活靈活現的油滑市井,更好地表現了小說作者想要表達的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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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1] (清)孫溫 孫允谟繪,旅順博物館編《夢影紅樓:旅順博物館藏孫溫繪全本紅樓夢》,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序言。

[2] 文中《紅樓夢》引文皆出自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紅樓夢》。

[3] 施達夫 吳彬 劉虹雨《清代人物畫風》,重慶出版社,1995年版。

[4] 故宮博物院編《清代宮廷繪畫》,文物出版社,1995年版。

[5] 樊志斌《乾隆間繆炳泰繪“湘雲醉眠”扇面的發現及其意義》,《曹雪芹研究》2020年第4期。

[6] 雅昌藝術網,北京保利國際拍賣有限公司第27期中國書畫精品拍賣會,“散真內建——中國書畫”專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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