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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内新書丨“如果你愛過足夠多的人……”

2021年路内完成長篇小說《關于告别的一切》,以一個生活在小城鎮的作家李白為主人公,講述此人從十歲到四十五歲的感情經曆。私奔而去的母親,格格不入的父親,不斷告别與重逢的十幾位女性。“如果你愛過足夠多的人,她們之中總有一些會在很年輕時離開。”中年以後,他為自己找到這麼一個借口。小說從1985年開始,至2019年終場,李白的少年期、青年期和中年期如畫卷般展開,既有傷感,也有幽默,是一部更為内化、深邃的“路式小說”。

現編摘其中第4小節,以飨讀者。

路内

節選自路内《關于告别的一切》

4

八十年代,吳裡是縣城,人口一百多萬(含農村),全國百強,到九十年代更新為縣級市。在開發區出現之前,全市的中心地帶便是以第一百貨商店為地标的商業區,也曾時髦,也曾标新立異、燈紅酒綠。太子巷恰好在這一區域的邊緣地帶,從小巷出來,紅專街一頭通向民主路,直達光明影院,另一頭較長,向南走八百米可達壽園,這座建造于清代的私家小園林僅有幾堆假山,一間茶室,一個小池塘。兩株紫藤長在東南角,春日間牆裡牆外開滿紫色花朵。另有一片竹林,裡面有老鼠和黃鼬出沒。這種格局,放在蘇州就是個街心花園,放在紐約,是東亞藝術瑰寶。白淑珍當年即在此上班。

壽園對面是李白的母校,著名的吳裡實驗國小。當年李白穿着白球鞋、藍褲子去上學,一根紅領巾耷拉在胸前,每每走到壽園門口,不免黯然神傷。李白記得,白淑珍總是穿一件深紫色連衣裙,配白色圍裙,拎着鐵殼熱水瓶在茶室前後行走,淺紫色的塑膠涼鞋在石闆上發出哒哒的輕響。這一揮之不去的夏日印象,被過于熾熱的陽光照耀着,眼前發黑,仿佛眩暈。有一陣子,他幻覺到白淑珍回來了,就走進壽園張望一眼,風靜花香,并無她的蹤影。

“我要去上海找她。”他回到家向李忠誠宣布。

“她已經離開上海,跟别人去深圳了——堅強點。”可惡的李忠誠,他的語氣非但沒有傷感,甚至還有幾分幸災樂禍,仿佛可以用這種方式培養李白的男子氣概。

他不定期地收到了白淑珍寄來的禮物,有時是足球,有時是衣服,卻無隻字片語。她的位址每次都換,他寄過去了幾封信被盡職的郵差原封退回,随後由李忠誠當着他的面撕成碎片。這就是南方,我入睡前側卧面對的方向,在某些年裡它象征着背叛,某些年裡隻不過是一聲歎息。一九九〇年他收到了最後的禮物,一台遊戲機和兩張遊戲卡,自此,她音訊全無。每當我攤開那些禮物,便感到命運有一種花裡胡哨的冷酷,它讓我知曉了答案,然後給了我一堆不太需要的安慰。

他來到壽園的紫藤下,那裡有一股陰涼的氣息,令他聯想起白淑珍。天呐,正是聯想讓他感到自己陷入了遺忘。必須靠聯想才能回憶起她,他的視網膜上仍留有她在壽園的身影但已經忘記她在離開前穿的是什麼衣服,她臉上的痣到底是在左邊還是右邊,她每一次燙頭發回家時分别是什麼表情——當記憶蒸發幹淨後,他預感到自己會像幹涸的池塘那樣,由幻覺之雨來填補空白。他無可奈何地抱住紫藤,輕輕拽着枝幹,輕輕說:“帶我走呀,帶我走呀。”正是這無望時刻,俞莞之受命運之托來到了他的眼前。

俞莞之是吳裡圖書館的管理者,面相柔和,一雙睡鳳眼(曾小然是更為豔麗的瑞鳳眼),瓜子臉,像古畫裡的女人。李白還記得曾先生,相當白淨斯文的男子,戴一副圓框眼鏡,有點像徐志摩或者胡适。這一家子行事低調,講話細聲細氣,經常用眼神交流問題,也不大和鄰居交往。有一天李白聽人說起,曾先生死于馬上風,言者表情詭異,他便去問李忠誠,什麼是馬上風,李忠誠給了他一個嘴巴。他不死心,去查《新華字典》,沒有任何闡釋,又去問曾小然。她的回答是另一個嘴巴。

“我爸爸是心髒病去世,永遠記住。”

“你也記住我爸媽是離婚。”李白捂着臉嘀咕。

他們幾乎是同時失去了父親和母親,并為此結下友誼。兩年後,一個閑着也是閑着的媒婆走進李白家,認為本巷兩座單親家庭拆鋪并床,實為美事。李忠誠發了一會兒呆,凝視遠方,像在虛空中揣摩俞莞之的長相。李白指出:“曾小然的媽媽。”

“她的人品,可以嫁一個科級幹部。”媒婆說,“不帶拖油瓶的離婚男人都有可能呢。”

“我是科長,但我不是科級。”李忠誠抱歉地說,“廠長大概是科級。”

“哦,那就算了。”

“你去死吧。”李忠誠對着媒婆的背影罵道。

“你去死吧!”李白追出門加了一句,“不帶拖油瓶,那我去哪兒?”

這天晚上李忠誠失眠了,不用猜,他在被某一道愛情的影子困擾。連續三天翻來覆去之後,李白要求分房睡,沿街朝北的那間屋子可以騰出來歸他了。也許是為未來的婚事打算,李忠誠同意了,李白從十一歲開始擁有了他的獨立空間。

“不,你爸爸配不上我媽媽。”曾小然告訴李白,“他長得太……滑稽了。”

“可他第一個老婆挺漂亮的。”

“他第一個老婆遠不如我媽媽溫柔。”

“隻要肯嫁給我爸,她完全可以不溫柔。”

俞莞之當時三十六歲,燙一個波浪卷的齊肩發,風韻雅緻,全然不像寡婦。她有一件鴨蛋青色的綢緞旗袍,右肩至胸口繡一枝白梅,謂之落肩梅,是五十年代上海師傅的手工,小然外婆的舊物,平時不穿,穿出來必定是有禮儀活動,配一個白色羊皮手包,戴一條不算名貴的珍珠項鍊,可以令吳裡縣城為之空巷。人們為她物色的男人,除吳裡本地之外,另有蘇州的、上海的、杭州的、南京的,條件都不錯,大部分可以讓俞莞之拎包攜女入住。她對此回應冷淡,終有一天,她對媒人說:“我小時候算過命,命裡要穿七件孝服。”媒人問七件孝服是啥意思。俞莞之掰手指說:“父親母親兩件,繼父一件,先夫曾廣賢一件,還剩三件,不知為誰而穿。”媒人無語。俞莞之一笑,說道:“你回去吧。”

她的傷感與淡泊來自一個李白無法辨識的舊時代,像青衣沉迷于一個角色,這種感覺在白淑珍身上也有。她們時而光彩照人,時而隐沒在黑暗之處,而李忠誠總是像一個跑錯了場子的人,站在舞台中央讓觀衆們大吃一驚。某些時候,我簡直想替我的父親去愛。

深秋的一個傍晚,俞莞之下班回來,經壽園門口,園林早已打烊,一大片竹子在晚風中簌簌作響。她見一少年正趴在那兩扇油漆剝落的大門上瘋狂摩擦,發出非人低吼,便走過去看,見大門上新刻六個字:白淑珍是婊子。少年自然是李白無疑,已經瘋了。晚風凜冽,如在惋歎。俞莞之同情李白,勸其回家吃飯。李白回過頭來,絕望地看了她一眼:“是我同學刻的,為的是讓我天天上下學都能看見。”俞莞之抱住李白,安慰道:“好啦,好啦。”李白聞到一股花露水的氣息(是的,隻有她們,在深秋還讓自己散發着香氣),不由放聲大哭。

俞莞之将李白送至太子巷3号,他撒謊說沒帶鑰匙,她叩響門扉。李忠誠開門,因天色已晚,耽誤了晚飯,本想一腳把兒子踢出去,看到俞莞之(還有藏在她腋窩底下的李白),到底還是愣了一下,換做賠笑。俞莞之說:“不可再打李白。”随即像放生小魚一樣,将李白輕輕送入一潭臭水。李白從她的腋下來到李忠誠的腋下,相當不爽,擡頭看看,李忠誠正久久目送俞莞之離去。

這天在飯店,李白夢見了俞莞之,夢見她的背影,她的落肩梅。醒來後發現才晚上十點,他拿過手機,看到曾小然發來微信,隻有一個笑臉,并無隻字片言。李白發信問:俞阿姨還好吧,問候她。片刻後,小然回複:媽媽已于三年前過世,癌症。李白發愣,十秒鐘後,眼淚奪眶而出。小然又發來一條:你這混賬,竟在小說裡編派媽媽,我都讀過,沒找你算這筆賬。李白大哭。又過片刻,小然來信:但媽媽讀到你的小說覺得不錯。李白嚎啕捶胸,涕淚橫流,回複道:小說,都是,虛構的。

(本節完)

《關于告别的一切》

路内 著

上海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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