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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讀紅樓|第四回(上):馮淵的薄命

作者

樵髯

這一回,黛玉已經習慣賈府生活。日子從剛來時的繃緊不安,逐漸轉為輕松柔軟。

初見面時,摟着她痛哭的老祖母,從溫柔問話到狂躁摔玉無縫銜接的寶玉,将成為她的保護傘和溫暖港灣。她将在這裡度過她的少女芳華,收獲她人生中的歡笑和淚水。

不過此回的她,還以為自己是客邊,最終還會回到生她的揚州。但實際上不管她願不願意,無情的命運早已把她安頓在金陵城。

如果說黛玉的故事是作者要寫的核心故事,她來到賈府之後才開啟她的悲喜人生,那麼李纨的故事在這回之前就已經發生得差不多了:待字閨中時,父親教導她“女子無才便有德”;嫁到賈府,和賈珠琴瑟和鳴;生子之後,命運露出猙獰,忽然一場病奪走了丈夫的生命;而現在,她以“槁木死灰”的狀态生活。人生之于李纨,其實有大悲傷,但作者叙述的筆調卻很淡然。

确實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因為在作者的籃子裡,還裝有更多悲傷。

就像這回,香菱還不叫香菱,還叫她老爸起的名字——甄英蓮。

當然,甄士隐家還有一個仆人叫霍啟。甄士隐當然不懂這名字意味着危險。要不是我們以上帝視角看到故事的結果,我們誰又能嗅到它的氣味呢?人生路上埋伏着那麼多意外與荒謬,誰又能真的躲閃得開?

或許上天會給你預警,但人們總會漫不經心的與之錯過。千金難買早知道,人生的神秘就在這裡。你覺得不公平、太悲傷。可是回頭看,那樣的結局其實早已注定,并且你自己也脫不了幹系,有意無意間促成某種因果。

此回前半回的回目是“薄命女偏逢薄命郎”。香菱遇見馮淵的故事,就像一出獨幕劇,劇情簡單卻引人深思,所謂紅樓的“小悲歡”。

先說馮淵這個“薄命郎”。馮淵父母早逝,這便是第一層薄命。

沒了父母,便有了倉惶。因為父母是擋在你人生路上的一道屏障,沒有了他們,你就要直面這個世界。路途上的風塵撲面而來,而身後煙波浩渺,莽莽蒼蒼,你已無處訴說累和委屈。這種痛苦,隻有親曆的人才會懂得。而紅樓中的林妹妹,一大半的眼淚都是由此而來。

尤其在那個秉承種族延續、講究倫理道德的時代,對于一個男孩來說,沒了父母的教導,便是失去了方向的航船。父母給予的希望,卻可以鮮明地劃出一道航線。對于大多數有父母的人來說,這條航線或許擁擠,但是是有秩序的安穩和安甯。一旦脫離這個航線,遇到兇險的機率總是更大一些。

一直到現代,如果太年輕就失去了父母,總是一件很悲怆的事兒。

愛而不得,失去了幸福生活的機會,這又是他的第二層薄命。

他被香菱的美貌吸引。一個人的美貌裡,肯定包含着她的獨特氣質。是什麼樣的氣質打動了少年的心?是渾然不知世事的清澈單純,還是不同于俗脂庸粉的大家氣象?

馮淵被吸引,他覺得這是上天給他的禮物。對禮物,人總是不自覺的珍惜,他要給她一個隆重點的儀式——三天後進門。這是一個機會,他從此可以朝凡俗的主流的道路上走了,他或許會有一個溫暖的家庭、一個漂亮的孩子,過着有些閑逸但足夠豐饒的生活,人間從此多一對神仙伴侶,正如他看中的女孩的父親失女之前那樣。

據說,人們喜歡看《權利的遊戲》,是因為第一季把正直榮譽視為生命的奈德·史塔克給殺了,人們倒吸一口涼氣,覺得這個劇不簡單。

是的,好的作者就是這樣無情。馮淵一出場便英俊多金,少年意氣,如果放到武俠世界裡,這将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但紅樓不這樣寫。馮淵的一念之間,便錯過太多可能。

從他不怕薛蟠人多勢衆、一門心思要把香菱奪回來的勁頭看,他怕是對香菱動了真心。但也可以推測,他是個沒栽過跟頭的毛頭小夥,沒有對世事的柔軟包裹,不懂退讓妥協。

因為平日總淩駕世俗之上(家中有些資産,馮淵衣食無憂,這給了他更多的自由發揮空間。是以,在父母教導缺位的情況下,他長成了一個非主流男孩模樣——不顧世俗,喜好男風,且公之于衆),他内心有着秘不可宣的優越感,驕傲得不允許自己哪怕隻是俯就一下。這樣的少年死于一場強弱懸殊的毆鬥,也并不稀奇。

死後一年多的時間裡,他的家人一直在打官司。一直打官司的目的,不是為他伸冤,不過是“希圖得些銀兩”。這是人之常情,人沒了,總得給點安慰吧,可是讀來仍不免心驚。這是馮淵的第三層薄命。這意味着馮淵曾喧嚣又孤單的活過,僅如此而已。

他比甄士隐薄命。甄士隐的生命中,至少有很長一段光陰是神仙日子,有妻有女有穩定的資金來源與社交生活。沒落魄之前,他應該是現代所有想三十歲之前奮鬥成功、實作财務自由的人的模闆。

他比賈寶玉薄命。賈寶玉父母都在,雖然在父母的期望之下,他失去很多,但内心的安甯從未被打碎。他也找到了生命的知己。雖最後“懸崖撒手”,至少也是清醒的選擇,而非暴力緻死。

他留給讀者的印象是,他作為一個還未更多地去見識世界繁華與荒蕪、動人與寒涼、溫柔與殘酷的少年,就早早與這個世界告别了。

這是他最薄命的地方。

是以從世俗意義上說,甄士隐、賈寶玉都算不上太薄命。他們都是,一上來,命運就給了他們太多東西。他們不是得到的太少,而是太滿。

甄士隐還能有意識地向外散,比如給賈雨村準備盤纏,但仍然對意外缺少充分的認知與準備;而賈寶玉則被包裹得喘不過氣來,他想要的東西全都進不來,他想擺脫家族賦予他的任務,他想自由自在地享受生命中的美好,可偏不能夠。他曾對柳湘蓮憤憤地說,有錢又不由我使,行動就有人管。

比較有意思的是,而寶玉所向往的恰恰是,馮淵未遇香菱之前生活的模樣;他和林妹妹的靈魂相通,恰恰是馮淵看上香菱,打算過上的神仙眷侶生活。

在開篇,作者用馮淵的故事告訴讀者,世間哪有什麼自由,美好大多也都是落花流水。那麼,怎樣才能通往幸福,怎樣才能避免薄命?無從知曉。作者隻是暗示,不停的演繹悲歡才是人間永恒的常态。

香菱的薄命有目共睹,生在鄉宦之家,卻流落在卑賤的拐子之手,從小“被打罵怕了”,這是一層;遇到馮淵,本有機會改變命運,可還是被貪财的拐子和弄性尚氣的花花太歲攪散了,這是二層;官司到了父親曾經施過恩的人手裡,如果堅持正義,或許還能和尚在人世的母親團圓,便沒了“緣何不使永團圓”的遺憾,但賈雨村邀功請賞,胡亂判案,并未如此,這是三層。

一對薄命人!脂硯齋認為馮淵在紅樓中的設定,是一個開路人,那麼接下來的“大悲歡”是什麼呢?當先指寶黛之戀的悲歡。

寶黛之戀是紅樓濃墨重彩渲染的部分,它的悲歡不當是某單個因素造成,但它和林妹妹的薄命肯定息息相關。

林妹妹的薄命,大緻也有三層:被父母寵愛,卻不得不遠離故土,這是一層;遇上寶玉,心事卻成空,這是二層;年少孤單,被鄉愁侵蝕,小小年紀便化香魂一縷,這是三層。林妹妹之是以被後世那麼多人喜愛,有一部分原因,當是從中照見了那個委屈的自己。

不同于寶玉和馮淵根本不曾碰面的是,黛玉和香菱,她們将在賈府相遇,并最終成為師生。薄命之外,慶幸她們還有溫暖包裹。

“大悲歡”應該還包括薔齡、安琪、智能與秦鐘、卍兒與茗煙、張金哥和李公子,或者還有已經“槁木死灰”的李纨和天妒英才的賈珠,經常吃齋的王夫人和有一天竟然講了個喝老婆洗腳水的笑話的賈政,從小門小戶嫁過來的填房尤氏和把整個甯國府宅子都要倒過來的賈珍,伶牙俐齒的鳳姐和偏要和她對着幹的賈琏……

好吧,這樣說,是要把所有的成婚的、未成婚的都說一遍了。這麼說起來,誰人不薄命?哪個不喊冤?也隻能說,每個人,走在人生路上,都得随時遭遇劈面而來的命運風暴!

這人世間的“大悲歡”,對誰都顯得那麼鐵面無私,殘酷無情。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這或許是人間唯一且永遠的法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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