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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空間|雷平陽:冰塊裡的鐘(10首)

冰塊裡的鐘

(10首)

□雷平陽

池 塘

我繼承了一筆隻能描述的

遺産:池塘的四周

長着各安天命的蒿草、大麻、紫藤

水面有浮萍,但讓死水

更加靜默的,是虛空之上一層層堆積

一層層腐爛的樸樹和榉樹的落葉

水面和穹蒼之間,斜挂着幾束

叢林間透射過來的陽光

成群結隊的蝴蝶,閃爍着,從那兒升入天國

它們沒有代替我,我仍然坐在一棵樹底

一身漆黑,卻内心柔和

仿佛有一頭大象在我的血管裡穿行

小王國

推土機留下的兩個土堆

四周積起玻璃那麼厚的

一層薄水。雜草很快就長出來

布局和長短疏密有緻

用心之美源于自生自滅的理論

隻要我們清除記憶中的湖山景象

目光隻看它們,不要越過邊界

像巨人把捧在手上的盆景

當成無法進入的國度

眼前的世界就是仙境

兩山沉浮于倒映的雲海,雲朵

長出青草。孤單的鳥用兩個身體

飛行或啄食。一隻青蛙在水底走路

以為潛得很深但綠色的脊背

露在外面,背後拖着

泥塵洇散的水波。另一隻青蛙

蹲在土堆上鼓腹叫喊,頗像

生活在孤峰的人向天空敬獻明亮的聲音

我每天都會沉迷于類似的

小王國,它們由不同的物質組建

有大異其趣的存在感,随處可見同時又

隐匿于不見,轉眼即滅

當巨人——野外作業的滿身散發着

汽油味的勞工——穿着水靴

從水面上哐啷哐啷走過,用腳

狠狠地踢垮土堆。一個無力自保的

唯美國度馬上破碎。是以我每天

都有亡國之痛卻又止于沉默

站立在一片積水邊上

就像站在一個王國的外面

黃 昏

黃昏時,近距離觀看白鹭

悠然打開翅膀

從身前低飛而去,身體一浮

一疼,一空:分明是自己白天的靈魂

飛走了。同時,在白鹭飛走的那兒

突然出現一個迎面走來的人

落日的光照着他,看不清面孔

像一團光有了人形,越走越近

兩個人影碰頭時

身體一震,一沉,一收

分明是自己夜晚的靈魂回來了

秋天的向日葵

統一的不可一世之美

曾在天空的天空上旋轉綻放

曾在天空的天空中引導萬物

曾在天空的天空下成為美好靈魂的象征

我在黃昏騎車經過那兒

——暗紅的天幕下

被放棄的向日葵高出衆草

顔色變黑,莖稈、葉片和餅

樣子如異常的生鐵。尖銳,暴戾

頹廢,卻又焦脆得一觸即碎

如一個個火中搶回的無意義的

遺物:美和它的時間及審美運動

帶走了花的奇迹,隻剩下支撐美的

廢舊的冷兵器和醜陋的幽靈

向日葵地的盡頭,立着柳樹

柏樹和楊樹。夕照下

一輛輛暮歸的摩托正駛入金燦燦的村莊

人們做飯,訪友,喝酒,唱花燈

在自己的屋檐下趕一場場廟會

世俗之美浸透了每根天線

每條小巷和每堵牆

我停在一個土丘,虛與實之間

發現自己兩邊都靠不着

而且兩邊都不足以用美說服我

生活的生活之上

生活的生活之中

生活的生活之下

我都不在,而在生活之外

有被棄的沉默,拒絕的悲憤

内心的真理之軸已然越磨越細

如這根插在地上不知何用的鐵絲

風一吹,惶然地發出陣陣劇烈的震顫

——我不知道是什麼在疼

隻能說是靈魂

蘇格蘭内海之二

孤峰全部被拉平,群峰也是。曲線

之于平闊的世界産生不了救贖,除非世界

将以巨浪滾滾的形象隐身于大衆哲學

我出生在懸崖,在風中的一枚失控的氣球裡

長大,成為老人。但看見風浪的發源地

同樣風平浪靜,内心頓時深感不安

就像閱讀一本冗長的黑暗之書

讀到最後一頁——看見

一百個月亮懸挂在一棵枯死的菩提樹上

蘇格蘭内海之四

光從黑雲後面垂直落下

反像海底湧起白色巨浪,從黑雲後面

到天空去。得到光或送出巨浪

海面繃緊了,在微微震顫

——海裡的每個波浪中都有一支安魂曲

海面下的安魂曲像暗流一樣永不平息

——海裡的每一滴水中都有一支着火的蠟燭

海面下朝聖的火焰将大海燒得發燙

清晨的大海是一面圓鼓

鼓筒裡沉船的桅杆正在瘋狂地向上敲擊鼓面

我從修道院偷跑出來,戴着面具,不安地

看着光的巨浪,将天幕反複地拉開又拉攏

炸魚之一

喜悅的時候你看見的魚在水裡

悲傷的時候你看見的魚躺在瓷盤中

世界上隻存在這兩種魚

你喜悅的時候它也喜悅

你悲傷的時候它也悲傷

魚一旦悲傷,腮和鱗甲就脫落,眼珠碳化

白刺從裡面戳穿肉,露到外面。那密實的

一绺绺金黃色的肉向内緊貼,而腹腔

敞開,裡面空無一物。頭與身子之間

出現一道裂口,由細細的頸椎骨勉強連着

而魚一旦喜悅,腮和鱗甲又會回到身上,雙目流盼

白刺縮回肉裡,時間榨幹的肉收回了水分、膘

和鮮亮的肌纖組織。腹腔重新封閉,裡面

全是油汪汪的内髒和淺黃色的魚籽。頭與身之間的

缺口不在了,整條魚像水中的完美藝術品

但魚永遠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喜悅

什麼時候一條銀魚會被你看成藍鲸

但魚永遠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悲傷,什麼時候

你從一根白刺開始演算,最終推理出一條魚

它們一直在等候,等你悲傷,等你喜悅

宿主之一

也許:一再澄清創作的意義

就是一種逃亡。光是某棵樹帶來的而且這棵樹

還在黑暗中安靜地生長

這麼多動物、鬼怪和未知之物的器官與神态

集中到一塊巨冰内,也許它顯示了時間的面目

——留下的諸相均不符合人類的審美

而且很快就會融化。但我認為世事沒有這麼簡單

光将冰化完,也許地上會出現上帝

潮濕的影子,像遁土的人帶不走的黑袍

浮生若夢之一

遍布着白色石頭的山頂上白浪滾滾

像地球翻身,背面的大海翻了上來

在熾烈的陽光下曝曬鹽水長期浸泡的肌肉和骨頭

魚群是以從天上飛來,盤旋在白光閃閃的絕壁上

——人們仰着頭觀看,目光焦灼

内心的激流形成一個個海洋

在魚群降落、空懸和飛逝等衆多選擇之間

産生了不同的哲學和宗教。唯一保持一緻的是

人們都知道這是夢境,所有人曾經聚集在

沒有過失和死因清單的同一個夢裡

浮生若夢之三

萬物皆有主動變形的傾向:信鴿

越長越像烏鴉。蒼鹭的脖子上長出鲸頭鹳的腦袋

鯉魚有一張塗滿脂粉的媒婆臉,尾鳍變成了

金魚的巨尾。貓頭鷹在夢境中驚變為石獅子

蝴蝶幻變為幽靈。螞蚱靜卧如一匹碧綠色的馬

鴨子約等于錦雞。蟾蜍戴着獨角獸面具

翠鳥駭然有一顆鷹頭。就連白菜也将葉片的比例

放大了幾百倍。芣藍也叫人頭疙瘩或不留客

長長的細莖上懸着的葉子多麼像枯荷……

還有數量驚人的怪物來到了集市上,沒人知道

它們首先是什麼,然後才是什麼,将來會是什麼

它們一個挨着一個,互相隻認識局部

那麼多的局部——有的已經抵達局部組成的整體

有的變到一半就停了下來,更多的還在變

比如有一條魚,它想變成三條魚

有一條巨蟒,它想變成一頭水牛

—END—

《長江文藝》2022年第5期

責任編輯 | 丁東亞

詩空間|雷平陽:冰塊裡的鐘(10首)

▲雷平陽|

雷平陽,詩人,1966年秋生于雲南昭通。現居昆明。出版詩歌、散文集四十多部,曾獲人民文學獎、人民文學年度詩人獎、詩刊年度大獎、十月文學獎、華語傳媒大獎詩歌獎、鐘山文學獎、花地文學排行榜詩歌金獎、中國詩歌學會屈原詩歌獎金獎和魯迅文學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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