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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儒林外史》:杜少卿(1)叛逆者?沖突集合體?

【題外話】

讀《儒林外史》很久了,杜少卿這個重要的人物卻一直沒有寫。

有粉絲在背景催。

我以為這樣的文字沒有幾個人看——真的,如果不是認真看過書就很難看懂。意外和感動,也算是一點動力吧。

但仍然是很久也沒有去寫。

因為總覺得對杜少卿還沒有看透。

這樣一個卓然不群的人,是不能隻站在世俗的角度去看的。如果沒有真正了解他的内心世界就去評論,也是不負責任。

随便寫寫很容易,而一旦開始嚴肅,就會感覺下筆很難。

一個發現要看很久,想很久,一個思想要醞釀很久,中間會有很多發現不了、或者發現了卻仍然想不明白的東西,需要像偵探一樣,在繁雜的材料中去發現蛛絲馬迹,去完成它。一個人物的故事會在頭腦中盤旋很久,想要把它真正想明白,也根本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容易。

為了尋找他行為的思想依據,去讀關于魏晉風度的書,去翻各種心理學的觀點,去研究他身邊有交集的人……

但思路仍然很亂。

是我有限的思想,無法達到更深入的了解。

甚至有時候感到灰心喪氣——這是幹什麼呢?你以為你是誰?想得再透徹又如何?夙興夜寐,勞神焦思,别人燈紅酒綠夜夜笙歌,也一樣活得很好……

更何況,這樣的研讀,很多時候說得好聽點,隻能算是屠龍之技,但是龍又在哪裡呢?說得難聽點就是華而不實,那些世俗意義上成功的教師,隻精明地狠命抓成績,就足以風生水起睥睨衆生。

真的,很多時候有這種無力感,挫敗感。

戰争,疫情,空難……都在加重着這種感覺……可是你似乎什麼也做不了?一個不小心,就成了蹭流量的無恥渣渣。

不管怎樣,還是要寫的吧。

讀《儒林外史》:杜少卿(1)叛逆者?沖突集合體?

【杜少卿的叛逆】

很多人說,杜少卿是一個叛逆者。

杜家是天長縣的豪門,祖上出過好幾位進士舉人,做過大官,也有田産。杜少卿曾祖父中過狀元,父親做過贛州知府。

世家子弟,最理想的前途自然是讀書做官。

然而杜少卿書雖讀了,看起來也還讀得相當不錯,然而他卻不肯去考科舉,也不肯做官。

杜少卿整天做些什麼事?

敗家。

祖上留下的田産家私,約摸有萬兩銀子。杜少卿對于錢财不在意,拿他族兄杜慎卿的話說,“是個呆子,自己就像十幾萬的。紋銀九七,他都認不得。又最好做大老官。聽見人向他說些苦,他就大捧出來給人家用。”

君不見,身邊一群人把他當冤大頭,圍着他薅羊毛:

韋四太爺來吃吃喝喝打秋風。

鮑廷玺來要錢辦戲班。

楊裁縫來求為母親辦喪事的棺材衣服。

黃大因為偷竊被人家報複毀了房子,也來要錢修房子。

臧三爺收了别人買秀才的三百兩,自己卻用那錢補了廪生,竟讓杜少卿還别人的本錢。

前面做“人頭會”騙了婁公子五百兩銀子的大俠張鐵臂,變身醫生張俊民,求杜少卿出銀子送自己兒子應考。

管家王胡子替他賣地,暗地裡偷吃,還幫張俊民、鮑廷玺謀劃怎麼向他要錢,去南京的路上拐了二十兩銀子跑了……

這是明寫的,暗寫的也有。都準備到南京去了,為什麼又鬧了半年才去?

族中人看他這樣撒錢,來謀奪财産呗。不把他油水榨幹,怎麼舍得放他走?

就這樣,田産家産敗得差不多了,隻剩下千把多銀子,準備到南京去住。

少卿不僅敗家,也像極了《紅樓夢》裡厭惡仕途經濟的賈寶玉。

汪鹽商過生日,請縣太爺,要請少卿去陪客,他不去;别人提醒他去拜會知縣,他也不去;朝廷征召他做官,他裝病推辭……

臧三之流拼命巴結的王知縣,在少卿眼裡隻不過是“一宗灰堆裡的進士,他拜我做老師我還不要”,并犀利地指出王知縣要他去拜會的目的:“總不是甚麼尊賢愛才,不過想人拜門生受些禮物”。

高翰林就說:“少卿是杜家第一個敗類”。當地大族,把杜少卿當做反面教材,教導族中子弟千萬不可學杜少卿。

這樣來看,敗家是無疑的了,叛逆,看着也的确是那麼回事。

但是,杜少卿骨子裡又和他的父輩很像。

對于家庭傳統和長輩做官的聲譽,他極力地維護;對那些說他祖輩父輩好話、和他祖上有交集的人,他既尊敬,又慷慨。

堂兄杜慎卿就說:“但凡說是見過他家太老爺的,就是一條狗也是敬重的。”以緻于那些來騙錢的,隻要掌握了這個套路,絕對不會空手而歸,管家王胡子更是把這一招用得純熟。

那麼,這不是沖突了嗎?

在我看來,杜少卿的叛逆,針對的不是他的家庭,而是社會。

少卿為什麼不願考科舉,不願做官?

從某個角度來講,恰恰是對家族、對父輩清名的守護。

他的父親是怎麼做官的?

杜慎卿說“我的伯父是個清官”。

高翰林說,少卿祖上幾十代行醫,掙了許多田産,他祖父“做了幾十年官,卻不會尋一個錢來家”;他父親做太守,“全不曉得敬重上司,隻是一味希圖着百姓說好;逐日講‘敦孝悌勸農桑 的呆話”,“惹得上司不喜歡,把個官弄掉了。”

在高翰林看來,這是笑話;但在少卿心裡,這是對父輩品格操守的肯定與欽敬。

他不肯做官。李本瑛要向朝廷薦舉杜少卿,他聞訊立刻登門緻謝;最終裝病堅辭不受。他對夫人半開玩笑地說要留下來陪她看花吃酒,對好友遲衡山則實話實說:“這征辟的事,小弟已是辭了。正為走出去做不出甚麼事業,徒惹高人一笑,是以甯可不出去的好。”杜少卿不做官,表面上看,是他不屑于與那些“灰堆裡的進士”為伍;其實是因為他很清醒,早已經看透現實的殘酷:他的父親贛州府君在官場深受排擠是前車之鑒;李本瑛不也曾蒙冤麼——上司派人來摘他的印,百姓們卻要留他。

少卿并不是反對科舉本身,而是反對程朱理學逐漸僵化背景之下八股取士的科舉。

皇權的專制,思想的桎梏,科場的舞弊,科舉早已不是當初的科舉了。這一點其實在曆代的文學創作中就能很明顯地看出來,你看唐宋時期詩人文人,是既能當官,也能搞創作,兩手都能玩得很溜;而到了明清八股取士選拔出來的讀書人做了官,隻能當奴才,搞不了文學創作,明清小說,反倒大多是由科場落第的文人寫出來的,比如吳敬梓,曹雪芹。總之當時的科舉和官場,已經成為名利場。讀書人一旦中舉做官,往往就變身為王惠那樣貪得無厭、魚肉百姓的渣官,“把那文行出處都看輕了”,也就是忘了自己讀書的本意,忘了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責任。

杜少卿采取了反叛的态度,不惜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敗家子的形象。

好吧,既然你們千方百計貪錢,我偏要把錢看得極淡。

身邊那些羊毛黨的伎倆,他未必就看不出來,甚至我感覺他不僅看透了,還帶着一種嘲諷;你們都拼命鑽營要做官,我偏不去做。

有時候看似離經叛道,但往往能更接近事物的本質。

叛逆的實質是對現實的反抗,是在間接地表達不滿和反對;有時候也是源于自身的内在沖突。你看看小孩子的叛逆就知道了,他們通過種種叛逆的行為,來表達自己的呼聲,表明自己的态度。

叛逆其實也并不可怕,從另一個角度看,叛逆至少表明了一個人人格的覺醒,叛逆者是有思想動力的,最起碼比渾渾噩噩有目标有力量。

叛逆的人本質上很單純,因為他還對現實抱着熱愛和期望,他為了反抗現實甚至不惜傷害自己,實在比那些老油條可愛得多了。

讀《儒林外史》:杜少卿(1)叛逆者?沖突集合體?

【杜少卿的沖突】

杜少卿表面上不願考科舉,不願做官,但他骨子裡卻實在是一個純正的讀書人,與那些讀書做官的人相比,他其實更忠誠、也能更深刻地領會儒家思想的内涵。

你看他對《詩經》中《凱風》《女曰雞鳴》等詩的解法,有自己的了解和思考,不像馬二先生和遲衡山當背書機器。

儒家提倡的“孝道”、“仁義”,他近乎嚴苛地在遵守。

他對父親的門客婁老爹極為敬重,“養在家裡當祖宗看待,還要一早一晚自己伏侍”,連他的夫人也親自“煨人參”、“送人參”。後來又遵循他的意願送其回鄉,婁老太爺病故之後,他又親自去祭吊,情義之深,令人感動。

豪俠仗義,更是不用說了,沒有人比他更像俠客的了。與郭孝子素昧平生,卻敬他二十多年走遍天下尋訪父親的孝行,不避通叛的嫌疑,留他在家裡歇息,與夫人張羅替他漿洗衣服,治酒款待,為他求虞博士的介紹信,自己尋衣服當銀子給他準備盤纏。

王知縣壞了事,被摘了印,先前巴結他的人都變了臉,沒人借房子給他住,急得要死,少卿反叫管家去請他到自己家花園裡住。看見沒,别人都去錦上添花,少卿卻雪中送炭。

沈瓊枝落難,杜少卿贊她“鹽商富貴奢華,多少士大夫見了就銷魂奪魄;你一個弱女子,視如土芥,這就可敬的極了!”并贈送詩集、銀子。

……

但同時,他也用種種離經叛道的行為反叛封建禮教,挑戰“三綱五常”等社會習俗。

他的某些思想其實很新潮,遠遠領先于同時代的人,如果在當代,他一定是個潮人,動不動就能上熱搜的那種。

他不納妾。不信風水。在大庭廣衆之下,攜着妻子的手遊山……

他一邊嘲諷着社會陋習,一邊又時刻關注着社會,思考着各種社會問題。

比如關于“納妾”的看法,他還替朝廷開出了藥方,赢來遲衡山的贊歎:“宰相若肯如此用心,天下可立緻太平!”

對于改革社會思想,他其實也是很積極的,也做出了很多努力,比如,對于遲衡山提出的修複泰伯祠的建議,他很贊成這種複古的思潮,即便自己經濟上已經拮據了,還是很慷慨地捐銀三百兩,積極參與到祭祀泰伯祠的各種具體事務中來。

杜少卿種種沖突行為的背後,是他對自己思想和品格的堅守。他始終很清醒,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要做什麼事,不能做什麼事。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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