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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際斌、馮萬琴:唐傳奇愛情故事人物沖突形象及其小說史意義

一、研究的緣起

唐傳奇是唐代興起的一種文言小說,宋 洪邁《唐人說荟 凡例》:“唐人小說,不可不熟,小小情事,凄婉欲絕,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與詩律可稱一代之奇。”唐傳奇藝術成就極高,它标志着小說文體的獨立[1]。唐傳奇成就最高的是愛情傳奇,如《任氏傳》《莺莺傳》《霍小玉傳》《李娃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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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說荟》

人物形象的沖突性包含了人物形象的“正邪兩賦”,也包括了無所謂正邪的心理沖突。何為人物形象“正邪兩賦”?曹雪芹論氣,提出了“正邪兩賦”說,認為天地之間存在正邪二氣,萬物皆因氣而生。“正邪兩賦者”是正邪二氣互相搏擊而後相融合的産物,在上不能成為仁人君子,下不會淪為大兇大惡之人。在世人眼中,他們既聰俊靈秀,又乖僻邪謬不近人情[2]28-30。

魯迅曾在《中國小說的曆史的變遷》一文中談到:“和從前的小說叙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是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總之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3]348

誠然,《紅樓夢》所寫人物是立體複雜的,并不是好人全好,壞人全壞。但就小說而言,人物形象的沖突性可以上溯到唐傳奇愛情故事。

國内有關唐傳奇愛情故事人物形象研究的篇目雖多,但很少涉及人物沖突形象。例如霍靜《試論〈任氏傳〉裡的女性形象》[4]從人性和狐性兩個方面分析任氏的人物形象,任氏為保護自己而與韋崟堅決鬥争,卻為報恩使計勾引其他女子供韋崟淫樂。但也隻就單篇作品讨論,沒有着眼于唐傳奇愛情故事的整體。

王立興、吳翠芬《唐傳奇英華》從“情”與“利”的沖突分析李娃形象,認為她與荥陽公子相識之初“既有男女之間愛情的悅慕,又有着妓女與嫖客即賣主與買主之間色相與金錢的互相誘引”[5]159,但沒有把李娃形象上升到“正邪兩賦”的高度。

龐欽月《論蔣防〈霍小玉傳〉中的人物形象——以霍小玉、李益、黃衫客、鮑十一娘為例》認為作品把霍小玉塑造成了一個聰明、美麗多情而命運悲慘的女性形象[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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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環畫《霍小玉》

但這隻是霍小玉性格中的一面,作者并沒有分析霍小玉複仇情節中人物形象的複雜多變性。吳衛高《評唐傳奇中任氏和李娃人物形象之異同》從地位、外表、性格分析了她們的共同點,從塑造目的、塑造手法、人物命運分析人物的不同之處,但并沒有看到兩個人物性格複雜多變的相同點[7]。

由此可見,上述論文雖然涉及單篇唐傳奇愛情故事人物形象的複雜性,但是沒有将整個唐傳奇愛情故事人物形象上升到“正邪兩賦”的高度。是以,研究唐傳奇愛情故事人物形象的“正邪兩賦”及其意義還有許多可挖掘之處。

在國外,相關研究隻零星見于有關唐傳奇藝術特色的著作中。日本漢學家内山知也《隋唐小說研究》對《任氏傳》[8]197-200《霍小玉傳》[8]266-280《莺莺傳》[8]281-286《李娃傳》[8]320-324等唐傳奇愛情故事人物形象作了考證與分析。南韓學者成潤淑在《從〈李娃傳〉看唐傳奇的典雅性與通俗性》中談到唐傳奇中“反轉”情節的運用[9]25-27。

本文選取《任氏傳》《莺莺傳》《霍小玉傳》《李娃傳》等唐傳奇愛情故事作品中具有代表性的人物沖突形象作為研究對象,進行系統地梳理和分析,探究他們的性格特征,挖掘其心理的沖突性和複雜性,論述唐傳奇愛情故事的衰落與人物沖突形象的缺失,探究唐傳奇愛情故事人物形象“正邪兩賦”的意義及啟示。

陳際斌、馮萬琴:唐傳奇愛情故事人物沖突形象及其小說史意義

《陳文新講唐人傳奇》,陳文新著,東方出版中心2021年5月版。

二、唐傳奇愛情故事人物沖突形象之表現

英國作家E M 福斯特的《小說面面觀》提出了圓形人物這個概念[10]72-89。圓形人物往往有一個較為穩定的性格中心,但又有不同的性格側面,不同的性格交替融合,由此構成了一個獨立複雜的個體。唐傳奇愛情故事中有許多圓形人物,下面以任氏、崔莺莺、霍小玉、李娃為例進行分析。

1.“正邪兩賦”的女性形象

先以善惡并存的任氏為例。沈既濟《任氏傳》塑造了一個亦人亦狐、“正邪兩賦”的典型狐精形象。任氏性格中有人性所特有的美,也有她作為狐妖自身的缺陷。

一方面,任氏窈窕淑女,蕙質蘭心,有着愛情至上的價值觀。她不在乎鄭六貧窮,隻希望在一門庭小巷幽靜之處居住下來。她教導鄭六買馬,謀取利益,表現出她的聰穎機靈。富豪韋崟觊觎任氏美貌,對她愛得發狂,想趁機強迫她,但她并沒有因他富貴而離開貧賤的鄭六,而是堅決抵制,誓死反抗,也正是她這份對愛情的堅守感動了韋崟。

此後兩人成了好友,任氏的衣食住行都由韋崟提供。後來,鄭六要到金城縣上任,邀請任氏一同去,她深知此行去不得,但因不忍韋崟和鄭六的再三勸說,隻得與之同行,任氏最終命喪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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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環畫《任氏傳》

任氏的此番大義展現了她人性美的一面。任氏雖為狐妖,身上卻有很多人所沒有的美好品質,這樣一個知恩圖報、真性情的“人”讓人感動。

另一方面,任氏本身是狐妖,她身上有着不可消除的劣根性。初見鄭六時,她大概并沒有很愛鄭六,隻是利用美貌誘其同宿,因為此前她曾多次引誘男子回家。為了報答韋崟恩德,她多次利用手段誘騙其他無辜女子供其享樂,這是極不符合人性和正義的,展現了任氏狐性中邪惡的一面。

再說義詐相間的李娃。《李娃傳》中男主人公是鄭生。鄭生進京趕考時,荥陽公給他準備了兩年的費用,可他一到長安便沉醉于李娃的溫柔鄉,無法自拔。

一開始李娃對鄭生“回眸凝睬,情甚相慕”實施勾引時,他竟“不敢措辭而去”。鄭生對李娃一見傾心,即使耗盡百萬亦不甚惜。他放棄了科舉,不惜一切追求愛情,殊不知,這是娼家精心設定的圈套。

小說實寫鄭生的癡情,反襯李娃的狡詐、圓滑。在遇到鄭生之前,李娃已是名響京城的頭牌妓女,身價高,手腕自然不低。在長期的從妓生活中,李娃要想生存,隻有具備圓滑、狡詐的處事性格才能獲得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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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環畫《李娃傳》

是以,鄭生一開始不過是李娃盯上的獵物,而李娃的“風情萬種”“嬌豔欲滴”不過是為了“釣魚”放出去的“誘餌”。當鄭生資财耗盡、一無所有後,李娃和鸨母互設詭計抛棄鄭生。

李娃擺脫鄭生時所實施的一系列計劃可謂天衣無縫,此時她對鄭生沒有留戀、沒有愧疚。從勾引到逐棄這兩部分中,我們看到更多的是李娃的自私、虛僞、冷酷、陰險狡詐、恣意妄為。這是李娃性格“邪”的一面。

當鄭生被“計逐”後,幾經轉折淪為乞丐。深夜聽到鄭生凄慘哀切的呼喊時,李娃開始檢討。看到骨瘦如柴、滿身疥瘡的鄭生時,她的靈魂開始忏悔,心中油然生起了一種責任感。

此時的李娃呈現出性格中美好的一面:善良、多情、俠義。當鸨母要再次逐棄鄭生時,李娃斂容正色:“不然。此良家子也。當昔驅高車,持金裝,至某之室,不逾期而蕩盡。且互設詭計,舍而逐之,殆非人。令其失志,不得齒于人倫。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絕,殺而棄之。又困踬若此。天下之人盡知為某也……況欺天負人,鬼神不祐,無自贻其殃也。”[11]104

這番話讓我們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李娃。李娃救下鄭生後,不遺餘力地照顧他、陪伴他,一直到他考取功名。幾年來,李娃承擔着既像妻子又像母親的責任。當鄭生功成名就後,李娃自知職責已盡,主動要求離開,在鄭生的苦苦挽留之下,她才答應留下。從這我們看到了李娃多情、善良、俠義而忠貞的一面。這是李娃性格“正”的一面。

2.心理沖突的女性形象

先說情禮沖突的崔莺莺。

《莺莺傳》中的崔莺莺形象豐滿、性格複雜,是一個叛逆、勇敢的人,為了争取理想愛情,她敢于同封建禮教作鬥争。在封建舊觀念看來,禮代表了正,情代表了不被允許的邪。但在今天看來,這些人物形象性格的沖突性不能簡單地被劃分為正與邪,隻是一種心理沖突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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郵票崔莺莺

崔莺莺出生于相國之府,生活無憂,彼時正值碧玉年華,十七歲的她對理想愛情與美滿婚姻充滿向往。她在與母親一道回長安的途中遭遇搶劫,幸虧張生保護而遂不及于難。在張生的猛烈追求下,崔莺莺“投降”。

此後,她對張生的“情”和封建禮教的“禮”展開了激烈的鬥争。崔莺莺的思想感情是極為沖突的。

一方面,她出生于名門望族,從小受到封建禮教束縛,是以無論在什麼場合,她的行為都要符合她的身份。當母親命莺莺出來拜見她的救命恩人張生時,她以病相推,被母親訓斥後過了好久才出來。由此可見,她是一個“以禮自持”的大家閨秀。

另一方面,崔莺莺是一個正當妙齡的花季少女,十分向往愛情,但受到禮教壓制,不敢表現出來,在外人面前,她要盡力保持端莊賢淑的形象。小說把她的這種心理沖突表現得淋漓盡緻。

第一次見到張生,她恪守女子行為準則,矜持自重,雖然張生一直在引逗她,但她卻保持距離、一言不發。但是在張生寫了《春詞》二首送她後,她馬上回了一首《明月三五夜》,并在詩中暗示了約會的時間。可是當張生如約而至時,她卻表情嚴肅,大聲數落張生,希望張生能以禮自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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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淩滄繪崔莺莺

此時的崔莺莺還在恪守禮教,但數日之後,崔莺莺卻自己來到張生房,“并枕重衾”大膽向張生表達愛意。崔莺莺前後自相沖突的表現,正是内心中“情”與“禮”相争的結果。

作為一個封建貴族小姐,她要限制、克制自己;作為一位花季少女,她又極其渴望擁有理想的愛情。她訓斥張生的一番話,其實正是她心中代表“禮”的一面向代表“情”的一面的攻擊指責。而她“并枕重衾”則正是“情欲”的莺莺戰勝了“禮教”的莺莺。

跟張生私會後她的思想包袱很沉重,深夜時獨自彈奏傷感的曲子,心情愁悶。被張生抛棄之後,她認為與張生暗地結合有“自獻之羞”,“禮教”的莺莺又一次壓倒了“情欲”的莺莺。

後來張生和莺莺各自有了婚姻,張生還想再見莺莺一面時,莺莺卻賦詩一首:“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将舊時意,憐取眼前人”[11]139,義正辭嚴地指責張生違背諾言的無恥行為。崔莺莺在“情”與“禮”鬥争的漫長曲折的過程中,大膽追求愛情,勇于同封建禮教作鬥争,力求突破封建禮教束縛,盡管在她的反抗行為中時時猶豫、顧慮重重,但她敢于做真正的自己,為理想愛情奮鬥,這是值得肯定的。

再說愛恨交織的霍小玉。

蔣防的《霍小玉傳》是唐傳奇愛情故事的代表作之一。其中塑造得最為生動豐滿的人物形象便是霍小玉。霍小玉本是霍王小女,霍王死後,霍小玉因庶出被衆兄弟趕出王府流落教坊,做了賣藝不賣身的青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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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劇《霍小玉》劇照

一方面,她美麗、善良、敢愛敢恨,更具有強烈的反抗性格,而且“音樂詩書,無不通解”。與李益初次見面,她“低鬟微笑,細語……初不肯”,後來兩人便如金風玉露相逢,共墜愛河。

霍小玉身陷娼門,自知不可能與李益相守一生,故提出與李益相守八年的短願,但連這一個小小的願望李益都無法滿足她。分别不久,曾經發誓“死生以之,與卿偕老”的李益負心另娶,一去不返。小玉思念成疾,抱病将終,多次請求見面,李益卻避而不見。

後來,一黃衫客“怒生之薄行”将李益架到小玉面前,小玉終得以見到李益。疾病纏身的小玉見到曾經深愛的李益時,心中有多愛就有多恨。李益背叛了她,她恨不能殺了他,可一想到曾經在一起的種種美好,她又舍不得。

“含怒凝視,不複有言”這八個字,完全展現出當時霍小玉内心世界的複雜性。我們看到霍小玉作為底層女性的柔弱,但也被她對待愛情從一而終的誠摯所感動。最後,她悲切地斜視李益良久,随即舉杯将酒澆到地上,表示兩人之間恩斷義絕,然後含恨詛咒:“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11]77-81而後,小玉高聲痛哭幾聲後便氣絕身亡。

這段義正辭嚴的強烈控訴和複仇意緒,表現了生活在最底層備受欺淩的弱女子最為強烈的憤怒和反抗,顯示出她剛烈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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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環畫《霍小玉》

另一方面,霍小玉的性格也不是完美無缺的。雖然愛與恨都是人的正常感情,都是無可厚非的。但其因恨複仇的方式和造成的直接後果損害了其自身形象,于是與“邪”發生了聯系。受到背叛的她沒有直接報複李益,而是幻化成其他男子,讓李益多疑,進而傷害了其他無辜的女子。她提出的“八年短願”值得同情,但也反映了她對唐代社會門閥觀念認識的不清醒,可見在認知上她是不如李娃的。

3.“正邪兩賦”的男性形象

不僅任氏、崔莺莺、霍小玉及李娃等女性人物如此,其實唐傳奇愛情故事中的男性形象亦是“正邪兩賦”的,隻是不及女性形象鮮明而已。

《莺莺傳》中張生有才華,又見義勇為,借白馬将軍之力救莺莺一家于兵亂之中,但對莺莺始亂終棄,竟然誣蔑莺莺為尤物,提出“忍情說”以開脫自己。

《任氏傳》中鄭六雖是一個平庸無能的人,但為了愛情不嫌棄狐女任氏,亦算是愛情至上者。韋崟搶奪鄭六之妻任氏,可謂“渣男”,可一旦被任氏以大義折服,又慷慨磊落、知錯必改。

《霍小玉傳》中李益頗有才華,對小玉也有情義,但是軟弱沒有主見,在小玉相思成疾時竟然殘忍不顧。

《李娃傳》中鄭生有才華,為人赤誠,但是不能自律,拿着父母的錢進煙花巷,自誤前程。其父荥陽公在兒子落魄之時鞭撻之,幾至死亡又棄之道旁而不顧,可謂殘忍至極,但他在兒子博取功名之時又與其和好如初,頗有利勢之嫌。他資助鄭生,望子成龍,當李娃幫助鄭生功成身退之時,又能摒棄門戶之見,這表現出其開明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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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劇《李娃傳》劇照

由上可知,自唐傳奇愛情故事出現起,在中國古代的文言短篇小說中就出現了人物形象立體化、複雜化的“正邪兩賦”式的圓形人物,而并非魯迅所說的“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3]348。

三、人物沖突形象的缺失與唐傳奇的衰落

唐傳奇後期,雖然出現了傳奇集,如牛僧孺《玄怪錄》、李複言《續玄怪錄》、皇甫枚《三水小牍》、裴铏《傳奇》等,但總的來看,成就大不如前,其篇幅短小,人物形象單一,不如前期豐滿鮮明。

裴铏《傳奇 裴航》、薛調《無雙傳》等,雖然故事情節曲折,但是女主人公形象模糊,不及任氏、李娃、崔莺莺、霍小玉那樣豐滿。男主人公作為重點描寫對象,性格單一扁平,全是志誠君子,缺乏内在的沖突。

《傳奇 裴航》中裴航因下第“遊于鄂渚”,愛慕上了國色天香、婀娜多姿的雲英。為了追求雲英,裴航放棄科舉考試,不顧自身危險,置身于鬧市之中尋訪玉杵臼,夜以繼日為雲英搗藥數百日。裴航克服重重困難,将自己全部的情感精力傾注在雲英身上,在他身上沒有一絲的邪惡雜念,他是一個完全正面的人物形象,徹底的好人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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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铏傳奇》

《無雙傳》中的王仙客與表妹無雙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仙客為兩人婚事四處奔波,各處打點,請媒撮合,但因王仙客幼年喪父,舅父勢利,從中作梗,兩人婚事終成泡影。後來,無雙被沒入掖庭,仙客四處尋求幫助,抓住一切機會營救無雙,最終抱得美人歸。

小說主要表現了王仙客對愛情忠貞不渝、癡情堅守的美好形象,他不似《莺莺傳》中的張生始亂終棄,也不似《霍小玉傳》中的李益背盟負義。女主人公更是忠貞不二,恪守封建禮教。

房千裡《楊娼傳》述貴遊子嶺南帥甲寵幸長安名妓楊娼,出重賂削娼之籍,攜之南海。帥甲因懼悍妻,而置楊娼于别館。計未行而事洩。悍妻欲置楊娼于死地。帥甲乃暗送錢物給楊娼并護送北歸。中途,楊娼得知帥甲已死,盡返帥賂,設靈位哭祭,祭畢殉情。篇末議論道:“夫娼以色事人者也。非其利則不合矣,而楊能報帥以死,義也;卻帥之賂,廉也。雖為娼,差足多乎?”[12]4032-4033

楊娼在此似乎成了禮教的傳聲筒。“過分平穩的道德觀念以及準此而行的楊娼,沒有霍小玉、崔莺莺、李娃所挾帶的活力與生氣。作為愛情主角,她不夠豐滿。帥甲更不具備張生、鄭生、李益那種才情與風度。”[13]281

汪辟疆《唐人小說》說“本傳(楊娼傳)質直無文,似非有意傳奇之體”[11]186,人物形象的扁平化、臉譜化,表明了晚期唐傳奇藝術價值大不如前,這是唐傳奇衰落的表現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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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小說》

《靈應傳》中的九娘子亦是從一而終的烈女子。《靈應傳》述泾州東二十裡善女湫神九娘子,夫死寡居。父普濟王逼其再嫁而不從,縱容湫神朝那領兵相逼,九娘子求救于泾州節度使周寶,得二千亡卒相助,生擒朝那。

《靈應傳》九娘子頗類《柳毅》,是以汪辟疆《唐人小說》将其附于《柳毅》篇後。但九娘子性格剛烈,寡居不嫁,恪守禮教,頗異于《柳毅》之龍女。

總之,唐傳奇衰落之後,人物形象單薄,他們大多性格單一,忠于愛情,能夠克服重重困難,最終與意中人團圓,典型的好人全好。在後期的作品中再難找到如唐傳奇愛情故事興盛時期那種性格複雜、形象豐滿的主人公形象。

唐傳奇愛情故事在晚唐發生了嬗變,“正邪兩賦”的人物形象消失的原因何在?

首先,晚唐士族地位提高、禮法意識擡頭,人物形象“正”而不“邪”。唐代士族地位有一個變化的過程。初唐士族受到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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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傳奇》

《新唐書 李義府傳》載義府奏請焚燒《氏族志》。唐太宗《刊正氏族诏》載“燕趙右姓”與“齊韓舊族”“名雖著于州闾,身未免于貧賤”[14]80,随着譜系重修,士族逐漸失勢,其維系之禮法遭到破壞。随着科舉制盛行,進士逐漸得勢,浮華之風盛行。

《資治通鑒》卷二百四十一載:“自天寶以來,公卿大夫競為遊宴,沈(沉)酣晝夜,優雜子女,不愧左右。”[15]2988。貞元之末,此風尤盛,禮法蕩然,正如杜牧《感懷詩》所雲:“至于貞元末,風流恣绮靡。”[16]5938裴度、元稹、白居易等人都有狎妓經曆。但至晚唐,禮法意識日漸擡頭,甚至出現了“女人禍水論”。

《唐語林》卷七載宣宗怕自己把持不住,賜死越守嘗進女樂之絕色者,矯枉過正竟至濫殺無辜[17]238-239。禮法對士人限制漸緊,溫庭筠即因狎妓而聲名掃地、屢試不中(《舊唐書 溫庭筠傳》)。

晚唐士子不敢抗禮尋找婚外戀情,如房千裡入京求仕不敢攜妓以往(《楊娼傳》)。《北裡志》載鹹通、乾符間士子孫棨與妓女福娘相好,但福娘問及孫棨是否有意,孫棨答曰:“泥中蓮子雖無染,移入家園未得無。”[18]1411。

其次,晚唐淫豔文風遭叱,唐傳奇愛情故事精神消失。杜牧《唐故平盧軍節度巡官隴西李府君墓志銘》不滿元白詩風“纖豔不逞”和“淫言媟語”,痛斥其如流毒一樣“冬寒夏熱,入人肌骨,不可除去”,遺憾“吾無位,不得用法以治之”[14]7834。

因為白詩多豔情色彩,李商隐《刑部尚書緻仕贈尚書右仆射太原白公墓碑銘并序》竟然隻字未提白居易詩文[14]8145-8147。韓偓《香奁集自序》擔憂他人“責其不經”[14]8739。中唐愛情傳奇叙述的多是違背禮教的婚外豔情,與元白淫豔詩風精神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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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傳奇新探》

晚唐對元白詩風的抵制即是對有悖于禮教的愛情傳奇精神的抵制,“正邪兩賦”的人物形象消失,人物性格變得單一,其行事完全符合禮教規範,如《楊娼傳》之楊娼、《靈應傳》之九娘子,唐傳奇愛情故事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

最後,唐傳奇中像楊娼和九娘子這種恪守禮教、從一而終的愛情女主人公的出現,還與晚唐忠謇于朝之文學思想相一緻。晚唐藩鎮割據,唐政權岌岌可危,時代呼喚着節操意識:一臣不事二主,一女不嫁二夫。

陳文新認為《靈應傳》宣揚氣節,以節婦象征着忠臣,為風雨飄搖的晚唐政權盡忠[13]305-306。這種解釋并非無據,中國詩歌傳統中就有比興象征手法,如屈原的美人香草手法,《離騷》就曾以夫婦比君臣,以夫婦之相諧比君臣之相知。

《虬髯客傳》的創作動機也是如此,篇末雲:“乃知真人之興也,由(非)英雄所冀。況非英雄者乎?人臣之謬思亂者,乃螳臂之拒走輪耳。我皇家垂福萬葉,豈虛然哉。”[11]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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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山壽繪《風塵三俠》

四、唐傳奇愛情故事人物沖突形象之小說史意義

唐傳奇愛情故事人物沖突形象對中國小說創作具有深遠的影響。小說的主要成就在于塑造不朽的人物形象,唐傳奇愛情故事成就高,就在于其人物形象的豐滿或“正邪兩賦”,如上文所述的任氏、崔莺莺、霍小玉、李娃。這對當代小說創作也有極大的啟示意義。

1. 唐傳奇愛情故事人物沖突形象對古代小說的正面影響

到了唐傳奇,中國小說文體開始走向成熟,唐傳奇作為成熟的小說文體,必定受到後世小說家的關注。唐傳奇愛情故事代表了唐傳奇的最高成就,其“正邪兩賦”的人物形象的塑造,對後世小說産生影響是毋庸置疑的,隻是具體影響不能一一坐實、一一對應罷了。

明代四大奇書唯獨《三國演義》為性格單一的特征型人物形象。《水浒傳》《西遊記》《金瓶梅》等,與唐傳奇愛情故事一樣,人物形象都是“正邪兩賦”的沖突複合體。

如《水浒傳》李逵與《柳毅傳》錢塘君,都很可愛但又都有缺點,都因嫉惡如仇而行事魯莽,又都勇于改過。在《水浒傳》第七十三回中李逵誤聽宋江強搶民女,砍倒杏黃旗,欲殺宋江,這是他嫉惡如仇之處,而在了解真相後又負荊請罪,這是他的磊落之處。在江州劫法場,他第一個跳下去,這是其勇敢之處,卻又不分好壞,排頭兒砍去,這是其行事莽撞之處。

《柳毅傳》中錢塘君剛腸嫉惡,聽說侄女被欺負,立馬奔赴泾川複仇,但做事過分,吞噬無情郎,殺人六十萬,傷稼八百裡,且又乘酒假氣,逼婚柳毅。但被柳毅以大義折服後,他從善如流,聞過則改,二人終成知心之交[11]65-66。

李逵形象除有《柳毅傳》錢塘君影子外,也有《任氏傳》中韋崟的影子,韋崟欲強暴任氏,但被任氏以大義所折服,前已縷析,此不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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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忠會繪李逵

《西遊記》中豬八戒也是“正邪兩賦”形象之典型。他是作者肯定的形象,憨厚、老實,取經路上的髒活累活都是他幹,他還能降妖伏魔,最後成了淨壇使者。但他身上又展現着人性的弱點:貪吃、好色,積攢私房錢,搬弄是非,沒有堅定的信心,取經事業一經挫折,最先鬧着散夥的就是他。

總之,他是《西遊記》中塑造得最為豐滿、最為成功的一個人物形象。相對于帶有理想成分的孫悟空形象,豬八戒形象具有更多的現實性,是“真的人物”。

《金瓶梅》中西門慶也是一個圓形人物形象。他雖是一個色魔,但在李瓶兒去世時,不問吉兇不顧勸阻,到她房間撫屍痛哭,未嘗不是真情的流露。他雖不擇手段地聚斂錢财,但也仗義疏财,資助常時節,還有捐款修廟、印經之善舉。

清代小說《聊齋志異》人物形象的“正邪兩賦”,也是借鑒了唐傳奇筆法。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明言《聊齋志異》“用傳奇法,而以志怪”[3]216。

《聊齋志異》花妖狐魅與人相親的正面形象亦源自《任氏傳》,《任氏傳》之前狐狸形象臭名昭著:一是淫邪,二是魅惑。而《任氏傳》中狐女任氏卻是“正邪兩賦”、以正為主。任氏“正邪兩賦”前已備述,此處以正為主進行論述。

陳際斌、馮萬琴:唐傳奇愛情故事人物沖突形象及其小說史意義

《唐代傳奇小說論》

任氏容色姝麗,豔冶生姿。雖然以前常誘男子偶宿,但一遇鄭生,情即專一。鄭生潦倒,她不嫌棄。她以嬌小身軀抗拒富豪韋崟的強暴,并最終以大義折服他,可謂貧賤不移,威武不屈。她為了追随鄭六,明知途中有險,亦在所不辭,最後命喪惡犬之口。

正如篇末所評:“嗟乎,異物之情也有人焉!遇暴不失節,狥(徇)人以至死,雖今婦人,有不如者矣。”[11]47《任氏傳》任氏預知價格、幫助鄭六買馬獲利之片斷啟迪着《聊齋志異》的某些篇目,如白秋練心儀慕蟾宮,助其商人之父獲利(《白秋練》),又如鴉頭讓王文賣驢賺錢(《鴉頭》),白秋練和鴉頭的形象中就有任氏的影子。

《霍小玉傳》與《聊齋志異 窦氏》的女主人公都是“正邪兩賦”的人物形象,存在明确的承繼關系。《霍小玉傳》中李益在得到霍小玉之後,又嫌棄她,意欲另娶高門,小玉病重時更是一直躲着她,終使其魂斷香消。小玉死後,其鬼魂報複李益妻妾,使李益終日不得安甯。

《聊齋志異 窦氏》中世家子南三複欺騙誘惑農家女窦氏使其懷孕,亦欲将其抛棄而另結高門,窦氏抱着氣息奄奄的嬰兒投奔他,倚門而坐,南三複竟殘忍地拒絕開門,直到五更窦氏母子凍死氣絕。窦氏鬼魂報複南三複新婚妻子,最後南三複也被定罪處死。

窦氏和霍小玉都美麗善良,忠于愛情,敢愛敢恨,可是她們報複無辜女性,可謂善惡兼具。篇末異史氏曰:“始亂之而終成之,非德也;況誓于初而絕于後乎?撻于室,聽之;哭于門,仍聽之:抑何其忍!而是以報之者,亦比李十郎慘矣!”[19]631

馬瑞芳認為李十郎就是“唐傳奇《霍小玉傳》中的負心漢”[19]633,此負心漢即李益。蒲松齡認為《聊齋志異 窦氏》中南三複比《霍小玉》中的李益更殘忍,是以南三複所遭報複更慘,這是《聊齋志異 窦氏》受《霍小玉傳》影響的直接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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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五代傳奇集》

《紅樓夢》中“正邪兩賦”的高超的人物藝術是對唐傳奇愛情故事人物藝術的繼承。曹雪芹不僅在《紅樓夢》第二回提出了“正邪兩賦”之說,而且确實也塑造了一群有血有肉的個性化的人物形象。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钗、王熙鳳、賈政、賈琏的形象無不如此,正如魯迅所說,都是“真的人物”[3]348。

如在人物性格的沖突性方面,《紅樓夢》中林黛玉形象有《莺莺傳》中崔莺莺的影子。其路徑是:由小說的《莺莺傳》改編成戲劇的《西廂記》,藝術營養為《紅樓夢》所汲取。

在《紅樓夢》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豔曲警芳心”中,黛玉聽到《西廂記》中莺莺唱詞“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而大有感觸,引起共鳴[2]316-317。

黛玉與莺莺相似,二人都有詩才,追求愛情的複雜沖突心态也相一緻:莺莺對張生暗地思念,相見時又假裝生氣,作勢責備;林黛玉對賈寶玉一見傾心,但又互生龃龉,反複試探。黛玉與莺莺二人糾結沖突的心态如出一轍。

《紅樓夢》中賈政父子形象與《李娃傳》中荥陽公父子形象非常相似,都展現出人物形象的沖突性。賈寶玉和鄭生形象對應:都是富家子弟,都很聰穎且重情義,但二人都缺乏自律和擔當,其人生軌迹都偏離了父輩的安排。賈政和荥陽公形象對應,二人都望子成龍,希望兒子金榜題名、光宗耀祖;但二人在失望之餘都表現出極為殘忍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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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傳奇集》日譯本

在《李娃傳》中,鄭生不務學業,因入妓院而仆馬蕩盡,淪為挽歌郎為人倫所不齒,被其父荥陽公鞭打至“死”而棄“屍”道邊。

《紅樓夢》第三十三回“手足眈眈小動唇舌 不肖種種大承笞撻”述寶玉與伶人琪官過往甚密給賈政帶來麻煩,賈政又聽信寶玉逼死金钏兒的讒言,惱怒寶玉“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淫辱母婢”,将他往死裡打[2]439-446。

這兩種捶打寫法相似,都極大地推動了情節的發展。由此推斷,二者在人物沖突形象的塑造和挨打情節的設計上極可能存在某種承繼關系。

《紅樓夢》“正邪兩賦”的人物藝術更是對唐傳奇的超越。魯迅先生對中國古代小說是有獨到研究的。他為什麼說“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3]348?是他沒有注意到唐傳奇的人物沖突形象?顯然不是。

比較合理的解釋是他對“思想和寫法”要求很高,隻有《紅樓夢》達到他的要求,《紅樓夢》超越了包括唐傳奇在内的傳統文學。“傳統的思想和寫法”,如唐傳奇的思想和寫法包括“正邪兩賦”的人物藝術,還沒有達到他心目中的高度。

如同他說《儒林外史》面世以後“于是說部中乃始有足稱諷刺之書”[3]228,魯迅對諷刺藝術要求很高。其實,在《儒林外史》之前也有諷刺藝術,散文如《莊子》《孟子》《韓非子》的寓言諷刺,詩如《詩經》的政治諷刺,小說如《西遊記》對各類人物的揶揄諷刺、《聊齋志異》對考官不公的諷刺,此類等等,但都達不到《儒林外史》的高度,達不到魯迅的要求,并非魯迅沒有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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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傳奇選》

2. 唐傳奇愛情故事人物沖突形象對現當代文學創作的啟示

對唐傳奇愛情故事人物沖突形象的認識,至少在以下兩個方面能給現當代小說創作以有益啟示。

首先,性格真實是小說創作的前提。文學創作源于生活,是接近生活的第二自然。唐傳奇愛情故事成就頗高,就在于人物形象是作者在對現實生活做真實反映和理性思辨後塑造出來的;

我們之是以喜歡任氏、崔莺莺、霍小玉、李娃,是因為她們是真實的人,而不是觀念先行,為了某種觀點塑造出的一個假人。生活中本身就不存在十全十美的人,所有人都是一個沖突的複合體,其性格是多層面的,既有優點也有缺點,隻是所占比例不同,總體傾向不同而已。

小說人物性格真實,人物形象的“正邪兩賦”是有哲學基礎和史學淵源的。中國哲學中就有孟子的“性善論”、荀子的“性惡論”、告子的“性無善惡論”。“正邪兩賦”論實際上最接近人性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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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文新《中國傳奇小說史話》

《左傳》《戰國策》《史記》等史著中的人物也是“正邪兩賦”的。以《史記》為例,劉邦知人善任、從谏如流,但很自私,是連父親和女兒都不認的無賴之徒;項羽勇猛善戰卻剛愎自用,有婦人之仁卻坑殺降卒。隻是小說發展較慢,唐前小說叙事簡短,談不上人物形象的刻畫,隻能算萌芽階段,小說文體至唐傳奇而成熟,始有完整的人物形象,小說人物形象之“正邪兩賦”或沖突性肇端于此。

其次,“正邪兩賦”的人物形象離不開人物生活的典型環境。任何文學作品都帶有它所屬時代的曆史印記,好的小說應善于利用特殊的環境和曲折的情節來強化人物形象。

唐傳奇愛情故事人物形象之是以如此豐富多彩,離不開典型環境的塑造,唐代社會政治開明、風氣開放,女性獨立意識增強,文人作家也自然受到這種風氣的影響,其筆下的人物是時代特有的産物。如前所述,唐傳奇的衰落也與晚唐士族地位上升,禮教意識回升,淫豔文風遭叱的環境有關,這從反面說明了“正邪兩賦”的人物形象的塑造離不開其所賴以生存的人物環境的刻畫。

但凡取得成就的現當代小說都注意塑造人物性格内在的沖突性,人物形象都接近現實生活中的人,而不是單一的類型化的性格。性格特征化、類型化的現當代小說、戲劇創作不再受到歡迎,反而會受到不同程度的批評。

現代小說中有許多扁平人物形象[20],雖然也有其作用,但畢竟不如“正邪兩賦”的圓形人物那麼真實。現當代小說,除了借鑒唐傳奇開創的“正邪兩賦”的人物塑造藝術,還要借鑒唐傳奇愛情故事人物沖突形象的生活環境的刻畫藝術,摒棄觀念先行的粗制濫造的快餐文學,而多出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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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劍國《唐五代志怪傳奇叙錄》(增訂本)

五、結 論

并非如魯迅所說自《紅樓夢》出來後,好人全好、壞人全壞的這種思想和寫法才被打破,“正邪兩賦”的小說人物形象才出現。唐傳奇愛情故事中具有大量人物沖突形象,如“正邪兩賦”的任氏、李娃,心理沖突的崔莺莺、霍小玉等。

晚唐傳奇走向衰落,表現為人物形象趨向扁平單一,人物沖突形象漸漸喪失,藝術價值漸趨低落。唐傳奇愛情故事人物沖突形象在中國古代小說史上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古代小說圓形人物的塑造是受到唐傳奇的影響。

唐傳奇愛情故事人物沖突形象也給當代小說創作一些有益啟示:小說必須以真實的人物為基礎,而真實的人物性格必須呈現出一定的沖突性,隻是沖突的側重點不同而已;“正邪兩賦”的小說人物形象都應有它所屬時代環境的印記;成功的人物形象都必須注意刻畫人物性格内在的沖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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