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
2020年《掬水月在手》這部以葉嘉瑩為主角的記錄片，入圍了上海國際電影節的"金爵獎"。
之後媒體邀請到葉嘉瑩的侄子葉言材進行采訪。
當記者問起葉言材，葉嘉瑩曾經的感情經曆時，葉言材眯起眼睛回憶，似乎又看到了年輕時姑母正在遭受姑父的暴打，還有她在醫院裡趴在女兒屍體上痛哭的場景。
但即便如此，葉言材也從沒看過葉嘉瑩自暴自棄的樣子，她總是咬緊牙關，一邊工作，一邊專心緻志地研讀古典文學，成為周圍人的依靠。
葉言材不自覺對記者說道：“葉嘉瑩沒有體會過愛情，因為她一生都在與詩詞相伴。”
葉嘉瑩
一、書香門第，天賜才華
1939年，深秋的北京落葉紛飛，垂暮的光線靜靜地打在甬巷裡，落在一名俊秀的少女身上。
周圍的同齡孩子，玩了一天正嘻嘻哈哈正要回家，而這名女孩正望着地上已經僵死的白蝴蝶，提手落筆寫下了後世傳頌的詩句"幾度驚飛欲起難，晚風翻怯舞衣單。"
這位滿身書生氣的女孩，就是中國最後一名女先生，被譽為穿裙子的"國士"，葉嘉瑩。
自幼年起，葉嘉瑩就與詩詞難解難分，這與她的家風有着密切的關系。
葉嘉瑩的葉姓，是他們家族在民國時期才更改的姓，在清政府統治時期，他們家族有另一個更加如雷貫耳的姓氏，那就是葉赫那拉。
葉嘉瑩少女時期
要知道葉赫那拉是清朝的滿族姓，位高權重的慈禧太後就是姓葉赫那拉。
甚至清朝著名詞人納蘭性德跟葉家祖上還是同籍。
葉嘉瑩的曾祖父早年在朝中為官，任職佐領一職。而她的祖父更是在光緒十八年間考中了進士。
在葉家的舊宅邸，門口依舊懸挂着“進士第”牌匾。
雖然葉嘉瑩出生于名門望族，從小就跟在博學廣聞的祖父身旁，但她祖父卻有着嚴重的封建思想，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不願意讓葉嘉瑩接受系統的知識。
盡管長輩的教育觀念滞後，也并沒有束縛這位小女孩的天賦。
在她祖父的心裡，依舊是疼愛這個小孫女的，是以平時經常會跟她探讨古詩詞的美好。
進士牌
每次葉嘉瑩看到祖父跟自己講述詩詞時，兩眼便炯炯有神，說話铿锵有力。
有時激動過了頭，祖父會忘記眼前尚是一名年幼的孩童，會拍着她的肩膀要求她跟自己對詩。
每一次對詩，葉嘉瑩心中對于中華文字的美就更向往一分。
無心插柳柳成蔭。
有一次，葉嘉瑩的母親李玉潔從外面回家，看到年僅五歲的葉嘉瑩正拿着一本詩書，搖頭晃腦地朗誦着。
李玉潔心中頓生憐愛，走上前抱起葉嘉瑩，輕聲問她想不想上學讀書。
年幼的葉嘉瑩稚氣地說了聲：“想。”
葉家三姐弟
李玉潔受過良好的教育，年輕時還在女子職業學校任教過，她深知讀書的重要性。
于是當下決定要送孩子去讀書，但是她知道這件事不是自己說了算的。
當天李玉潔跟公公說起這個提議時，家裡立刻爆發一場争論。
葉嘉瑩的祖父瞪圓了眼睛，堅決反對送葉嘉瑩出去抛頭露面，而另一方面李玉潔則是據理力争。
就在兩人僵持不下時，火藥味一觸即發的時刻，葉嘉瑩的父親葉延元出來調和了。
葉延元也是接受過新時代教育的人，自然不會認同父親的做法，但又不能當場違抗，于是他提出一個折中的方案，就是請一個家庭先生來家裡教葉嘉瑩。
葉嘉瑩青年照
這個方案得到了雙方的認可。
從此以後，葉嘉瑩的文學天賦得到了充分的發揮和培養，她從六歲開始背論語，跟着家庭教師熟讀古籍，學習古典文化。
在葉嘉瑩逐漸成長的過程中，他的父母都發現自家的女兒是一名天生的詩人，因為她文學素養極高，而且創作的詩詞總能博得滿堂衆彩。
但那時的葉嘉瑩畢竟還年幼，被家庭保護得很好，沒有經曆過什麼挫折，她寫下的文字雖美，但是就跟一些孩子硬要裝大人一樣，頗有些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情緒在裡頭。
王國維說過，天下以百兇成就一詞人。太過順利的人生無法寫下攝人心魄的文字。
葉嘉瑩
也許老天爺也不願辜負葉嘉瑩的才華，在她考上輔仁大學國文系後，現實開始逼迫這位文藝少女，正視人間滄桑。
二、母親病逝，無枝可依
1941年的民國，正處于亂世之中。因為戰争頻發，葉延元原本在北京航空蜀工作機關，不得不跟着政府西遷。
葉延元和李玉潔從此聚少離多。
後來七七事變發生，葉延元一路南下，寄回家的書信斷斷續續，最後無聲無息，生死未蔔。
李玉潔憂慮萬分，但也隻能靠自己打理整個家，過得十分艱辛。
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天正在外頭求學的葉嘉瑩接到了醫院的電話，說她母親李玉潔已經過世了，要她來醫院認領屍體。
葉嘉瑩頓時覺得五雷轟頂，她無法相信，離家前，還微笑着給她做飯的母親，現在已經死了。
她安頓好家裡的兩個弟弟，急匆匆地坐火車趕到醫院，看到了李玉潔冰冷的屍體時，葉嘉瑩依舊覺得這是母親的惡作劇。
醫生告訴葉嘉瑩，李玉潔很早就發現自己的腹部生了一個惡性良性腫瘤，為了不讓葉嘉瑩擔心，李玉潔等葉嘉瑩外出後，獨自一人跑到天津醫院做手術。
但是沒想到的是，手術過程中卻發生了血液感染，李玉潔是以得了敗血症。
這個病治療需要長期住院，花銷巨大，加上家裡還有三個孩子，這讓李玉潔放心不下。
葉嘉瑩全家福
于是李玉潔不顧醫生的勸阻，堅持要回家休養。
然而她卻倒在了通往北京的火車上，再也無法醒過來。
多年後，葉嘉瑩回憶起母親去世的那個下午，她說，那天她的少女時代已經結束了。
在那之後，葉嘉瑩靠着伯父伯母的幫襯，上完了大學，随後進入社會工作，靠一己之力撫養起兩個年幼的弟弟。
她一天要打三份工，每天穿梭于三所中學之間教授詩歌，經常天沒亮就踩着自行車出門。
當時葉嘉瑩還是二十歲左右的女孩，但她身上的衣服滿是更新檔，家裡更是連一件裙子都沒有。
葉家姐弟
她每天都在憂慮錢，擔心弟弟的學費，擔心他們的吃穿住行。
備課，煮飯，上班，帶孩子，葉嘉瑩現實生活中充斥着雞零狗碎。
隻有等到夜幕降臨時，微光下那一行行詩歌才是她的栖息地。
對于母親的離世，葉嘉瑩一直無法釋懷，她心中除了悲痛外，更多的是内疚。
因為當時她母親希望她讀大學的地方可以離家近一點，但是年輕的葉嘉瑩想見識更廣闊的天地，選擇了離家甚遠的學校。
這件事成為了葉嘉瑩心中跨不過的坎，為此她寫下了 《哭母詩》：“噩耗傳來心乍驚，淚哭無語暗吞聲。早知一别成千古，悔不當初伴母行。”
詩中可以說是句句誅心，字字泣血。
葉嘉瑩中年照
然而就在葉嘉瑩沉浸在悲痛裡時，屬于她的桃花正悄然開放，不過事後證明這是一朵爛桃花，葉嘉瑩也是以墜入深淵，遭受重創。
三、人心易變，寄情詩歌
雖然葉嘉瑩已經24歲，能夠獨自撫養兩個弟弟，有撐起整個家的擔當，但在感情方面，葉嘉瑩卻一竅不通。
她不知道心動為何物，隻知道朗讀詩句帶她的震撼和感動，勝過于與任何一名異性的相處。
她想選擇與詩歌相伴，但家人和社會觀念都在告訴她，女人到了年紀就該嫁人了。
周圍的聲音不斷打擊葉嘉瑩堅持的決心。
她的中學老師看到葉嘉瑩始終孤身一人，于是有意撮合葉嘉瑩和自己表弟的婚事，葉嘉瑩不好駁斥老師的請求，隻得硬着頭皮去相親。
然而第一次見到趙鐘荪，葉嘉瑩對他的印象并不好。
當時趙鐘荪嬉皮笑臉地坐在椅子上，一開口就炫耀起自己的家境，每句話都充滿市儈之氣，試圖擡高自己的身價和檔次。
葉嘉瑩心煩意亂，手指不停敲擊着桌面，兩人的談話幹枯毛躁，前言不搭後語。
葉嘉瑩遊玩照片
葉嘉瑩熬到約會結束便匆匆離去，心裡想終于不用再跟他聊天了。但另一方面，趙鐘荪看着葉嘉瑩離去的背影，心中早已春心蕩漾。
葉嘉瑩才華橫溢，氣質出衆，長得又清秀乖巧。她的一舉一動都烙印在趙鐘荪的心裡，揮之不去。
但襄王有意，神女無心。趙鐘荪也看出葉嘉瑩并不鐘情自己。
于是趙鐘荪軟硬兼施，想方設法要讓葉嘉瑩嫁給自己。
剛開始他嘗試寫情書，但幹乏的文字沒能打動女神，于是他開始做葉嘉瑩家人朋友們的說服，展現出自己癡情的人設和求而不得的痛苦。
面對身邊人的壓迫，看着在自己面前聲淚俱下的趙鐘荪，葉嘉瑩動搖了。
她答應了趙鐘荪的追求，開始了自己生平第一段感情。
葉嘉瑩結婚照
然而談戀愛對于趙鐘荪來說依舊無法滿足，他真正目的是讓葉嘉瑩嫁給自己生兒育女。
于是在兩人談戀愛沒多久，趙鐘荪趁着兩人吃燭光晚餐的機會，單膝跪地，對葉嘉瑩求婚。
看着趙鐘荪氣質儒雅，長相俊朗，葉嘉瑩猶豫了，因為她知道自己對這個人沒有感情。
這時，趙鐘荪拿出自己的殺手锏，他悲痛地告訴葉嘉瑩：“我已經應聘上了國民政府的海軍，我可以給你更好的生活，若你不答應，那我也沒必要去了。”
趙鐘荪知道葉嘉瑩心善，不會看着自己因為她而放棄前途，果不其然，葉嘉瑩答應了。
之後，兩人舉辦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婚禮。婚後葉嘉瑩辭去了在北京的工作，跟着丈夫前往南京。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不久之後的解放戰争，國民政府節節敗退，最後跑到台灣。
趙鐘荪是國民海軍，必然也要跟着轉移，于是葉嘉瑩又跟着丈夫到了台灣。
剛到台灣的時候，兩人的生活還算是安居樂業，趙鐘荪依舊在國民軍隊裡工作，葉嘉瑩則在台灣中學當起了教師。
葉嘉瑩結婚照
但是幸福的生活總是非常短暫，不久後，台灣開始了長達38年的白色恐怖時期，不安的氣氛彌漫整個社會，人人自危。
在1949年，葉嘉瑩的第一個孩子言言在醫院裡呱呱墜地。
然而不久後的一天晚上，趙鐘荪在下班後，興奮地從軍營裡一路小跑趕到醫院看望妻女。到了第二天，一群人突然風風火火趕來，把趙鐘荪抓走了。
他們聲稱趙鐘荪思想有問題，需要進行教化，于是趙鐘荪被關進了監獄裡。
因為趙鐘荪被抓，原本配置設定給葉嘉瑩一家的住房也被收了回來，而且因為父親坐牢，學校不允許言言入學就讀。
窮途末路的葉嘉瑩隻能選擇投靠親戚，可是親戚們也才剛在台灣立足腳跟，生活上也沒比葉嘉瑩好到哪裡去，但是他們還是讓葉嘉瑩和自己住在一起。
在言言有記憶以來，家就是一間逼仄的屋子，睡覺時可以橫七八豎躺着五六個人。
過了幾年，葉嘉瑩終于在台灣一所私立女子中學找到了工作，結束了寄人籬下的生活。
就在葉嘉瑩準備開始新生活的時候，趙鐘荪刑滿釋放了。
當天葉嘉瑩精心打扮一番，帶着女兒滿心雀躍地去迎接丈夫。但是當她見到了趙鐘荪那一刻，卻覺得陌生得可怕。
葉嘉瑩在講課
趙鐘荪在監獄的這段時間，心性大變，從以前的溫和儒雅變得暴躁易怒。
他不肯出去工作，呆在家裡酗酒抽煙，葉嘉瑩要一個人工作養活丈夫和女兒，有時候趙鐘荪喝多了，還會對葉嘉瑩大打出手，活脫脫就是一個流氓。
沒過多久，葉嘉瑩又懷孕了，這次生下來的依舊是女兒，趙鐘荪嫌棄妻子生不出兒子，對待母女三人的态度更加惡劣。
可憐葉嘉瑩一個人一天要打好幾份工，下班後還要照顧孩子，操勞家務，面對暴力的丈夫。
在生活最困難的時候，她夢見母親來接她了，她甚至想過開瓦斯自殺。但是看着還年幼的女兒又狠不下心來。
後來她翻閱詩書時，看到了王安石的一首詩：“風吹瓦堕屋，正打破我頭。瓦亦自破碎，匪獨我血流。衆生選衆業，各有一機抽。切莫嗔此瓦，此瓦不自由。”
葉嘉瑩
這首詩點悟了葉嘉瑩，她說服自己看開，甚至嘗試原諒丈夫的暴力，把生活的苦痛當成了修行。
雖然這樣子的想法有些自欺欺人，但也是因為這樣的心态轉變，才讓葉嘉瑩活了下來，并且成為了獨樹一幟的女詩人。
四、女兒逝世，捐贈千萬
在60年代，葉嘉瑩因為課講得好，在台灣已經有了一定的名氣。
知名作家白先勇曾經就是葉嘉瑩的學生，在半個世紀後的采訪裡，白先生笑呵呵地說自己大學時候，經常逃課去聽葉嘉瑩的講述詩歌。
她的課總是有着強大的吸引力，每次開課座無虛席。
不久後哈佛大學以及密歇根州立大學雙雙邀請她去國外開課，當時葉嘉瑩已經40歲，女兒皆已長大成人。
白先勇談葉嘉瑩
這次葉嘉瑩沒有猶豫，苦練英文後，離開台灣，遠赴西洋。
雖然語言不通，文化不同，但是葉嘉瑩依舊孜孜不倦向外國人展示着詩歌的美妙，之後她又收到了加拿大大不列颠哥倫比亞大學的邀請，成為了此學校的終身教授。
就在葉嘉瑩打算全身心為事業做出奉獻時，一場車禍發生了。
葉嘉瑩的大女兒剛成婚不久，和丈夫一起坐車出行，結果遭遇事故，雙雙罹難。
遠在海外的葉嘉瑩抛下工作，終日以淚洗面，她寫下了十餘首《哭女詩》，就像她17歲寫下哭母詩一般。
經曆了中年喪女，葉先生對于人生有新的感悟。
她不再追求事業上的卓越，而是将身心徹底寄情于詩歌，感悟生命，珍惜當下。
葉嘉瑩大女兒婚禮
回國後，葉嘉瑩兩次變賣房産，将她出書的版稅和餘生積蓄都捐贈給了古典詩詞的文化研究，總計捐贈數額達到3568萬。
葉嘉瑩自己平時生活更是節儉到極緻，一個饅頭沾豆乳就是一頓飯。
一箪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葉先生也不改其樂。
葉嘉瑩說過，命運把她放在哪裡，她就落在哪裡，在哪裡開花。
這種樂觀豁達的心态，能夠在飄零半生後，依舊選擇堅守，才更加讓人震動，葉嘉瑩的課之是以受到大家的歡迎，這也跟她獨特的個人魅力分不開。
葉嘉瑩
正是因為她不願意屈服，堅毅，勇敢，用詩歌堅守着内心那方純粹，雖然在人群之中顯得格格不入，但卻也分外動人。
如今的葉嘉瑩滿頭白絲，氣質淡雅，行如幽蘭，她徹底和詩歌融為了一體。
她的存在，似乎在告訴着世人，即使深陷陰溝，隻要始終仰望星空，最終定會變成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