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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的前提是準确了解詞義

翻譯的前提是準确了解詞義

《巴黎評論·作家訪談6》,美國《巴黎評論》編輯部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3月版,65.00元。

□喬納森

《巴黎評論·作家訪談》系列叢書,是文學愛好者都喜歡讀,也的确值得認真讀的書。2012年,該系列的第一種在國内出版時,我曾寫過一篇短文《談談〈巴黎評論·作家訪談I〉的翻譯品質》,發表在《南方都市報》上。一轉眼,十年過去,該系列已經出到了第六種。最近,對照原文,讀了一下《巴黎評論·作家訪談6》,發現其翻譯品質與十年前大體相當。書中共收訪談16篇,我從前面兩篇訪談的譯文中選出9處詞義了解有偏差的地方,稍加解說,供讀者參考。至于其它方面的誤譯,此次不表。

第一篇的受訪者是美國黑人作家、《看不見的人》的作者拉爾夫·艾裡森。開篇提到,《看不見的人》獲了獎,“作者在獲獎感言中既沮喪又欣慰地指出……”(第1頁)通常說來,獲獎是件喜事,人們不大會感到“沮喪”的。原文中與“沮喪”對應的詞是dismay,這個詞完全沒有“沮喪”的意思,它一般指驚恐或氣餒。其實在作家獲獎的語境下,漢語裡有個與dismay對應得相當精準的詞,就是“惶恐”。惶恐,既表達了驚慌,又暗示了慚愧,作為謙辭,非常得體。

艾裡森對批評家的工作心懷不滿,他提到:“我不想讓這話聽起來像是我為自己的失敗做出道歉”(第10頁)原文為:I don’t want this sound like an apology for my own failures。譯者把apology的詞義了解錯了,在這裡,它不是“道歉”,而是“辯護”。很遺憾,在一些中型英漢詞典裡,apology詞條居然也沒有“辯護”的義項,比如頗受好評的《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但隻要我們翻稍微大型一點的詞典,就不難查到。如在陸谷孫主編《英漢大詞典》中,apology的第二個義項就是“辯護、辯解”。中國人可能有點難以了解:道歉和辯護,二者的意思怎麼感覺有點相反呢?為一件事道歉,跟為一件事辯護,可大大不同。其實,《英漢大詞典》給出了語源說明,英文裡的apology是從希臘文、拉丁文apologia來的,“辯護”的義項要比“道歉”的義項早得多。我們看吳飛譯的柏拉圖《蘇格拉底的申辯》(華夏出版社版),封面就印着Apologia Scoratis。16世紀的英國詩人菲利普·錫德尼寫過一篇《為詩辯護》,題目叫An Apologie for Poetrie。也許因為我平時閱讀的英文文獻多采用書面語,印象中,apology一詞作為“辯護”出現的頻率并不比作為“道歉”的頻率低。作家艾裡森的語言非常書面化,他其實想表達的是:我不想讓這話聽起來像是我在為自己能力不濟做辯護。

第二篇訪談的對象是大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此篇譯錯的地方頗多,這裡隻談詞義方面的。開頭講弗羅斯特早年去英國後,“他已經拒絕了無數像喬治亞派一樣在當下的潮流、運動中迷失自己的機會”(第18頁)。這裡所謂“喬治亞派”譯得不準确,原文為the Georgians,指的是20世紀初英國的一批詩人,包括沃爾特·德拉梅爾、魯伯特·布魯克等。這個詩派名稱來源于1910年英王喬治五世登基,後來他們的系列作品集就叫Georgian Poetry。是以比較恰當的譯法或許應該是“喬治五世派”——無論如何,“亞”字都不應該出現。

弗羅斯特提到他的母親:“她是個勤快的人——很支援我們”(第26頁)原文為:She was a very hard-worked person—she supported us。這裡的support,不能翻譯成“支援”,而要譯為“供養”,這句是說:她不辭辛勞,供養我們。

弗羅斯特在訪談中提到16世紀的英國詩人理查德·愛德華茲的一首詩:“那是一首很難的詩,裡面有句古語:‘當忠實的朋友離去,便是愛重生之日。’”(第28頁)引用的句子原文為:The falling out of faithful friends is the renewing of love。其實這裡詩人愛德華茲襲用了古羅馬劇作家泰倫提烏斯的一句有名的話:“夫妻間的争吵是愛的更新。”(Amantium irae amoris integratio est.)如果譯者去查一下《英漢大詞典》,就會發現,短語fall out的第三個義項便是“吵架;失和”。是以,此處不是“離去”,而是“争吵”。

弗羅斯特朗誦自己的詩:“我讀到結尾幾句:‘最好死得體面/有買來的友誼在身邊/有總比沒有好。貢獻,貢獻!’”(第34頁)所謂“貢獻,貢獻!”,原文為:Provide,Provide!此處的provide譯成“貢獻”,實在莫名其妙,它的意思實際上是“提早做好準備”。詩人想說的是:“提早準備吧,提早準備!”

詩人講一則轶事:“有一次我被請去,在四五百名女士面前,讓我談談如何有閑暇來寫作。我說:‘保密——因為這兒隻有五百人,而且都是女性——我就像小偷偷一點兒,像男人抓一點兒——現在我的杯子裡就有一點兒。’”(第39頁)這兩句裡有三個詞都譯得不甚準确。開頭的原文是:I was once asked in public……此處的ask不是“邀請”的意思,而是最基本的“詢問”的意思。開頭是說:我曾被當衆問及……再看“保密”,原文為Confidentially,譯成“保密”就太死闆了。在這裡,它的意思,相當于《紅樓夢》一類小說裡會用的“說句體己話”,或者我們日常會說的“我隻告訴你們,你們可别跟别人講”。而譯文裡的“杯子”,原文為tin cup,這可不是普通的杯子,它是有文化内涵的,譯者這樣一簡化,讀者就體會不到那層内涵了。所謂tin cup,一般指乞丐用的錫杯,用來接施舍者給的零錢,有點類似中國人所謂“叫花子的讨飯碗”。是以弗羅斯特緊接着才會說:“聽起來我像個乞丐,但我從來不是有意做個乞丐。”大詩人在女士們面前把姿态放得很低,說自己這裡偷一點,那裡搶一點,要麼就讨一點。可中國讀者讀上面那段譯文,怕是體會不到他這層意思的。

我一直認為,從事翻譯的前提是準确了解原文中每個詞的真正含義。如果連詞義都把握不對,想把翻譯做好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