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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審視唐代女道士

重新審視唐代女道士

《唐代女道士的生命之旅》,賈晉華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2年1月版,68.80元。

□王紹貝

過去數十年來,學術界有關道教曆史的研究碩果累累,但對于道教女性的關注仍然十分有限,為了填補這一學術空白,賈晉華教授專門研究考察了唐代女道士的曆史,寫成了《唐代女道士的生命之旅》一書。與一般的道教史研究不同,本書以女性為視角切入,探索了唐代女道士群體崛起的曆史背景,研究了女道士的性别身份如何在與社會組織和文化現象的關系中實際建立起來,分析了貴族女性和平民女性入道的原因及他們取得的宗教成就、文學藝術成就,作者指出唐代的女道觀和女道士制度,為唐代女性提供了一個特殊的女性自治空間和與公衆互動的平台。

女道士作為一個獨特的社會和宗教群體在唐代崛起,這在中國婦女史上前所未見。賈晉華教授分析其背後有着複雜的曆史原因。首先,唐代尊奉道教為國教,道教得到蓬勃發展,許多貴族女性通過入道的方式,取得新身份和角色,使女道士成為社會仰望的尊貴身份;其次,兩性關系模式的變化是女道士崛起的另一個重要因素,而女道士群體的出現也反過來改變了唐代社會的性别化權力結構。李唐皇室由于具有“胡族”血統,盡管維持着傳統的性别體制,但也提供足夠的空間,允許兩性間的社會關系經曆重要的變化,武則天能登上皇位就是一個展現。最後,受惠于唐朝政府的均田制和公私捐助,女道士在經濟上獲得了獨立。開元年間唐代的道觀中約有三分之一為女道觀,政府配置設定給每位男性道士30畝地,每位女性道士20畝地,規定男女道士必須能誦讀《道德經》并隸屬于某一道觀或女道觀。由于經濟的獨立,大多數女道士過着群體生活,形成他們自己的社群,享有她們自己的自治空間。這一點也有力批駁了從宋代到清代以來一些傳統學者将唐代女道士定義為“娼妓”的觀點,賈晉華教授認為他們刻意貶低唐代女道士的社會活動、兩性關系中相對的自由,将他們的愛情詩歌視為“淫蕩”,這種偏見在很大程度上阻礙了對女道士成就進行深層、公平和全面的評價。

唐代女道士群體中占了50%以上的女道士是貴族、士族家庭出身,尤其是唐代皇室入道的女性,大大為女道士的身份地位增光。作者重點分析了唐代入道的公主群體,根據傳世文獻和出土墓志、金石等史料統計,唐代一共有28位公主入道成為女道士。以唐睿宗女兒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為例,作者分析了兩人入道的經曆、儀式,以及他們憑借女道士身份所成就的各類事業。金仙公主對房山石經的大力支援,金仙公主通過捐贈錢财、地産等方式大力援助項目,使得這個大型刻經工程得以在唐代甚至後代順利地繼續進行。玉真公主則是利用女道士身份,積極舉辦、參與各類宗教活動,甚至親自登壇祈雨,還特别熱衷于贊助文學藝術,與王維、張說等詩人多有唱和。玉真公主還是詩人李白的“貴人”,她與李白同為道教徒,擁有深厚友誼,是她向自己的兄長唐玄宗推薦了李白,讓玄宗下诏召李白入京,任翰林學士一職。在唐玄宗晚年被兒子肅宗幽禁的孤寂歲月裡,也隻有玉真公主陪伴着他。賈晉華認為,唐代貴族女性入道受度可以被用來作為政治或宗教目的的權宜之計,以便躲避宮廷鬥争,躲避外交聯姻,或者為死去的皇族祖先追福。也有些公主在對宮廷政變的恐懼和厭倦中,發展出對道教的誠摯信仰。有些公主憑借女道士身份獲得自由、獨立甚至縱欲。有些則是因政治鬥争無家可歸,選擇入道作為歸宿。入道女子又反過來有力地影響性别關系和宗教公權力結構的變化。她們為其他各類女性樹立起可供追随的走上宗教道路的楷模。

除了貴族女性入道之外,平民女性出家入道也取得了多方面的成就,賈晉華以典型曆史人物為例,重點分析了柳默然的道教内修理論,她為唐代道教從重視外丹轉為宋代道教重視内丹的理論轉變所作出的貢獻;以女道醫胡愔為例,分析了女道士在道教修煉和醫學養生方面的成就;以俄國聖彼得堡所藏的殘本《瑤池新詠集》為例,介紹了唐代女道士的詩文藝術成就。

全書最後一章作為結穴,則是對唐代著名女道士詩人魚玄機的研究,也是對魚玄機形象的一次徹底翻案。宋代以來的一些傳統學者習慣将魚玄機貶低為“娼妓”,并批評她的作品“淫蕩”,賈晉華為了批駁這種觀點,以翔實的傳記研究證明:魚玄機先為李億小妾後為女道士的身份,且她出家的道觀是著名的長安貴族女道觀“鹹宜觀”,此道觀最初乃唐玄宗為其女鹹宜公主所修建。如果沒有李億的支援,魚玄機恐怕是沒有資格進入這樣一所“貴族”女道觀的。賈晉華指出,正是因為魚玄機擁有了鹹宜觀女道士這一層身份,擁有了獨立的經濟基礎,才充分意識到了作為女道士和“女仙”的自由,以及由這些角色所帶來的新的社會性别關系,進而主動地追求她的愛情和欲望。賈晉華對魚玄機的了解并不局限于傳統的觀點,認為魚玄機隻是一個唐代著名女詩人、“有才無德”,相反,從魚玄機的詩中發現了與過去女性詩人情詩中不同的女性覺醒意識和自我認可、女性自尊意識。在六朝以降的男性愛情詩中,女性的形象被色情化和對象化,成為被欲求的客體,被描繪成豔美、脆弱、無助及在情感上依賴于男性賜予的形象。魚玄機則是充分意識到作為女道士所獲得的自由和社會地位,并以多情感性的傳統女神形象自我強化,在自己的詩中表達出女子可以自由追求自己所愛和對理想男性欲求的呼聲。譬如在《賣殘牡丹》一詩,魚玄機将自己比喻為“未賣出的牡丹”,她自信是無價之寶,缺乏眼光的王孫貴族将在失去購買機會的時候後悔莫及。這種自尊自重、性别化的主體意識在中國古代婦女史上是十分突出和罕見的,更不是宋代提倡“道學”的朱熹等人所能想象的,加之宋代以後禮法觀念對婦女的限制大大增強,是以魚玄機被誤解為“娼妓”“淫蕩”的“失節婦人”也就不足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