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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盈中的重拙

輕盈中的重拙

《速度滑冰》之一,楊剛作品,70cmx113cm,2018年。

□李偉銘

上世紀80年代初期,我在廣州美院讀書的時候,去北京看展覽,住在中央美院招待所,見到過盧沉先生,但沒見到楊剛,後來也一直沒有機會見面。

70年代我就知道楊剛了,當時在美術期刊雜志甚至報紙上,經常會看到他的畫,那是一些硬筆速寫,奔跑的馬群和慓悍的牧民,地平線上的晨晖、落日,展現了北方草原遼闊的生活情景。這些作品好像都是一揮而就,在紮實的寫實技巧中表現了自由奔放的青春激情。說楊剛是那個時代的畫壇明星,似乎并不過分。

80年代以後,好像就很少看到楊剛的畫了。印象較深的隻有《迎親圖》長卷,北方草原生活題材,鮮衣怒馬,具有秩序感的構圖,喜氣洋洋的群體氣氛和輕松舒展的運動節奏,優雅、節制的工筆設色,過濾了70年代的霸悍、粗犷,使人很容易想到古典繪畫傳統中的唐宋風格。那個時期,我主要關注的是古代美術的問題,對當代繪畫的情況缺乏了解。我甚至不知道後來楊剛去了北京畫院。不久前我才知道,我們特别優秀的年輕的同行楊肖博士,就是楊剛先生的女公子,——正是這個不期而至的機緣,使我有機會走近楊剛的繪畫世界。

去年底,楊剛的大型畫展在中國美術館展出,我和蔡濤本來是訂好機票要去參觀的,可惜因為疫情管控,臨時取消了行程。今天是我第一次面對楊剛的原作。在深圳美術館展出的這個題為“生·生——楊剛藝術作品展”以冬奧運動為主題,據前言介紹主要是楊剛晚年面對電視直播畫的。當然,這隻是楊剛繪畫世界一個很小的局部的展現,但對我來說,也是學習“閱讀楊剛”的一次難得的機會!

總的來看,這批作品延續了青年時代楊剛對運動節奏敏銳的直覺,但疾速的硬筆速寫線條明顯被提純了——簡約的軟毫運筆在還原對象急速的運動态勢的同時,突出了瞬間造型沉厚的雕塑感;譬如這件《單闆滑雪》,我覺得完全可以作為一件雕塑作品來看。基于直覺,自由地蹀躞于古典傳統與現代時尚之間,賦予輕盈的運動感以重、拙、大的雕塑感,——換言之,楊剛的删繁就簡展現了他對書法線條及傳統沒骨畫法的了解和嘗試,在提、按、轉折的運動過程中賦予用筆以形、勢、質的表現功能。不錯,我這裡談的是“技”,但按照傳統的說法,一種高度純熟、了然于心、心手如一的“技”,也是形而上的“道”的顯現。

這種耐人尋味的“顯現”,在楊剛不少展現逆光“剪影”的作品中似乎能夠找到更為生動的例證,如在别的場合完成的《北京大媽》(2003)《高原的節日》(2012)、《登上山頂》(2014)、《小提琴聲》(2015)《暮雨低》(2010)、《太極2010》以及許多描繪冰雪運動的作品,都可以納入這種解讀的範圍。不言而喻,在趨近失衡的急速移動中找到瞬間的平衡點,既是奧林匹克冰雪運動的奇觀,也是人類克服自我的極限,将潛能發揮到極緻的奇迹。從讀者的角度來看,在構成沖突沖突的視覺張力中更容易體驗到楊剛為我們塑造的“奇迹感”。而對楊剛來說,于尖銳對立處尋求平衡,可能是安身立命的生存哲學,也合乎想象力得到淋漓盡緻的發揮的心理邏輯。

這個以水墨畫為主的小型展覽同時也展出了少數油畫和書法。顯然,策展人考慮到如何在這個展覽中盡可能有效地呈現楊剛繪畫實踐的全部過程。某些油畫作品顯示作者對現代主義風格(《自由長旅》,2004)的關注;傳統的書法線條,則是楊剛獲得靈感的另一個重要源泉。據說,許多書法家對楊剛的書法——特别是草書——給予高度評價。我想,楊剛大約不準備成為書法家,他在書寫過程中更傾向于感受書法結體和線條運動的節奏感;而且,這種節奏感或許更容易與濡墨揮筆時的“靈感”産生和諧的共鳴。有些書迹表明,楊剛也注意到《平複帖》。我揣測,正像流暢的硬筆速寫轉化為簡括的沒骨筆法一樣,如何從筆走龍蛇的唐草回溯草隸《平複帖》如木斧削鐵般的鈍圓、沉厚、滞澀,可能也是楊剛在書寫和繪畫互動進行的過程中考慮的問題。毫無疑問,楊剛的書寫經驗已經融入他的繪畫,是以,我們似乎很少在他的水墨畫中看到傳統的暈染筆法,也就不奇怪了。

在楊剛的青年時代,正像今天幾乎每個人都有一隻兼備攝影功能的“手機”一樣,每位畫者的口袋裡都有一個巴掌大的“速寫本”。我不清楚現在的畫家們是否還随身攜帶那種速寫本,他們是否樂于和有空“速寫”;但我知道,我們今天面對的視覺文化産品,絕大多數都是機械複制的産物。雖然,這裡絕對沒有将“速寫”與“攝影”的流行或沒落視為當代繪畫藝術的分水嶺的意思,但就視覺感受和情感屬性而言,差别無疑是存在的。——至少在年青一代的許多畫家那裡,我經常看到的是基于某種功利目的的謹小慎微的制作,一旦離開攝影照片,他們往往就束手無策!

最後我想說的是,在遼闊的北方草原上極目天際,與在鬧市畫室中聆聽磁盤流淌而來的音響,是楊剛精神生産的兩種不同場景,但結果似乎都一樣,運動與節奏,是他作品中無處不在的靈魂!

再次感謝劉濤、楊肖伉俪的詳細導覽。

李偉銘,廣州美術學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