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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中華|我與中華書局的三重關系

“我們希望國家社會進步,不能不希望教育進步;我們希望教育進步,不能不希望書業進步。我們書業雖然是較小的行業,但是與國家社會的關系,卻比任何行業大些。”中華書局創始人陸費逵先生(1886—1941)這樣講到。

今年是中華書局成立110周年。在110年曆史上,無論早期以“開啟民智”為宗旨的教科書出版,還是1958年以來的古籍整理和學術出版,以及新時代作為弘揚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重鎮的作為,中華書局對國家社會進步貢獻甚巨。110年華誕之際,中華讀書報設立專欄,以“我與中華”為題,分享中華書局的作者、員工與中華的緣分故事。

我與中華書局有三重關系。

第一是讀者。從讀研究所學生開始,老師就說買新印古籍要先買中華書局的,中華書局沒有,再買其他出版社的。這樣,我的(當然還有其他同學的)書架上太半都是中華書局的書,而且直到今天,我還是保持着這個習慣,跟學生也是說買書要先看中華書局有沒有。

第二是員工。1991年博士生畢業,我去書局求職,導師啟功先生為我寫了一封推薦信。這封信記得是跟他老人家說了後,第二天就讓我去家中取的。取的時候啟先生一句句地念給我聽,還拿筆在一句話的旁邊添了一個字。這樣,我就順利進了書局,從這年的7月到1999年12月,在局裡工作了8年多。後來,書局要在早年《啟功叢稿》一卷本的基礎上出版多卷本,就安排我來承擔編務,我将之視作一生中做過的最有意義的事情之一。啟先生在前言中還特别提到“此次拙作《叢稿》再版,重編分卷以及篇目安排、文字校訂,多承劉石先生相與商酌,用力極大”雲雲。我引這段話是想讓世人看看前輩為人師者的行事之風!

我與中華|我與中華書局的三重關系

2002年6月,中華書局九十周年局慶會後,熊國桢、沈錫麟、啟功先生、劉石(從左至右)合影于人民大會堂東門前

我與中華|我與中華書局的三重關系

1990年9月啟功先生推薦本文作者入中華書局的信

第三是作者。2007年,書局約請袁行霈先生組織班子,編寫一套《中國文學作品選注》,與他主編的面向21世紀大學教材《中國文學史》配套使用,宋遼金部分即命我來主編。我想着也就200多篇,找人不易,統稿也麻煩,幹脆就一人獨力完成算了。這套教材出版後,多所學校取用之,每年重印,直到今天,我覺得還是同類教材中較為理想的一種。

後來我開始整理《法書要錄》,利用老員工的便利,建議由我在書局時的同僚和摯友劉彥捷做責編。劉彥捷對我是既寬容又嚴格,寬容是指容忍我一次次地拖延交稿,嚴格是挑出了不計其數的問題。書在2021年出版後,入選當年度書局“雙十佳”。我跟她說,要說也應當,我不行,你還不行嗎?

我與中華|我與中華書局的三重關系

《法書要錄校理》

[唐]張彥遠 纂輯 劉石 校理

2021年4月中華書局出版

有了這三重關系,中華書局之于我就與大多數人不完全一樣了。有多少人和事令人難忘。不怕挂一漏萬,就象征性地舉幾樁吧。

傅璇琮先生

啟先生請傅先生做我的論文答辯主席後,我就開始向傅先生請教了,到書局後不消說更友善受到傅先生各方面的指導。有一天傅先生來到我的辦公室,笑呵呵地遞我一個紙包,打開一看,是一個雕花的玻璃盤,原來,這是送我的新婚禮物!後來我工作的具體部門發生變化,傅先生覺得再呆下去對年輕人的成長不利,居然完全沒有跟我通氣,就向清華大學中文系推薦了我。當我第一次接到清華中文系打來的電話,讓我去見見面聊一聊時,我還問,你們有什麼事嗎?

我與中華|我與中華書局的三重關系

1997年6月與傅璇琮先生在浙江甯波天童寺

許逸民先生

剛到書局不久,就聽許先生說,中華書局什麼人的稿都敢退,隻要你有把握。還說,他就剛剛退了一位老先生的稿。這個老先生的名字我當然記得,但不敢說出來。許先生的這句話,展現出了書局人的底氣,也展現出了書局人的敬業。後來,當我在處理一些稿子猶豫不決的時候,就每每拿這句話給自己打氣。我長期在許先生手下工作,那時的我年輕氣盛,工作上有不同意見就直接表達,他都不以為意。有一次路上遇到他和他的老伴,見我右手綁着紗布,詢問之下知是做飯時火苗灼傷了手。結果當天晚上,許先生親自登門,送上了一大袋饅頭,說是老伴交待的,手傷了不友善做飯,先湊合幾天吧。許先生的老伴已經去世多年了,我在這裡默禱她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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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春在北京房山十渡,左起:劉石、許逸民、傅璇琮、徐俊、顧青

劉宗漢先生

傳說劉先生當年考取了張政烺先生的研究所學生,而且排名第一,但他主要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是以并沒有去讀。他這個年輩的學者,已經是新中國後接受的高等教育了,專門家多,博學家少,劉先生不然,他的學問十分廣博,舊學功底相當深厚,很有比他還長一輩半輩的學者的風範。有不懂而又不知上哪兒去查的,我第一時間就去請教劉先生,直到今天還是如此。去年寫一篇談古人書儀的文章,我和一位朋友産生了分歧,我說書信中足下一詞當用在上對下,朋友說從秦漢開始就有用于下對上或平輩之間的,這就引起了我的思考,一個語辭在漫長的曆史時段中,含義和用法往往疊經變化,我們今天應該怎麼處理呢?劉先生不假思索地解答,民國以降使用的書儀是明清之交形成的,我們今天如果仿作,就應該參照這一時段的用法,就是說,足下一詞是用于上對下,而不宜反過來。

我與中華|我與中華書局的三重關系

2020年6月本文作者在劉宗漢先生府上

還有一點應當提及的,當年我和劉先生家住上下樓,犬子出生後,劉先生來家看望。他看着嬰兒床裡的娃娃說,令公子長得挺端正啊,就叫端端吧。我們一聽覺得挺好,長相端正固然重要,品行端正更是必須,于是就真取為犬子的小名了!

徐俊

我剛進書局時徐俊兄就是文學編輯室副主任,我的直接上司。後來官越當越大,直到當了書局的掌門人。我離開書局後,他也曾離開過一段時間,不久上級要他回去,我勸他别回啦,在社科院做研究有更好的條件。他毫不猶豫地說,上司的信任辜負了不合适,再說自己對書局是有感情的。我剛到書局不久,要求年輕人捐血,派到了我身上。我都做好獻的準備了,突然又通知不用獻了。一打聽,才知道是徐俊兄說的,人家單身,獻了血回家連個做飯的人都沒有,先别獻了吧。對同僚細心如此,讓我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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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3月與徐俊(左)在人民文學出版社70周年社慶大會上合影

劉彥捷和張家珍

辦公室這兩位女同僚都比我年輕,但業務水準、工作能力都比我強。當時剛興用電腦,王碼、鄭碼之類的輸入法甚多。是她倆堅決跟我說,一定要學五筆輸入法,學的時候雖然難點,學好了就一勞永逸。看我有畏難情緒,就鼓勵我說,我們教你,我們倆一天就掌握了,估計你時間得長點兒,三天吧。我心想,我能比你們笨三倍?學!終于,我在第四天學會了!

我與中華|我與中華書局的三重關系

1993年10月,徐俊、張家珍、張世林、劉彥捷、許逸民、劉石(從左至右)在少林寺

劉彥捷北大中文系古典文獻專業研究所學生畢業——不是拿這個吓人,我隻是想說明她的古文獻功底深厚那是有原因的。她的最大問題是功名心不強,不想着憑自己紮實的學力做學術大廈的棟梁、椽子也罷了,連磚瓦也不願做,隻願做磚瓦的鈎縫劑。經她手的稿子,她總能挑出别人不見得能挑出的問題。她有一回說,我辛辛苦苦給某某的稿子挑了一堆錯,他好像聽不大明白,聽明白了也不領情,還說我耽誤了出版的進度!有一次在一個項目評審會上,正好碰見了那位先生的申請材料,我就脫口而說,這申請不行。旁邊的人奇怪,你這不是還沒看材料嗎?我說,不用看,劉彥捷早說過了!

匡亞明先生

我們當年都尊稱為匡老。匡老是我平生最尊敬的兼老革命、老學者于一身的老前輩。他是1926年的共産黨員。他1992年出任國務院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第三任組長,當時就謀劃創辦一種雜志《傳統文化與現代化》,後來我才知道,創辦這個雜志的想法,至遲在延安就萌芽了!古籍小組一直指定中華書局作為辦事機構,我就從文學編輯室抽調到古籍小組辦公室,參與雜志的創刊和編輯。

匡老人在南京,有時會來北京,更多的時候是讓我們去南京彙報工作。他對待年輕人一次也不曾疾言厲色,交待工作态度明朗,語氣卻十分溫婉。有一次他留我們在家用飯,席間我看他老人家高興,就趁機說,匡老,想跟您要一樣東西,匡老應聲問道,是字嗎?我應聲而答,不是,是您新出的《孔子評傳》,于是我就得到了一本簽名本《孔子評傳》。我每當想起這件事就直後悔,深切地感覺腦子不轉彎是多麼要命!要知道,匡老的書法當時就十分搶手,現在更是珍如拱璧了!

周絢隆

有人看到這兒會說了,周絢隆來書局沒多久,跟你有什麼關系?殊不知他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從編輯而至副總編輯,我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我在他老東家那裡出的兩種東西,《蘇轼詞選》和《詩畫之間》,都是他約的或大筆一揮定的。他到書局時間是不長,但我知道他的學術能力、從業經驗和工作作風,可望為這個百年老号續寫輝煌!新近梁佩蘭事件的快速處置,我雖不知内情,但從坦直真誠的态度、雷厲風行的風格看,覺得像是他的手筆。是以,我寫他,可不能看作是對他作為書局繼任掌門人的攀附夤緣,要說是,也隻能說是對我度過8年青春的中華書局的攀附夤緣!更何況,這篇回憶文章是他專門打電話來要我寫的,還沒聽完我扭捏的推脫,就說我要開會了,你必須得寫,挂了挂了,電話就挂了。既然文章是他讓我寫的,不寫寫他,合适嗎?

篇幅不容許我的回憶繼續下去了,最後取李世民、李治父子《聖教序并記》裡的句子,內建一付八言聯,表達我對書局110年華誕誠摯的贊頌和由衷的祝願:

截僞續真,随機化物

瞻奇仰異,照古騰今

(本文原載于《中華讀書報》2022年4月6日14版)

(統籌:陸藜;編輯:白昕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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