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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切爾·傑克遜:暗夜中的跑者

“這是一個超現實的時刻”,得知自己獲普利策獎後,已經滿載榮譽的米切爾·傑克遜(Mitchell S. Jackson)仍然壓制不住心中的驚訝和喜悅。普利策獎向來是專業媒體人士的遊戲,留給自由撰稿者的機會并不多,而這其中,有色人種更是少之又少。但在2021年的普利策頒獎儀式上,傑克遜成為這個幸運兒,他因《十二分鐘與一生》獲得了普利策特稿寫作獎。他很激動,“我認為這都表明普利策獎至少在認真對待我們的經曆、我們的語言。”

很難有作者比他擁有更複雜和敏感的身份:黑人、毒販、作家、大學教師,也很難脫離美國的種族主義來談他的作品。傑克遜總是對塑造他家庭生活的社會背景有着敏銳的關注,通過私密的個人鏡頭來對不公正的時代進行悉數描繪,如他筆下的艾哈邁德·阿伯裡 (Ahmaud Arbery)一樣,傑克遜又何嘗不是在暗夜中奔跑呢?

米切爾·傑克遜:暗夜中的跑者

米切爾·傑克遜 (Mitchell S. Jackson)

十二分鐘的生與死

即使共處于同一城市公共空間之中,階層、種族的差異也在暗處将人群割裂開來,各自呼吸到的空氣、踩在腳底的泥土也并不全然相同。“各位,我請你們問問自己,跑步者的世界到底是什麼?問問自己誰應該跑步?誰有權利?誰是跑步者?”這些是米切爾·傑克遜(Mitchell S. Jackson)在《十二分鐘與一生》中向觀衆提出的尖銳問題。

“衆所周知,艾哈邁德·阿伯裡 (Ahmaud Arbery)喜歡跑步,但并不稱自己為跑步者。這是跑步文化的一個缺點,”傑克遜寫道。“阿伯裡的慢跑讓他成為白人霸權勢力的目标,這無疑是美國的失敗。”2020年2月23日,25歲的黑人阿伯裡在佐治亞州格林縣慢跑時遭三名白人男子開車追趕,并被槍殺。阿伯裡的遇害以及布倫娜·泰勒(Breonna Taylor)、喬治·弗洛伊德(George Perry Floyd)和其他美國黑人的遇害,促成了去年夏天在反對系統性種族主義和警察暴行的運動中的一波抗議浪潮。傑克遜在報道中指出,“總的來說,慢跑仍然是特權白人的一項運動和消遣。”

2020年5月,傑克遜對自己說:“我真的很想做一些新聞工作。”這時,他收到編輯的邀約,提議他為《跑步者世界》撰寫一篇關于艾哈邁德·阿伯裡的故事。他說,要想寫好這篇報道,是一件十分棘手的事。

報道逝者,除了交代事件的來龍去脈,更重要的部分在于還原完整且飽滿的人物,而不隻是被視為受害者。傑克遜說:“展示阿伯裡的生活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這就是為什麼我将這篇報道命名為《十二分鐘與一生》,因為他的生命與他被追捕時的12分鐘一樣重要。”

此時,也正是新冠肺炎大流行最嚴重的時期,傑克遜從各種來源收集資訊,并對阿伯裡的家人、朋友、足球教練和女朋友等多方進行遠端采訪,彙聚了阿伯裡多層次的個人畫像。在佐治亞州一位資深記者的幫助下,傑克遜還研究了警方和驗屍官的報告。他仔細通讀了幾個月的新聞報道,并在社交媒體上重新觀看紐約時報關于謀殺案的調查和視訊,以使他能夠對謀殺案進行精準的描述。

米切爾·傑克遜:暗夜中的跑者

特稿《十二分鐘與一生》

每日,傑克遜在家中進行10到14小時的寫作,不到三周,傑克遜創作了《十二分鐘與一生》。阿伯裡去世大約四個月,這篇文章發表了。這5900字中,傑克遜講述了關于阿伯裡的短暫生命和私刑,故事在描繪阿伯裡的生平和殺戮之間交替出現,文章的視線在高中足球場、家庭、希望和夢想、曆史視角以及武裝白人居民之間不斷跳躍,較長的描述了他的生活、個性和人際關系。對于阿伯裡而言,他唯一的罪行是穿過正在建造的房子并在黑暗中奔跑。

在這篇特稿中,出現了三種不同的聲音:傳統的新聞風格、法醫示範和黑人英語。傑克遜總是強調語言,讓人們知道他在這件事中試圖塑造這些句子,同時試圖複原這位年輕人的真實生活。對于傑克遜而言,黑人英語是他從小生活的社群的語言,代表了他自己的經曆和價值觀。他說:“我将特定語言引入文章中,可以確定我寫的是我關心和認同的人,從這些語言中,我能聽到我叔叔說話,聽到我的朋友說話。”

這件作品赢得了2021年國家雜志獎和普利策獎,普利策獎評審團将《十二分鐘與一生》描述為“對艾哈邁德·阿伯裡遇害事件具有深刻影響,結合生動的文字、詳盡的報道和個人經曆,揭示了美國的系統性種族主義。”傑克遜指出,謀殺案的審判仍在進行中,正義“尚未得到伸張”。他說他希望他的普利策獎将有助于将社會的注意力保持在“需要的地方”。

在美國最白的城市成長

“我感謝所有對我拔槍但沒有扣動扳機的人。如果他們有錯誤的偏見,或者手指發癢,我就不會在這裡。”2015年3月17日,帶着作家身份的傑克遜回到家鄉俄勒岡州波特蘭市,在數千人面前進行演講。傑克遜的話和他筆下的文字一樣,永遠也預料不到下一句會是什麼。“我在皮條客和騙子中長大。但不要長大成為皮條客或騙子,拜托,我不提倡這樣做。”傑克遜鼓勵大家去修訂自己的人生,重新設想人生。

而傑克遜的人生版本的修訂,是從他年輕時被監禁後開始的。

傑克遜生長在俄勒岡州波特蘭市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美國人通常會說,“我們不知道波特蘭有黑人。”或者,“那裡有貧困是什麼意思?”說起波特蘭,美國人的腦海裡會浮現出咖啡、白人、嬉皮、進步、自由、綠色。但這一面對傑克遜或許并不存在。傑克遜的筆下是美國人不知道的另一種波特蘭,對于他來說,他從來沒有真正見過那個自由進步的波特蘭。

他在波特蘭的一個黑人社群長大,這個社群淹沒在貧困、忽視和毒品之中。在傑克遜的身邊,既有當騙子的叔叔,有成為幫派成員或毒販的朋友,也有獲獎的籃球運動員,這裡教會了他毒品、幫派戰争和簡單的生存哲學。大約在傑克遜10歲的時候,他的媽媽開始和毒品成瘾作鬥争,傑克遜不得不盡他所能去解決這個問題,然後——就像在《殘年》書中寫的那樣——最終賣了毒品,惹上了麻煩。

米切爾·傑克遜:暗夜中的跑者

米切爾·傑克遜的母親莉莉·傑克遜 (Lillie Jackson) 和她的兒子們在複活節時:

從左起,米切爾、阿德裡安和克裡斯托弗。

1997年,傑克遜是波特蘭州立大學的一名大三學生,同年,大約19歲的他也因販毒入獄。監獄裡的人總是說,“我希望有人能寫出我的人生故事,這将會是暢銷書。”沒有娛樂,活動也受到限制,傑克遜心想,我要開始寫我的人生故事了,非小說還是小說呢?小說吧,傑克遜不想給任何人帶來麻煩。監獄宿舍裡有一個小書架,大概有10到20本書。這裡是他第一次開始寫作的地方。當傑克遜在俄勒岡州監獄服刑16個月結束時,大約積攢了六七十頁的手稿。

1998年,傑克遜從監獄回到家時,他告訴當時的伴侶,他決定成為一名作家。這次的經曆讓他明白,如果再接觸任何可卡因,他很可能會再次回到監獄。傑克遜開始奔波在各種兼職之中,堆報紙、寫稿子,為電視新聞撰寫劇本,通過各種方式來養活自己,自由職業大抵也是從這裡開始。

傑克遜重新撿起了對籃球的喜愛。因為籃球,他結識了波特蘭為數不多的黑人主播之一,并通過他的介紹,順利進入CBS附屬機構實習,作為一名助理參與新聞報道。在某次打零工時,傑克遜偶然看到波特蘭州立大學開設創意寫作碩士課程,他想繼續念書了。可當他再次到達那裡時,傑克遜發現自己比起同齡人落後太多了,讀過的書受過的教育似乎都不值一提。在讀碩士期間,傑克遜把所有精力都投在了小說上,他從來沒有交過一篇不成章節的故事。漸漸地,他意識到他自己所擁有的人生經曆具有的價值。到了夏天,傑克遜在波特蘭州立大學完成了碩士學位,那年9月,又将開始紐約大學的碩士項目。

也是在那時,傑克遜意識到自己不想成為一名主播。他不想每天都穿西裝。而且害怕上鏡頭,他擔心被别人知道他進過監獄。“我上電視,我的事業可能會毀了,因為我是個前科犯。”但告别媒體,并不意味着傑克遜和社會時事、政治從此别過。

影子

文學藝術能不能和社會政治挂鈎?其實,傑克遜從未放棄過借文學表達政治觀念的機會。他嚴格要求自己的文字,總是用一種盡可能優美的方式去寫作。除了追求故事,他也在追求結構美,如何讓各個部分組合在一起進而産生共鳴,具有對稱性。他關心語言和句子,将文學、詩意、抒情英語和城市俚語奇妙地組合在一起。他說:“我認為這是一種美,我發現自己移動句子時,是因為長度而不僅僅是内容。”

傑克遜從詹姆斯·鮑德溫(James Arthur Baldwin)的文章中得到啟示:如果黑人英語不是一種語言,那麼什麼是?誰來制定語言的規則,什麼是語言,什麼不是,什麼是受尊重的,什麼不是……這是武斷的。是以,傑克遜試圖将與權力結構相違背的語言納入到文字中,這種語言就是他的母語,也是他用來抵抗白人特權文化的武器。而保留黑人英語這種原始措辭的另一個原因在于,傑克遜的書,是為社群人民而寫的。

醞釀多年後,2013年夏天,傑克遜的處女作《殘年》(The Residue Years)終于出版,且獲譽無數,包括歐内斯特·蓋恩斯文學卓越獎,筆會/海明威處女作獎,赫斯頓賴特遺産獎等等。

在《殘年》中,正在康複的毒瘾者格蕾絲(Grace)和他的兒子尚普(Champ)在90年代的波特蘭社群中苦苦掙紮,這對年輕母子飽受毒品、心碎和生活的折磨,貧困和成瘾的循環,這是一部關于愛、救贖和自由的小說。2016年小說獎的評選委員會評價道,“米切爾·傑克遜在波特蘭寫作就像愛德華·P·瓊斯(Edward P. Jones)在華盛頓特區寫作一樣,他審慎的左眼注視着他筆下的人物内心深處,警惕的右眼注視着門口的狼。”

一個地方有很多故事,但沒有什麼比寫家更合适的了。傑克遜希望自己的寫作留在波特蘭。無疑,傑克遜從生活中汲取了許多靈感,當他開始動筆的時候,他發現這些角色非常接近他自己的生活,說話、行動和舉止也按着現實中來,他筆下的人物或多或少都帶着他和他周遭的影子,或者說,這和他所體驗或目睹的人生是繞不開的。這些經曆滋養了傑克遜的寫作靈氣,他講述的每個人的故事都讓人着迷。媽媽吸毒,兒子賣藥,一開始,尚普和格蕾絲幾乎就是傑克遜和媽媽的化身。

後來,傑克遜意識到,故事中的角色應該有他們自己的生活。傑克遜開始讓他們做适合他們的事情,工作也就迅速打開了。他試圖将它們串在一起,揣摩角色的動機和人性,這個過程花了許多年。他形容自己眼中的《殘年》是“一個母親和一個兒子,從他們造成的傷害中救贖自己”。

傑克遜的野心不止于此,即使是描寫個體生命史,背後的社群,黑人種族的曆史才是他試圖回應的更大命題。如今,傑克遜在相反的海岸過着寫作和教學的生活,但傑克遜從未背棄自己的過去,從未忘記那個貧困潦倒的社群。

米切爾·傑克遜:暗夜中的跑者

米切爾·傑克遜作品《生存數學》

在最新作品《生存數學》中,傑克遜寫了一本關于他們的書,審視了塑造他的生活、家庭和社群的艱辛,這是一部混合非虛構作品——一部分是散文,一部分是回憶錄,一部分是曆史。在書中,他講述了他家人在俄勒岡州的生活,俄勒岡州是一個以白人為主的州,直到1926年,黑人居住仍然是非法的,他和他的家人、朋友在不公和被忽視的狀态中成長起來。

他從導師戈登·利什(Gordon Lish)那裡得到了寫作建議:永遠不要把自己淩駕于他人之上。傑克遜試圖找到普适的人性和共性,而不是讓世人與衆不同的東西。傑克遜對俄勒岡州的種族曆史、美國白人、大規模監禁、性工作、暴力和破碎的家庭進行了文化批判,呈現了被剝奪公民權的美國人的縮影。《生存數學》警示着所有人,在像俄勒岡州這樣的地方,并不都是統一的白人,黑人也是其曆史的一部分。

“他以尊重、誠實和愛來展示黑人個體,通過詳細的研究和有力的散文追蹤每個人如何找到在充滿敵意的世界中生存的方法。”芝加哥大學創意寫作項目和英語語言文學系主任約翰·威爾金森教授說。

然而,當作家忠于還原回憶和袒露私密故事時,可能面臨着對家人、朋友、社群的背叛。傑克遜在書中批判性地寫了一些他愛的人,其中包括母親和祖父。在寫親人的時候,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我是否背叛了他們?我寫的東西是為了刺激讀者還是因為有必要檢查或揭示一個重要的真相?當他的小說出版時,父親和他就停止了交流。傑克遜說:“寫你所愛的人并不容易。在保護你所愛的人和保護你打算做的事情的完整性之間,通常需要做出決定。”但多數時候,他選擇了袒露,關于他的、他家人的、他身邊人的,通過最私密的鏡頭觀察美國的社會現實。

自2019年起,傑克遜在芝加哥大學教授創意寫作,據芝加哥大學的官網上顯示,他的研究領域為黑人研究、詩歌和詩學。他搬到了紐約,離開了波特蘭,擁有體面的工作,但黑人的故事和黑人的語言将成為他畢生所追求的。談到《十二分鐘和一生》時,他感歎道,“阿伯裡,為什麼已經死了?而我,靠着恩典,是一位快步走向中年的作家兼教授。”傑克遜和阿伯裡一樣,都熱愛運動,一個熱愛籃球,一個酷愛慢跑,也都在20歲出頭時曾被抓獲,隻不過,一個人生還可以擁有無數的期待,一個已經悄然離開這個世界。

本文編輯:孫啟軍

作者簡介:林欣,暨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碩士研究所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