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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全員無惡人推理小說,是如何讓人讀了就停不下來的?

三個經驗不足的小毛賊組成了“幫派”,計劃數年,終于成功綁架了日本第一富豪,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可當綁匪說出他們期望的贖金時,老太太卻怒罵:“不要小看我,我可沒這麼不值錢!”

然後,老太太自己将贖金提高到了一百億日元,這起案件也因為駭人的金額成為了轟動世界的大案。如此重案顯然已經突破了三個小毛賊的能力,可是,綁架計劃依然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着,因為他們已經有了一個足智多謀、經驗和人脈都無可比拟的“隊友”——那個原本應該是人質的老太太。

這是天藤真的代表作《大誘拐》的故事設定,這本1979年于日本出版的經典作品,近期剛被新星出版社引進。簡體版上市不久,豆瓣評分就已經逼近9分,并且沒有任何下滑趨勢。

《大誘拐》,[日] 天藤真 著,趙維真 譯,新星出版社2022年3月版。

通常來說,推理小說都善惡分明,以案件為舞台,代表正義的偵探和代表邪惡的犯罪者進行腦力對決,作者的主視角和讀者的情緒調動都是站在偵探一方的。

可在《大誘拐》中,作者将主視角放在了制造案件的綁匪一方,破案者反而成為了背景闆。另類的是,雖然故事中确實有犯罪發生——而且是轟動世界級别的那種——但犯罪者并不是反派,看到中後段,讀者甚至希望案件成功實施。

這本直接把犯罪過程擺在讀者面前,清晰交代犯罪者一舉一動,并且整本書沒有一個反派的《大誘拐》,究竟有何魅力,能夠讓讀者手不釋卷,并且心甘情願地打上高分呢?

今天,我們就來聊聊這本另類的推理小說。

撰文丨陸烨華(上海作家協會會員)

20世紀推理傑作第一名

1915年,日本推理之父江戶川亂步出于對推理小說的熱愛,寫出了一篇習作《火繩槍》,這篇作品和當時日本推理文壇的狀況一樣,仍處于稚氣未脫的萌芽時期。同一年,一個名叫遠藤晉的孩子出生了。

将近五十年後,日本推理經過諸多作家的努力,已經達到繁榮景象,當時正流行的是以松本清張為首的社會派推理。這個時候,當年的遠藤晉以“天藤真”為筆名,開始寫作推理小說。

1962年,并不年輕的天藤真以一本《親友記》入選“寶石”佳作次等獎,雖未獲得最終賞,但天藤真并不氣餒,于第二年一口氣交出兩本作品,其中《鷹與鹫》順利摘得第二屆寶石獎,另外一本風格輕松诙諧的《嫌疑人》也入選了江戶川亂步獎的候補,自此,四十八歲的天藤真正式踏入推理文壇。

或許是出道時年紀已經不小,又或許是當時的推理文壇被籠罩在“松本清張魔咒”之下,讀者更希望看到殘酷寫實的偵探故事,天藤真诙諧幽默的作品風格在當時顯得不合時宜,是以之後幾年時間内,天藤真并沒有出版更多作品。一直到1971年開始,他才重新以一年一本的速度開始寫作和出版,當時活躍在推理文壇的是森村誠一、西村京太郎等人,社會派的影響雖然随着新一代讀者的出生、成長而逐漸衰退,但依然是當時市場上的主流。

《占星術殺人魔法》,[日]島田莊司 著,王鵬帆 譯,新星出版社2019年7月版。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期,終于推理文壇又悄悄開始了新一輪口味的轉變。1978年,赤川次郎從公司辭職,開始全職寫作,這一年他出版的《三色貓福爾摩斯》成為了超級暢銷書,新時代的讀者迷上了這種輕松幽默的小說風格。1980年,島田莊司以一本《占星術的magic》參加江戶川亂步獎,雖然最終并沒有獲獎,但這本之後改名為《占星術殺人魔法》的奇書,已經在很多人心中播下了新本格的種子。

現在回過頭看,1978-1980這三年時間對日本推理文壇是一個關鍵的轉型期,在此之前,是社會派的天下,在這之後,則是新本格的浪潮。而夾在1978年和1980年中間的這一年,最重要的作品就是天藤真的《大誘拐》。

這本全員無惡人推理小說,是如何讓人讀了就停不下來的?

電影《大誘拐》(1991)劇照。

《大誘拐》是天藤真最重要的作品,一方面除了它的品質真的無可挑剔之外,另一方就是“生而逢時”。1979年,《大誘拐》獲得了第32屆推理作家協會獎,我們甚至可以說,這本書和“三色貓系列”、《占星術殺人魔法》一樣,是一本宣言式的作品,它代表着一種嶄新的推理文學風格在這個市場上的确立,這幾本作品的共同點之一,就是——不負責任的浪漫幻想。推理小說,重新回歸到純粹娛樂小說的範疇。

經典的作品不會随着時間的流逝而褪色,反而會更加耀眼。在2001年“周刊文春20世紀推理傑作BEST10”評選中,《大誘拐》獲得了第一名。要知道,2001年,新本格最精銳的那一批作家和作品已經問世,而能讓現代讀者投出這一票的,居然是一本1979年的作品。

事實上,我在閱讀這本書的時候,一直忘記這本書的出版年份,也一直忘了作者是一個出生于1915年的人。

教科書般的人物設定

評價新本格之後的推理小說,其實隻需要一個詞就足夠:“有趣”。

《大誘拐》恰恰是最有趣的那一類小說,而且它的有趣不像很多推理小說要一直保留到結局,而是在故事一開始就忍不住讓人贊歎“有趣”的。

故事的登場人物并不多,最主要的角色隻有四人:分别是綁架團夥“彩虹童子”三人,以及他們的人質——一個老太太。

小說的張力來自于沖突,如何在人物設定上就塑造出天然的沖突是所有作家都在追求的目标,而沖突的主要設定技巧就是“倒錯”。我在以往的書評或活動中,隻要提到人物的沖突倒錯設定,總是會拿《大誘拐》來當例子,在我心中,似乎找不到第二本如此教科書式的推理作品了。

這本全員無惡人推理小說,是如何讓人讀了就停不下來的?

日劇《大誘拐 2018》劇照。

在“彩虹童子”三人組和老太太人質這一對主要人物中,作者設定了兩組沖突倒錯:

第一,綁匪是三個年輕男性,人質是一個八十歲的老人。如此看來,強弱關系是極端分明的。在這裡,作者設定的倒錯是:三個年輕人比較稚嫩,對于犯罪計劃并無十分信心,而老人則擁有“獅子的氣魄,狐狸的精明,熊貓的親切”,她的聰明才智要遠遠淩駕于綁匪之上。通過這一設定,強弱關系實作了翻轉。

第二,綁匪和人質,他們之間指令與服從的關系也是十分明顯的,可是,作者在老太太被綁架後隻用一句話,就将指令與服從的關系做了颠覆。這句話就是引言中的“不要小看我,我可沒這麼不值錢!”這句話之後,指令和服從的關系便急轉直下,明明是綁匪,卻接受了人質提出的贖金要求,那也就意味着,整個綁架計劃的主動權、管理權已經從綁匪的手中轉移到了人質的手中。

以上兩點,看似對立,卻彼此增益,正因為如此完整又巧妙的設定,是以在經過兩重極端的倒錯之後,整個故事的氣質雖然走向荒誕,但依然有非常牢固的底層邏輯。讀者不會覺得“假”,隻會覺得“可愛”。

《大誘拐》被譽為幽默推理的先驅,但我們看完整本書,都找不到一個笑點,也無法摘抄出任何一個包袱,天藤真給予的是作品氣質上的幽默:出場人物中沒有反派出現,别出心裁的倒錯設定。即便任由角色發揮,都會自動延展成非常有意思的場面。

這種和整個故事融為一體的“幽默感”也是《大誘拐》如此獨特的原因,幽默推理本來就非常少,而天藤真的幽默又和其他人并不一樣,比如以東川笃哉為代表的“通過人物言行舉止的搞笑來創造幽默畫面”,或以蘇部健一為代表的“通過詭計的baka(傻瓜)來創造幽默故事”,若一定要找一個相似的作家,可能伊坂幸太郎的風格是最接近于天藤真的吧。

這是一個難以名狀但基于現實生活并稍許脫節的浪漫故事。

受歡迎的綁架題材小說

以上,我們通過作品的獨特風格、成書的關鍵年代以及優秀的人物設定解構了《大誘拐》如此受歡迎的基礎,但這一切隻是開始,故事的後續發展和核心懸念才是支撐作品能夠成為經典的原因。

前面我們提到,天藤真這種獨特的氣質在推理小說中相當罕見,擁有類似氣質的作家伊坂幸太郎雖然寫的是推理小說,但他也并不以推理作家自居。究其原因,是因為推理小說的故事和這種浪漫溫暖氣質很難完美融合,因為“犯罪”、“謎團”是推理小說成立的最根本,而犯罪的底色毫無疑問是黑色的。

是以這種氣質的作品必須做一個取舍,要麼不要大謎團了,弱化解謎的重要性,或者将謎團改一種方式,藏到字裡行間和結構布局中去。大的謎團伴随而來的必然是連環殺人、不可能犯罪。而對于這個問題,《大誘拐》做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回答。

——作品中沒有任何角色死亡,也沒有一個壞人,但是,這是一樁轟動世界的大案!它在擁有輕松氣質的前提下,保留了重磅的破案解謎事件。

書名《大誘拐》取得相當到位,作者藏在書中主角的身後,對讀者說“不要小看我,我可沒這麼不值錢”的時候,故事錯位開始發生,與此同時故事的主線懸念也呼之欲出。

綁架案,或稱誘拐,在推理小說中是一個非常常見的故事模型,尤其是日本推理。首先因為它并不比殺人案小,值得偵探和警方拿出全部注意力;其次綁架案中天然有“倒計時開關”,“倒計時”在懸疑故事中有至關重要的作用,一般而言這種倒計時需要作者自行創造,比如“主角身患癌症,隻有兩個月壽命”,比如“連環殺手每周殺一人,破案越晚就會有越多受害者”,這些都是經典的作者人為給故事加入倒計時,而綁架案則有天然優勢;第三,綁架案中最關鍵的謎團,就是綁匪如何拿到贖金,是必定會迎來的高潮戲和核心懸念,其實作難度并不亞于不可能犯罪。

這本全員無惡人推理小說,是如何讓人讀了就停不下來的?

電影《大誘拐》(1991)劇照。

綜上所述,綁架案在推理小說中自然“很受歡迎”,近代日本,就出現過衆多以綁架案為核心故事的優秀推理小說。如連城三紀彥《蜜》、法月綸太郎《一的悲劇》、土屋隆夫《針的誘惑》、東野圭吾《綁架遊戲》、伊坂幸太郎《白兔》、岡島二人《99%的誘拐》、大山誠一郎《y的誘拐》、東川笃哉《再也不綁架了》等等,綁架案的諸多可變性也在這些優秀作品中被充分挖掘,從這點上看,天藤真的《大誘拐》也算是綁架類推理小說的鼻祖了。

對于最大的懸念——綁匪如何拿贖金,而且是一百億那麼龐大的現金——《大誘拐》再一次發揮作品坦蕩的氣魄,沒有利用其他小聰明詭計,而是直面了這個難題。

在這裡,當然不能洩底,但可以提醒大家的是,《大誘拐》中綁架計劃的實施,充分利用了現代媒體,尤其是“直播”這一如今喜聞樂見的形式。

很多人往往會提出這樣的問題,随着科學技術的發展,攝像頭、直播等技術的普及,古典本格推理中的犯罪詭計是否受到了限制,我們再也寫不出前人那樣的優秀詭計了呢?

《大誘拐》是回應這一問題的最好答案,在推理作家的眼中,科學的發展并不是限制,而是又多了一些可以構思詭計的素材。

最後,希望大家能夠真的翻開這本可愛、獨特的推理小說,享受這本四十多年前的“新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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