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孫郁|我所能告訴青年的,是自己的教訓

“對于魯迅的把握,不能在一個簡單的次元。他同時與古人對話,與域外藝術對話,也與時代對話。認識他,是需要多角度為之的。我自己覺得,魯迅在今天是被許多人作為參照來看的。搞現代文學的人,未必比别的領域人更懂魯迅。當代作家與學者談論魯迅時偶見妙論,魯迅傳統與孔子傳統一樣,是在一些群落裡被繼承和發揚的。這才顯示了他的豐富性。是以,不僅要關注魯迅是什麼,還要看他身後的命運,即,不是什麼。”

在接受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講師李浴洋采訪時,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孫郁首先談到的是魯迅研究的話語次元,并結合自己的工作經曆與治學經驗,叙述了自己從事魯迅研究的心路曆程,坦誠而深入地呈現了他的魯迅研究的路徑、方法和其中包含的社會關懷。

孫郁教授長年從事魯迅研究,以其獨特的問題意識、廣闊的視野和别緻的文體而在魯迅研究界獨樹一幟。今天,活字君與書友們分享李浴洋老師對孫郁教授做的訪談《追尋活着的魯迅傳統與漢國文脈——孫郁教授訪談錄》。

追尋活着的魯迅傳統與漢國文脈

——孫郁教授訪談錄

本文初刊《名作欣賞》2022年第4期

孫郁|我所能告訴青年的,是自己的教訓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孫郁

在對話結構中把握魯迅

▍李浴洋(以下簡稱“李”):孫老師,剛過去的2021年是魯迅誕生140周年。您是資深的魯迅研究者,也是魯迅研究界的領軍人物,或許我們的訪談就從您近年的魯迅研究開始吧。

去年您出版了《在魯迅的餘影裡》(廣東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一書。書中集中讨論了一批“以魯迅為參照”的當代作家與學者,前者如林斤瀾、邵燕祥、木心、陳忠實、莫言、劉恒、賈平凹與張炜,後者則包括李何林、王瑤、任訪秋、錢理群、王富仁、王曉明、高遠東與郜元寶。當然,這還是一份并不完整的名單,因為您申明《在魯迅的餘影裡》乃是您的《魯迅遺風錄》(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一書的“續集”,而《魯迅遺風錄》中涉及的作家與學者數量更多。

在我看來,從《魯迅遺風錄》到《在魯迅的餘影裡》寫出的是一部别樣的魯迅接受史與闡釋史,彰顯了魯迅作為一種“活的傳統”在當代文學與學術中的豐富而複雜的存在。我注意到,其實在寫作《魯迅遺風錄》之前,您便已經着手進行相關個案的清理;而在《在魯迅的餘影裡》出版以後,您還在繼續寫作此類文章。可見,捕捉、開掘、描繪與闡發“魯迅遺風”是您的一項高度自覺的研究工作與寫作計劃。那麼,能否首先請您談一下,您大概是從何時開始将之作為一個書寫系列的,又為何會選擇緻力于此?

▍孫郁(以下簡稱“孫”):我到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工作前,文學批評一直吸引着我,興奮點在當代文學領域。但到研究室的工作後,觸發我開始思考魯迅與當代文學之間的關系。漸漸發現,當代文學中存在一個魯迅傳統。于是我的寫作一方面在魯迅思想研究領域,一方面兼顧當代文學現象的考察。後來到報社做記者,當代文學接觸多了,失望的時候也随之而至,覺得有分量的作家少。因為有一種對比,便常常尋找幾代作家精神聯系。十年後我重回博物館工作,接觸了大量資料,這為我的寫作帶來友善。但那時候也發現,魯迅研究有漸漸象牙塔化傾向。這時候又希望自己的工作能夠與當代文學形成一個對話的關系。

經典在流傳過程中,會形成一種傳統。這流傳的方式不僅影響文學創作,也一定程度左右學術觀念。新經典帶來的新傳統,構成文學史一道風景,研究這個現象,就有了一種動态的審美在裡了。這也使我們避免将魯迅封閉起來,他的作品從誕生到現在,都是一種活着的形态。

孫郁|我所能告訴青年的,是自己的教訓

1928年3月16日,魯迅在上海景雲裡寓所

▍李:之是以提出前面的問題,是因為魯迅的接受史與闡釋史固然是魯迅研究的一方重鎮,但在某種程度上卻更多屬于學術史或者當代批評的範疇。對于魯迅的文學、思想與生平等“本體”方面的研究,始終是魯迅研究的核心。就在您相對集中地寫作《魯迅遺風錄》與《在魯迅的餘影裡》的同時,您也完成了《魯迅與俄國》(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這部系統性地考掘魯迅的思想資源與文學經驗的大書。據悉,您關于“魯迅與國學”的系列研究也即将結集出版。我想知道,您是如何處理同時展開的這兩者——魯迅接受史與闡釋史的考察,以及魯迅本體研究——的關系的?特别是對于“遺風”與“餘影”的采撷,對于您認識與了解魯迅的文學與思想,有哪些具體幫助?

▍孫:我研究魯迅,是因為内心的需求,要解決自身的問題。比如奴性,阿Q相,本質主義等精神痼疾。對照魯迅,會發現自己諸多的缺失。不過要走進他的世界,并不容易,弄清其間脈絡,則要知道他的知識結構。

魯迅一生做了許多工作,一是創作,二是翻譯,三是整理國故,四是編輯出版,五是扶持作家與美術家。這些涉及到了許多領域與内容,衍生的話題是多的。

是以研究他要左右開弓,也要吸收不同學科的知識與研究成果。比如,魯迅一生重點從事翻譯工作,這期間與俄國的關系很深。我自己也閱讀過許多俄羅斯文學,不過,我們這代人了解俄國,與魯迅那代人有别,《魯迅與俄國》就是探讨魯迅攝取域外資源的過程,看他如何由此走出一條出新的路。其中也想回答一種挑戰,魯迅與列甯主義是一種什麼樣的關系?為什麼在他左轉時,與中國的列甯主義者的追求者産生隔閡?這涉及革命文化的難題,我的思考也還多在淺層次的,自己并不滿意。文本可以告訴我們魯迅是什麼,而其遺風在身後的輻射則啟發我們意識到魯迅不是什麼。魯迅傳播中的變異與歧義,變中的不變,有着現代文學史與當代文學史的難題。思考這些,也能夠看到我們這代人自身的問題。

▍李:我個人很喜歡您關于魯迅“遺風”與“餘影”的系列文章,也認為這是您非常獨到的學術貢獻。您“以魯迅為參照”對于當代作家與學者的研究,既是“學問”,也是“批評”,還因為您與諸多讨論對象多有交往,而别具一種溫情與善意。這讓我想到陳平原教授新近提出的“既學問,也人情,還文章”的追求。請問您是怎樣定位自己的這一系列寫作的呢?在完成這批文章時,您感覺最大的難點是什麼?

▍孫:對于魯迅的把握,不能在一個簡單的次元。他同時與古人對話,與域外藝術對話,也與時代對話。認識他,是需要多角度為之的。我自己覺得,魯迅在今天是被許多人作為參照來看的。搞現代文學的人,未必比别的領域人更懂魯迅。當代作家與學者談論魯迅時偶見妙論,魯迅傳統與孔子傳統一樣,是在一些群落裡被繼承和發揚的。這才顯示了他的豐富性。是以,不僅要關注魯迅是什麼,還要看他身後的命運,即不是什麼。魯迅傳播中,被附加上了許多東西,也被淩遲過。這和孔子的命運很像。要做一些分析,才能看清原委。

在大學時代讀尼采和别林斯基的文章,覺得這種思考問題的方式的是充滿快意的。後來接觸古代文論,喜歡那種直覺裡的頓悟,覺得也有着翻譯體的文論沒有的美。我一直希望能夠在古文論與域外文論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不失漢語的表達特點,又有邏輯性。但因為外語不好,沒有翻譯經驗,是以多語境的交融是失敗的,就變成現在這個四不像的樣子。

▍李:您讨論的“在魯迅的餘影裡”的當代學人,絕大部分都做過魯迅研究,是以他們同魯迅的精神關聯大都比較直接。但您筆下的當代作家其實囊括了大部分的一流作者。由于魯迅的“國民作家”身份,恐怕很難找出和他完全無關的當代作家;但有的作家盡管也有魯迅經驗的某些面向,或許更多還是屬于其他文學傳統(比如“京派”)。在把他們統一歸入受到“魯迅遺風”惠澤的一群中時,是否存在泛化的嫌疑?

▍孫:當代一些作家身上的基因也是多樣的。比如有的屬于京派的,但也與魯迅傳統有糾結。像廢名、汪曾祺早期都不親近魯迅,但晚年言論都一再涉及魯迅遺産,魯迅成為不能回避的話題。蕭乾早年屬于京派圈子裡的人,後來成為魯迅的擁護者。我有時候注意京派人物的作品,是為了形成一種對照關系。将這些人物納入讨論對象,是為了把視界放到文學生态裡,這樣可能還原初始的景觀。但也要有所限定。之是以給人泛化的感覺,可能是界限把握得不準吧。

資源·語境·草根

▍李:從《20世紀中國最憂患的靈魂》(群言出版社,1993年版)開始,您迄今為止已經出版了十餘部魯迅研究著作,可謂蔚為大觀。其中有“魯迅與同時代人”系列三書(《魯迅與周作人》《魯迅與胡适》《魯迅與陳獨秀》),有關于魯迅閱讀史的系列研究(《魯迅書影錄》《魯迅藏畫錄》),也有上面提到的追蹤魯迅“遺風”與“餘影”的兩部文集。如果把視野聚焦到您近年的魯迅研究中,我發現存在三個“關鍵詞”,即“資源”、“語境”與“草根”。是以我想就此向您做一些請教。

前述您對于“以魯迅為參照”的當代文學與學術的研究,自然是考辨被資源化了的魯迅的一種努力。而您談到“以魯迅為資源”時,還包含另外一重意涵,那就是李澤厚的經驗。記得在北大讀書時,上高遠東老師的“魯迅研究”課,他特别感慨李澤厚是唯一一位把魯迅正式寫入思想史的重要學者。無獨有偶,您也特别強調“20世紀80年代李澤厚研究中國思想史的過程,參考了大量的魯迅遺著”,進而使他“繞開蘇聯的語境,從康德、榮格的學說裡,融會魯迅思想,确立了文化積澱說的理論”。在您看來,“這是魯迅資源獲得一次重新組合的嘗試”。當然,您也是以格外惋惜“李澤厚的思路并沒有被延伸下去”。(《魯迅遺風錄·後記》)您認為其間的阻力主要是什麼?這一經驗緣何難以得到響應?

孫郁|我所能告訴青年的,是自己的教訓

1994年與高遠東在張家界(圖檔為孫郁教授提供)

▍孫:魯迅那代人給我們帶來豐富的資源,後來的青年對于這些的攝取是不夠的,原因是語境變化了。我們與魯迅那代人處的環境不一,話語方式是有别的。魯迅注意草根文化,是因為那裡有士大夫文化中沒有的野性,這種野性也是審美的一種元素。是以考察現代文學,這些關鍵詞是不能不碰的。

我自己是在八十年代系統接受思想史教育的。那時候學習西方哲學和中國現代哲學,發現思想解放過程,古代思想對于青年人影響有限,但域外思想與五四傳統對于那時候的青年是最有引力的。文革結束後,反思過去,用的是早期馬克思的思想和俄國托爾斯泰等人的資源,提倡人道主義,但這進入了同語反複,還在本質主義範圍。而李澤厚是把德國哲學與五四思想很好嫁接在一起,終結了文革的思想以及流行了幾十年的蘇聯思想模式。康德、榮格、魯迅的精神,是異質的資源,這些被李澤厚融為一體,形成了新的思想範式。在古代,江山易代,社會大起大落,彌合精神的資源往往是儒家思想。但到了現代,情況發生了變化。魯迅傳統,與儒家思想一樣,成為民族文化重要的符号。魯迅傳統在他身後的起起伏伏,已經說明了此點。

李澤厚借用康德與魯迅等人的資源,颠覆了本質主義的思想邏輯。這種精神在儒家那裡不易見到,左派知識人也很缺少。在儒家氛圍與民族主義氛圍裡,李澤厚是孤獨的。有時候,他的思想可能與流行的思想是對立的。我覺得他後來淡出大衆視野,也有類似的原因。

▍李:您一方面指出,“實踐已經證明,在俄蘇傳統之外打量魯迅,可能會有更為豐富的精神對話空間”(《魯迅遺風錄·後記》),但另一方面又以巨大的熱情和勇氣投入到“魯迅與俄國”這一并不讨好的課題中去。個中的問題意識,或許可以用《魯迅與俄國》一書的開篇作為回應:“研究魯迅與俄國之關系,關乎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痛史。這裡不僅有其攝取外來藝術的問題,其間也糾纏着價值觀與思想左傾化的難點。”我注意到,諸如“痛”、“苦”等字眼是您在讨論相關問題時經常使用的(您的著作書名就有“百年苦夢”與“苦路人影”等)。這是否構成了您進入魯迅文學與思想世界時的某種前提?您又是如何具體處理同樣置身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史中的自己(研究主體)與研究對象的關系的呢?

▍孫:俄國文學非常豐富與博大,但同時也是有毒的。對那種耽于苦難的受難感要做具體分析。我這代人對于俄國文學比較熟悉,受到不小的影響。比如托爾斯泰,他的痛感與悲憫十分感人,但同時又陷入布道的說教中,把握不好,就流于政治正确的模式。對這些,魯迅是有一個認識過程的。左翼文學家接受俄國文學,取其确切性者多,魯迅不是這樣,常常關注那些沖突的文本。他翻譯的《豎琴》,就處處充滿迷離與猶疑,這種在大變革時期的對立的審美思維,對于反觀人性是重要的。是以,在讨論俄國文學時,也可以照出我們自己的問題。另外,俄國藝術,是吸收了歐洲近代哲學思想的,得力于一種曾有的開放性。奇怪的是左翼青年推崇俄國文學的時候,竟然把他們的作品凝固化來了解了。辨析這個現象,有助于我們從迷津裡走出來。

▍李:“語境”是您筆下的一個高頻詞。您多次講到,“我們今天的研究面臨的一個很大的問題是,如何繞過流行的語言邏輯,貼近魯迅的語境”。(《在魯迅的餘影裡·序言》)一部專門以您的魯迅研究為題的學位論文也特别标舉“‘語境中’的魯迅”是您的一大學術重心。(任慧《論孫郁的魯迅研究》)“貼近魯迅的語境”讓人不難想起王富仁先生最為知名的主張——“回到魯迅那裡去”。不過,無論是王先生說的“魯迅那裡”,還是您講的“魯迅語境”,都既旨在還原魯迅的本來面目,将之充分“曆史化”,又具有鮮明的“當代性”特征,其間與時代的對話意識幾乎無需多言。魯迅研究似乎始終都要面對回向曆史(實事求是的科學探尋)與對話當下(經由當代轉化以介入時代)的張力。對此您怎麼看?

▍孫:魯迅逝世後,時代的氛圍發生很大的變化,他在世的時候,左翼話語是邊緣的,被打壓,自然是反抗、戰鬥性的一種表達。但當左翼文化處于統治地位後,這套話語對于現實與曆史的描述,可能會遺漏什麼,或造成一種暗區。比如,人被壓迫的時候,談階級鬥争,是沒有問題的,它帶有反抗的話語特點。但革命勝利後,情況變化了,階級鬥争的話語會造成對于差異化存在的壓抑或摧毀性的結果。文革時紅 兵用魯迅語錄炮轟知識分子,讓許多人很反感,也誤讀了魯迅本意。那原因是用今天的語境強加到魯迅那裡,對于他的了解自然是偏離的。是以,我們必須明白,魯迅的語言,是特定語境的表達,脫離那個語境,使用起來會失去本意。他走向左翼,但不是列甯主義者;批判儒教,卻是古代慈悲精神的發揚者;譏諷疑古學派,卻介入了中國最早的考古活動。過去研究傳統文化的人,是在廟宇的時空裡,魯迅看傳統與前人不同,他有一個文化遺産意識,将傳統放在田野裡與博物館的時空裡來考察。他是國内最早介入博物館事業的人,在博物館裡審視舊的遺存和在廟宇裡禮拜國學,那心态與心得是不同的。是以,當看到今人還用老式的眼光看魯迅時,時空是錯位的,也就是語境不同的。

▍李:您在最近發表的《在民間的魯迅》一文中叙及李國棟的《我們還需要魯迅嗎》等民間魯迅研究著作,循此提出“民間有高人,他們在生活的基層,帶着生活的疑問走進書本,那神态裡有生命初始體驗的感受,而對于文字的敏感,社會的認知,是我們在書齋中的許多人所不及的”。此文的讨論,可以承接您的《草根語境裡的魯迅》一文。在魯迅接受史與闡釋上的确有“草根”一脈。錢理群老師也發表過“(魯迅的)知音在民間”的專文。對于李國棟等人,他同樣大加贊賞。但現實的悖論卻是這樣一批廣大的将魯迅融入生命與日常的“民間知音”,通常是“無言”與“不被看見”的。當使用“草根”來指認他們時,他們便被納入某種知識分子或者學院式的話語之中了。您是如何解決這一沖突的呢?

▍孫:魯迅那個時代,有一個大的民間,後來的情況變化,民間的空間漸漸縮小。五四前後,受民俗學影響,知識人攝取的民間元素很多,新文學作家也介入了新民間的建設。是以,談民間,要注意新民間與舊民間的差別。《新青年》《語絲》《莽原》都屬于新民間的平台。這個平台的人也關注田野的世界,吸收了象牙塔外的思想。但後來,民間勢力弱化,易代之後,社會結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當社會闆結化的時候,流行的思想的穿透力往往出現問題。有思想的人不得不從非主流社會與非流行思想裡攝取營養。魯迅研究也是如此。文革時期,流行的研究隻在幾個單一次元裡讨論問題,民間知識分子對此是有微詞的。八十年代後,知識界不斷從被壓抑的精神群落尋找資源,思想活躍了許多。李何林從來信中發現了在工廠勞動的王得後,王得後被調入魯迅博物館後,最早注意到了廣東林賢治的學術思想。這些都值得回味的趣事。後來辭職在家的陳丹青到魯迅博物館講《笑談大先生》,也是佳話。錢理群認為那一年國内最有分量的讨論魯迅的文字,是這個漂在學術體制之外的人寫的。那些在野的,不規訓的文字,保持了思想的溫度。而體制内一些人的文章,過于冷若冰霜了。民間思想進入象牙塔,象牙塔思想的民間化一直存在着,這個現象說起來十分複雜。

孫郁|我所能告訴青年的,是自己的教訓

1999年10月15日與費孝通在三聯書店(圖檔為孫郁教授提供)

思與詩如何互滲

▍李:我們把話題從魯迅與魯迅研究中暫時脫開。在魯迅以外,您以專書的分量讨論過的作家還有三位——周作人、張中行與汪曾祺,他們在文學史上的主要形象都是散文家。(汪曾祺的小說,您多從“文章”的角度加以解讀)魯迅的全部作品,您也以“文章”衡之。是以您言及“文學”,在很多時候都是指“散文”。而在現代文學中,詩歌常是先鋒,小說更是占據核心位置,絕大多數文學史家、批評家甚至讀者都會把精力更多留給小說與詩歌。那麼,您因何與散文“結緣”?又為何對于散文格外執着?

▍孫:我自己在十幾歲時開始寫新詩,走了一段彎路。後來是讀哲學書,思考問題方式略有了一點變化。但在思考的路上,遇到許多問題,不能像一些學者那樣有綿密的邏輯性,是以希望自己能擺脫過于感性化的文字。後來發現,以翻譯體方式寫作是一種讨巧,也很省事,可是漏掉了許多東西。我們看王國維、陳寅恪這樣的學者寫文章,是沒有歐化氣的,馬一浮、謝無量的文章都有意味。他們都懂得一些域外的學術,可是沒有放棄母語的優長,述學的文字有深切的韻緻。這裡,中國的文脈沒有中斷,在思想中也有詩情,乃漢語表達的特點。

孫郁|我所能告訴青年的,是自己的教訓

1997年3月與汪曾祺、林斤瀾在一起(圖檔為孫郁教授提供)

中國好的小說家,也是文章家。最初的小說,是文章的片段的一部分,魯迅《古小說鈎沉》裡抄錄的作品,不脫文章氣味。這是舊小說的一個缺點,但保持了文氣。小說文體沒有從文章套路裡出來時,抑制了故事的叙述,可是也因之流露了漢語豐沛的内蘊。魯迅、汪曾祺的作品都有這類痕迹。文章與文學,看似屬于不同範疇,但彼此糾葛裡,也有審美的奧秘。小說與詩,往往具有先鋒的可能,散文大約不會,汪曾祺談到了這一點。我覺得散文可以看出作者的基本感受力與思想能力,不易遮掩自己的短處。中國許多小說家很會編故事,有想象力,但一落到文字上就粗糙起來,生命的質感稀薄。看一個人的修養,散文比較直接,從這裡能窺見一個人語言的基本能力。另外,散文也是可以兼顧學術性與審美性的一種存在形式,關注它,這也與我的職業有關。

▍李:您對于周氏兄弟、張中行與汪曾祺等人的表彰,都與他們作為白話作家的“語言”自覺有關。“語言”是您特别敏感的範疇。而與“語言”連鎖在一起的,便是“思想”。您寫過一篇大文章——《白話文中的魯迅傳統》。在我看來,此文在您的寫作中具有某種“綱領”性質。您寫到“魯迅在詩、哲、史三方面都深切地影響了後來的文化程序”,而這種“影響”得以發生的媒介與背景就是“白話文”。您的這一判斷當然是曆史辨析,但其間哲學思考的意味也很明顯,尤其是把“語言”與“思想”互相辯證。能否請您展開談一談?

▍孫:周作人、張中行、汪曾祺都是京派之人。他們的思想、學問、文章也是有相近的氣脈的。我最初注意并要研究他們,與編副刊經曆有關。那時候希望約一點好文章,但優秀的作者很少。在與汪曾祺、張中行有限的交往中,審美方式發生了一點變化,意識到京派作家的價值。自己也慢慢學習寫一點報刊文章。這也無意中影響了後來的文學批評和研究。從莊子、司馬遷、蘇轼到周氏兄弟,詩與思是互滲的。張中行寫過一本《文言和白話》,談到“舊為新用”話題,就打通了古今,他又喜歡康德、羅素,于是文章便有域外辭章之意。我覺得這是繼承了周氏兄弟那代人的傳統的,學者之文與作家之文都應當關注這個問題。

孫郁|我所能告訴青年的,是自己的教訓

2005年10月在張中行家中(圖檔為孫郁教授提供)

思與詩如何互滲,是一個大課題。

尼采、海德格爾都注意到此點。日本的永井荷風、谷崎潤一郎的表述也追求這種境界。我們看五四以來,能夠有這種能力的很少,而實際上,漢語是有這種可能的。從司馬遷到魯迅,漫長的時間了留下許多美麗而有思想的文字,可是當代許多作家與學者不太攝取這類經驗,我以為是很可惜的。

▍李:您編選過《中國優秀散文(1978—2008)》(現代出版社,2009年版),其中收錄的主要都是學者散文。您認為“學問家的寫作在這個時期是風騷俱現的”。洪子誠老師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中也把“學者的散文随筆”作為1980—1990年代文學的一個重要現象。最近十餘年間,學者散文的出版似乎更加繁榮了,品類也更為多元。不過老一輩的文章家也在逐漸退場。在您看來,2008年以來的散文創作還是“學者之文”獨領風騷嗎?

▍孫:我不認為學者之文就一定好于作家之文。像蕭紅、李娟這些非學者的文字就沒有書齋氣,很生猛、美麗。我關注學者散文,其實是覺得當代作家古文修養不夠,視野不夠開闊的緣故。我自己的文字也不過關,深知需要向有質感的思想者學習。我編的那本散文選,是受到一些人的批評的,認為京派意味過濃。這個批評是對的。學者之文有曆史感,知識駁雜,但太象牙塔化,就容易暮氣。周作人晚年的文章,就暮氣多于靈氣,不及魯迅鮮活。是以在學界的人如果不關心社會與人間性的存在,就會把自己囚禁在小的籠子裡。2008年以來的散文是形态各異的,趙園、李敬澤的随筆是有文氣的,學識與詩趣都有;揚之水、止庵的文章也帶着沉潛力,書卷氣與靈敏力悉存,很是難得。我最近看了陳福民《北緯四十度》,被作者的思想與詩意的表述所吸引。陳福民作為批評家,其曆史散文既有學理,也多性情,是頗為難得的。上海的張新穎、毛尖,江蘇的王堯、丁帆等人,他們的寫作都是反書齋化的學者文字,給單一的學院派書寫帶來了生氣。

為建立健全的文化生态而工作

▍李:最後一組問題,是關于您個人的。您在《魯迅與俄國·後記》中說,“如果不是到大學教書”,“可能不會寫這一本書”。您的《魯迅憂思錄》(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也是在您授課底稿的基礎上修訂而成。更不用說大受歡迎的《民國文學十五講》(山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同樣是您的課堂産物。從2006年開始在中國人民大學開課,您的“教齡”至今已經超過十五年。教師生涯對于您的研究與寫作帶來的最大影響是什麼?

▍孫:我到大學之前的寫作,多是感受類的東西,在報社與博物館養成一種習慣,考慮問題多是即興的,不太系統,文章也缺少邏輯性。但教書不行,需要給學生較為系統的知識,傳授的知識要精确,範圍也有所限定。多年間我在慢慢糾正自己行文的漏洞,但效果并不很好,還是在過去的慣性裡的時候居多。傳授知識與表達思想,自然路徑不同,但我有時覺得有些問題沒有想透,是不太敢輕易表達的。到大學後膽子小了,越發覺得功力不夠。是以我的文字有時候有猶疑的地方,也是内心的一種自我沖突。但長的文章寫多後,又發現有八股的危險,害怕自己多了匠氣。你看,我就是這樣的沖突。

▍李:因為您是魯迅研究名家,是以大家會記得您在魯迅博物館的工作經曆。而由于您善寫随筆,您曾經是《北京日報》副刊編輯的身份也為人所知。相比之下,教師是絕大多數“新時期”以來登上學術舞台的學者所從事的職業,也就并不怎麼特别引起注意了。但因為您的經曆相對豐富,是以我想了解的是,在“館長”、“編輯”與“教師”三種身份的切換中,您有沒有什麼獨特的體驗?三者在您身上的互相成就顯而易見,那麼有沒有裂隙與沖突呢?

▍孫:我做過知青、文化館館員、博物館館員、編輯、教師。知青生涯後,其他職業都是自願選擇的。文化館讓我了解了民間文藝,博物館讓我接觸了許多文物,編輯則置身于當代文學場域,而大學則使我有了整理文學史和自我經驗的機會。雖然工作性質有别,但都沒有離開文學研究與寫作,尤其是對魯迅研究的興趣,從研究所學生畢業後一直是沒有中斷過的。這也使我能夠從不同知識群落裡吸取營養,不太願意将自己封閉起來,能夠寫一點自己最願意寫的文字。但這也有一個問題,分散了許多時間,思考問題也不夠深入。是以也是常常處于專業與非專業,文與非文之間。

▍李:您曾經多次談到早年的成長與閱讀經曆。在自述中,您也時常勾連您與父輩一代和同時代人的精神關系。不管是從學術史與文學史上來看,還是就更大範圍的曆史譜系而言,您這一代人的形象都是十分突出的。不知您是怎樣看待自己的代際經驗的?如果借用魯迅的“中間物”概念,您認為自己現在最有必要承傳、擔當或者開啟的都有什麼?

▍孫:因為政治原因,我幼年的記憶不好,那時被要求與父輩劃清界限,很長時間沒有分辨能力。我們的教育告訴人說,舊式人物多是不好的,結果受教育者精神次元很單一。這結果是既不能深入了解曆史,也不能夠建立自己特别的問題意識。這是很大的教訓。進入八十年代後,受思想解放運動影響,開始惡補知識,學習了過去不知道的東西,但是基礎還是弱的,不能擺脫先天不足。我後來發現,在文化生态單一的時候,文學不易出現多種可能性。是以對于我而言,希望年輕一代不要成為我們當年的樣子。我所能夠告訴青年的,是自己的教訓,其他很難說有什麼特别之處。

▍李:您出版過兩本編年性質的文集——《新舊之變》(複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與《往者難追:我的閱讀與記憶》(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通覽這兩部文集,可以看到您一路走來與不同時期的文學和學術潮流的“互動”。在過去四十餘年間,知識界有過各式各樣的論争,有些甚至就與您的研究對象直接相關。您卻很少直接發言,是以很難在風口浪尖上看到您的身影。但以編年形式閱讀您的文章,卻可以發現您其實一直都“在場”,隻不過是以一種相對個人也較為含蓄的方式做出反應,比如重構某一話題産生的語境,或是在史上的思想資源中尋求對話的可能。最後我想問,這是您有意為之的嗎?您又如何了解“知識(分子)”與“社會”的關系?

▍孫:五四以後,知識界發生分化,魯迅是直面人生的勇者,胡适則是溫和的改革者。但他們都在新文化建設的路上,清理了舊的遺産,輸入了思想的新風。這兩種遺産都非常重要,都是值得我們認真研究的。但有一段時間,我們覺得知識界隻有一個參照,别的都是反動、落後的。比如五六十年代魯迅研究,多以保衛魯迅姿态出現,凡與魯迅思想不同的知識人都存在問題。現在看來,那些文章多已經沒有什麼價值了。我主持魯迅博物館工作時,曾提出研究室的任務不是要保衛魯迅,而是深入研究他的基本問題。這引起了個别朋友的誤會。過去研究者維護魯迅的尊嚴是沒有問題的,但當魯迅被在主流文化叙述的時候,保衛魯迅會給那些與魯迅傳統不同的知識人構成壓抑。後來人們疏遠魯迅,其實是厭惡叙述魯迅的那一套話語方式。魯迅研究界曾存在一種排他性思維,我擔心我們這些人以正義的姿态寫作,可能會走向反面。自然,在是非面前,研究者是要站出來表達自己的觀點,不能吞吞吐吐,這是必要的。在這個意義上說,知識界需要戰士,像錢理群等一些前輩就是傑出代表。但也要注意一個問題,批評别人是不能借用公權力的,否則會導緻一種不公平。在體制裡,要注意這樣的問題,一些機關是有公權力的,把公權力與學術思想一體化是危險的。過去的文學研究和文學批評一度借助公權力,結果造成了對話的失衡。這也是魯迅當年警惕的。

在對話性的空間沒有建立起來的時候,知識人既要有鬥士精神,也要為建立健全的文化生态做一些工作。這個世界有大樹,也有小草,但根本的是要有一個好的土壤。是以需要無數人從事土壤培育工作,魯迅也是強調這一點的。我們現在每一種工作,都有開拓空間的可能,隻是看是否能夠有意識的向着這個目标。比如我在報社工作時,一些尖銳話題是不易談的,但我與朋友們就多注意對話的元素,将不同背景人招在一個平台,許多話題就碰撞起來了。我在魯迅博物館時主持過一個系列講座和讨論會,有畫家陳丹青,作家莫言,文物專家單霁翔、羅文哲,博物館專家蘇東海,考古專家李零等,在這些活動中,堅持的也是魯迅強調的文明批評與社會批評。不同專業的人聚在一起,彼此都有啟發的。到了人大文學院後,也一直堅持這個做法。管理上不搞單值的東西,希望有不同流派的出現。回想自己多年間的寫作,缺少鋒芒與銳氣,這是大的缺陷。我也由此知道,自己從來不是戰士,而隻是新文化精神的呼應者。我從前輩學人與思想者那裡,獲得了許多的啟示,這是要感謝他們的。

▍李:您的寫作始終高産。寫作對于您來說最大的意義是什麼?您更願意把自己看作“學者”還是“寫作者”?感謝您接受訪談。

▍孫:我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學者,隻是一個寫作者。因為我身上還不具備優秀學者的許多素質,不僅西學不行,國學的功底更談不上。我的随筆與讀書筆記都是思想補課的産物,乃心得的記錄。寫作的過程是試圖克服盲區的過程,這裡充滿好奇與快慰。我這一生總是困惑于自己的職業,當記者的時候,很羨慕書齋生活,因為時文的環境裡文字是匆忙的。但到了大學後,又希望不要成為技術化的寫作者,搞人文研究的人,不能不關注時代生活。于是便不斷變換角度面對内心與時代。這是我沖突的地方,也是自己不斷與社會對話的原因之一。

(作者機關: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