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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的肉體和靈魂:譯文、注釋與原著

□喬納森

剛剛出版的《目加田誠北平日記》一書,是日本漢學家目加田誠(1904—1994)1933年10月到1935年3月間的日記,日記除記載目加田誠留學期間學習、生活的日常事務,也記下了與當時的中國文化名流胡适、周作人、楊樹達、俞平伯、錢稻孫、孫楷第等的交往,雖文字簡省,卻也彌足珍貴。從編輯的角度看,此書的一大特點,是由日本九州大學靜永健教授召集的團隊對整部書加了極其豐富的注釋,不僅詳細介紹了日記中提到的人名、地名、書名、電影名,還旁征大量輔助性的回憶文章,以佐證、補充目加田誠的記錄。為日記做這樣詳盡充實的注釋,好像是以往的中國出版物裡還沒有過的。二十年前,榮新江、朱玉麒兩位先生整理編注《倉石武四郎中國留學記》(中華書局2002年版),也加了不少注釋,但單從數量上講,恐怕還不能跟這本書相提并論。

《目加田誠北平日記》,九州大學中國文學會編,鳳凰出版社2022年3月版,88.00元。

在譯文及如許多的注釋中,偶爾出現一點可商榷的地方,是再自然不過的了。我在翻讀過程中,記下了幾處最明顯的,供有興趣的讀者參考。第31頁,目加田誠記于松村太郎聊天,話題中有一個是“鄭振铎在商務印書館的女婿商人氣太重”,而注釋裡稱:“鄭振铎于1922年神州女子中學任上,當時還是學生的高夢旦與其女相識,并于翌年結婚。”這裡是把事實搞反了:鄭振铎娶了商務印書館總編輯高夢旦的女兒高君箴,說鄭振铎是高夢旦的女婿才對。不知是哪個環節出了錯,原文或許是說“作為商務印書館總編輯的女婿,鄭振铎商人氣太重”,而注釋或許應該是“鄭振铎于1922年神州女子中學任上,與當時還是學生的高夢旦之女相識”。

第138頁注釋引岡田武彥的一段有趣的回憶:“多年後,有年在台北召開大規模的中國學國際研讨會,一天晚上,我同東北大學的金谷教授和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戴巴裡教授一起看平劇表演,演的是《王昭君》,第一次看平劇的金谷教授非常激動,對戴巴裡教授說‘真是太棒了’,戴巴裡教授說‘我更喜歡日本的能樂’。我說‘這就是動與靜的差別’。”這裡的金谷教授指金谷治,而戴巴裡教授,現一般稱為狄百瑞,是美國有名的東亞學家。類似的譯名問題,如第174頁注釋裡介紹研究德國文學的小牧健夫,稱他的著作有《諾瓦利斯》《赫爾達琳研究》,後者顯然是指《荷爾德林研究》了。

《一個人的世界在書架上》,(英)亞曆克斯·約翰遜編著,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2年1月版,49.80元。

最近讀的書還有《一個人的世界在書架上》(亞曆克斯·約翰遜編著,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2年1月版),這是一本關于讀書、藏書的文章的選集。其中收入的培根、叔本華、本雅明的文章,因為太有名了,讀者不是非得在這本書裡才能讀到。但書中頗有幾篇有意思的文字,是平常不易見的,可惜中譯本譯得糟糕,稍微難一點的文章,大片大片的誤譯,讀者恐怕難于領略文字的真趣了。

比如,英國首相格萊斯頓(Gladstone)晚年寫了一篇文章《談書及書的貯存》(On Books and the Housing of Them),此文在藏書界廣為人知,還曾被單獨印成小冊子。文章是以維多利亞時代文雅、纡徐、略帶诙諧的筆調寫成的,即便作者的議論沒什麼高深可言,讀起來卻很舒服。《一個人的世界在書架上》也選了格萊斯頓此文,不過完全譯對的句子很少。這裡隻選兩句,将譯文與原文略加比照。

譯文:“一本書占據的空間比一個人小,即便是奧杜邦(我相信這是個衆所周知的名字)的書;但就可用空間而言,比起人口數量我更擔心書籍帶給空間的壓力。我們應該都還記得,并且格外清醒地意識到這點,一本書就像一個人,身體和靈魂沿襲着他的血統。”

原文:A book,even Audubon(I believe the biggest known),is smaller than a man;but,in relation to space,I entertain more proximate apprehension of pressure upon available space from book population than from the numbers of mankind. We ought to recollect, with more of a realized conception than we commonly attain to, that a book consists, like a man, from whom it draws its lineage, of a body and a soul.

第一個了解錯的地方,是說奧杜邦“是個衆所周知的名字”。如果作者想表達“衆所周知”,就會寫the best known,而不會寫the biggest known。實際上,這裡的biggest就是字面意思,指開本最大。約翰·詹姆斯·奧杜邦的著作《美洲鳥類》初版以超大開本印制,立起來差不多有半人高。後面的“一本書就像一個人,身體和靈魂沿襲着他的血統”,邏輯混亂,也沒把作者要表達的重點譯出來。這兩句的确切意思,請參考拙譯。

拙譯:一卷書,哪怕是奧杜邦的著作(我想就目前所知是開本最大的了),也總比一個人的體積小些。可是說到空間,我對書的總量給有限空間造成的壓力所懷之憂慮,實在比對人口總量所造成的壓力之憂慮更緊迫。我們确實該比我們尋常意識到的更明确地記住,書,就像人(因為書源自于人),是由肉體和靈魂兩部分組成的。

格萊斯頓說書由肉體和靈魂兩部分組成,靈魂指書的内容,肉體指書的外在形式,包括排版、印刷、裝幀等。我由此聯想,我們或許也可以把原著的内容視為書的靈魂,而把譯文、注釋等視為書的肉體。靈魂隻有一個,而肉體可能各不相同,假如運氣不好,“投胎”進了差勁的肉體,靈魂一定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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