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悅讀周刊|文心——家住草鞋垭

悅讀周刊|文心——家住草鞋垭

IC photo

我的老家草鞋垭,一個巴掌大的地方。

快到一片開闊地時,往往有一座小山丘,半中腰那條平路我們叫碥子,前面不遠處的豁口就是垭子。垭子與草聯而得名,就有些意思,與草鞋搭配,看起來土俗,卻是腳踏實地,是護足貼身的物件。

每次回家,隻要翻過垭口,就會看見熟悉的四間土牆房子,像一個不規則的感歎号,後來加修的廚房就是那個圓點。于是就常常感慨。有幾次回去晚了,夜色中亮着的小窗,讓我格外興奮和溫暖。有家在,就有可回的理由,就有想回的念頭。房屋亮着燈,就說明親人還未入睡,老遠喊一聲會有親切的應答,“吱呀”一聲門扉洞開,一束光照着離家最近的幾步路。

無論走多遠,跑多久,在回首故鄉時,抑或是在夢中,都會不可名狀地溫順起來、謙和起來,心上掠過那麼一絲難以言說的怅然。

在外面居住了半個世紀,有一天,我突然感覺到草鞋垭變了。門前的河堤沒有了曲線,幾棵高大的麻柳也不知去了哪裡,幾百畝引以為榮的水田變成旱地;月兒壩圓圓一壩子優質稻田,廠房林立,成了建築工地;屋後的窯場早已倒塌,旁邊的兩株杏樹杳無蹤迹;對面的一大園金竹也被蠶食,隻剩小小的一角;我們練習遊泳的烏潭,縮成了澡盆大小,站進去沒不過膝蓋;摳過荸荠的池塘早已填平,成了别人的屋基;最讓人唏噓不已的是,許多熟知的人故去了,童年夥伴搬走了。

也有可喜的事,對門老人洞旁建成敬老院,鄉村的老人們衣食無憂,安享着晚年;門前的公路已經硬化到香爐石和水霧池,正在招标,準備連通上溢的南宮山。

有些地方,比如老家,一直抽不出時間回,等有時間了,卻回不去了。

是的,時下的鄉村,包括我的草鞋垭,都在發生着變化。那些手掌紋路般的羊腸小道隐于荒草之中,美麗的芳流也仄成一條細流,不種稻谷自然就沒有詩意的稻草垛了。村莊和土地被丢棄在了身後,走不了的就得留守,像我父親那樣執拗的人才叫堅守。能守住什麼呢?我想應該是後路和念想,還有家業的榮耀、風習的傳承、落腳之地的情結。

故土,老屋,既是地域的,也是文化的。不得不承認,草鞋垭給了我健康的心智、健全的人格、硬朗的體魄。草鞋垭是我的精神領地。婆去世了,母親病故了,但她們的墳茔還在那裡。我那九十歲的老父親,雖然背駝了,腿彎了,仍然耳聰目明,聲音爽朗,見我在對面大路上下了車,蹒跚着腳闆,蹀躞着步态,笑着出門迎接。父親在,家就在。家在,故鄉就在。

老家最大的地名是芳流,原先不是這兩個字,舊志上說:放牛場,距城五十裡。西界草鞋垭,南界溢河上保,東至茅坡梁,北至熊家垭交平利界。很顯然,芳流因放牛而來。

我最熟悉的,還是我的出生地草鞋垭的一些小地名,如黑灣、白岩寨、大石包、豬草溝、月兒壩、蓮花台、廟兒坪、冷浸灣、仙人腳、老人洞、魚洞溝、嶺子上、老屋場、天池庵、鋪子上。這裡面最有名的是月兒壩和仙人腳,當地流傳一首歌謠:天狗來吃月,仙人用腳遮。遮又沒遮住,咬個大缺缺。仙人腳的腳脖子上有一個大院壩,是生産隊曬谷子的地方,就是被天狗咬的豁口。

廟兒坪過去的規模也不小,自我記事起隻剩下斷壁殘垣,白牆上有兩首絕句至今依稀記得:小院古廟掩蒼苔,河水嘩嘩鼓聲來。日暮烏啼人散盡,野風吹得梅花開。其二為:古塔淩空玉筍高,斜半壓水聲嘈嘈。老僧卻掩殘經聲,靜聽松聲沸海濤。

還有更小的,如燈盞窩、爛泥湖。當我長大在外面看到西湖、鄱陽湖時,家鄉嶺子坎下的爛泥湖就太不是一回事了,連湖的邊都沾不上,充其量是爛泥田,但裡面的荸荠誘人。燈盞窩在我家側面,夾在田埂中間,我數了一下,能種二十蔸苞谷,點五窩南瓜。

老家的小地名,幾乎每一個背後都有講究。有些非常奇怪,但是很美,也很傳神。那是最本真的藝術,是沒有任何添加劑的環保産品,全是口傳心授,代代沿襲。

人老了,就要想一些事情。此時此刻,我好想老家屋頂上的炊煙。有人大惑不解,炊煙有什麼好想的?捉摸不透,飄忽不定,不能吃也不能喝。其實,有炊煙的地方就有甯靜的生活,就有從精神到物質的滿足。炊煙下有悠閑的雞鴨,晝伏夜出的花貓,盡職盡責的看家狗。還有婆的慈祥目光,母親的親切呼喚,父親垮山般的聲音。

老家草鞋垭蓋房很有特點,築牆搧壁光鮮如磨,石闆作瓦層次分明。陽坡的肖老八是遠近聞名的瓦匠,石闆在他手中可以任意切割組合。塊分大小,石看厚薄,條紋清晰,美觀整齊,有的呈“八”字形,有的擺成“人”字路,有的錯落成五朵梅,像精心納出來的鞋底襪墊,裡外透出一種大雅大俗來。疏而不漏,密而透氣,冬暖夏涼。雨打石闆,似木琴獨奏,音韻悅耳,仿佛天籁之音。雨過天晴,陽光斜照,篩下縷縷光柱,如天女散花,滿眼霓虹。最絕的還是從石闆縫隙裡冒出來的袅袅炊煙,一點一滴地浸潤,一片一塊地漫洇,似在燒制着遠古的瓦當。

沒有風的時候,炊煙是一棵樹,從家裡的竈房裡生長起來,然後與全村的“樹”聚合成一片“樹林”。有風的時候就不同了,炊煙就成了會行走的樹,搖曳着,舞蹈着,變幻莫測,婀娜多姿,懸浮到村莊的上空,最後成為一抹仙氣,消失到我家斜對門的“仙人腳”。其實,不論是有風還是無風,鄉村上空的炊煙都是一幅動人的畫卷。可是炊煙與畫卷又有所不同,因為炊煙裡有飯菜的香味,有母親的惦念。

對于有着鄉村生活經曆的人們來說,童年的時候,炊煙是口福之樂。我們結伴在田野裡瘋跑,去小河裡遊泳,到樹林裡捉蟬,學稻草人吓唬小鳥。興緻上來,一切皆忘,家早丢到爪哇國去了。這個時候不知道誰喊一聲,我家房頂上冒煙了,娘在做飯了。一會兒又有人咽着唾沫說,我家房上的煙息了。大家立刻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村裡,紛紛搜尋自家的房頂。自然都收了心,趕快追逐着跑回自己的家裡,一鍋可口的飯菜等着啊。即使未等住,竈頭上也會焐一老碗熱飯。

會幹活了,家境反而拮據,老是吃不飽,老是盼那長四間的石闆房上冒煙。在生産隊幹活有時要走十幾裡地,爬很高的山,但不管多高多遠,總能發現自家房上冒出來的炊煙,準确地分辨出家中是在做飯還是在烤火,或是來了客人要燒水泡茶。當我們從野外打豬草、弄柴回到家裡,當我們放下鋤頭喊婆叫娘的時候,她們的身影正在炊煙裡忙碌。我們不嫌,也不怕煙,總愛往竈門口鑽,或是朝鍋洞裡添把幹柴,或是朝紅鍋裡舀半瓢冷水。

現在每每想起那種天人合一的情景,絲絲片片的炊煙仿佛變成了絲綢手絹,拂掉我眼鏡片上的塵埃,讓我看清一個明麗的世界。千絲萬縷也好,夢繞魂牽也罷,像母親的手掌在輕輕撫摸,将雞鳴狗吠、輕煙曼舞連帶大地貯存的氣息席卷而來,心靈的沐浴讓人不得不脫胎換骨自省三分。煙霧蒸騰,有時青紫,有時乳白,有時密不透風,有時疏可走馬,陽光之下,煙霞千斛,細雨之中,雅詩萬行,月白風輕隐約得見海市蜃樓,星光燦爛似遇蓬萊仙閣,那播撒出去的飯菜油煙味兒,更讓人牽腸挂肚滿口生津。那些寫在房屋之上的藍天之下的風景小詩,曾鮮活過鄉村田園的圖騰,生動過勞作之餘的閑情逸緻,豐富過随意道來的俚語謠曲。像濃墨一點滴入清池,由稠而稀,從濃轉淡,漸漸模糊,最後消失散盡,隐入心靈深處。

人生在世,幾十年光景,如果沒有讓炊煙濡染過,生命的曆程或許就少了一些根須,生活的情趣就打了折扣。隻有當心靈歸于一份平淡和安靜的時候,那袅袅的炊煙才會從久遠的記憶中升起來。人說回憶就是心理老化,心理老化也要懷想困難時期的那一束有味的希望之雲霓。一閉上眼睛,那些經柴薪燃燒過的情愫撲面而來。那一份暖意,朦胧而清晰,遙遠而親近。

故鄉的炊煙喲,忘不了那些用炊煙熏陶出來的歲月,那從石罅瓦礫中冒出來摻和着五谷鹽茶的煙火之氣,彌漫飄灑,缭繞萦回,薪火相傳。

【請關注我們】

▲長按上面二維碼可關注晚報微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