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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中的香菱:女性被拐賣、被内卷的苦難史

《紅樓夢》中的香菱:女性被拐賣、被内卷的苦難史

“千紅一哭”“萬豔同悲”的《紅樓夢》,是“金陵十二钗”乃至大陸封建社會女性普遍命運的悲劇史。這種悲劇,在小說尚未展開賈府衰敗史的第一回,借助甄家小姐英蓮(諧音“真應憐”)元宵節被拐的不幸遭遇,展現得淋漓盡緻。

我們邀請中國紅樓夢學會副會長、上海師範大學中文系詹丹教授撰寫本期專欄,書寫英蓮(後更名為香菱)被侮辱的與被損害的一生。

我們陸續請了各個行業的資深人士寫作專欄,梁思成林徽因之女梁再冰撰文追憶父母,心理咨詢師崔慶龍剖析親密關系,江鑄久回憶圍棋大師吳清源,我們希望以這種方式,拓展新聞熱點之外的内容邊界,展示智識,思考與美。

《紅樓夢》中的香菱:女性被拐賣、被内卷的苦難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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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蓮本是姑蘇鄉紳甄士隐的獨生女,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愛,父母對其嬌生慣養,也是夫妻兩人生活幸福的主要依托。誰料想,英蓮長到四歲,元宵之夜甄士隐命家人霍啟抱英蓮去看燈,到半夜,霍啟因要小解,把英蓮暫放在一戶人家的門檻上,等回來,已不見孩子影子。英蓮就此失蹤,再沒有和親人重逢。

她是被人販子拐走了,這樣過了十來年,出落成一個半大姑娘時,才賣給男子為妾。在這個過程中,她被打怕到徹底不敢提自己的過往身世。之後,當她作為一場官司糾紛中的人物重新登場時,英蓮這個名字連同她的出生地記憶,已湮滅在黑暗中。

将被拐女子的過往身世進行切割,似乎是由來已久的“神操作”。旁人從她難被塵俗消磨的驚人之美,特别是眉心留下的米粒樣的紅胎記中辨認出她的“前世”。當她被賣給薛蟠為妾,名字改為香菱,從此便帶着這一名字走過了小說大半部。第八十回,薛蟠新過門的妻子夏金桂以菱角無香為由,責令香菱更名秋菱,标志着她開始承受新的磨難。

紅學家蔣和森論及香菱,以她三個名字劃出了人生的三個階段,從苦命的“英蓮”(“應憐”)開始,到有着一段浸染詩意的短暫幸福的香菱,最後是秋菱,是詩的毀滅,是香消玉隕。雖然清代人認為,“香菱”已意味着“香國飄零”,三個名字就其苦難而言并無階段性差別,不過由這三個名字劃出人生的三階段波折,似乎更貼近小說反映的生活實際,正可拿來供我們分别讨論。

英蓮被拐,命運從元宵節陡然改變

1.英蓮階段兩個關鍵詞:元宵、被拐

元宵,是傳統社會最隆重、最熱鬧的節日之一,古代白話小說如《水浒傳》《金瓶梅》、“三言二拍”等,都有把元宵節作為故事展開或者情節某個段落的重要背景。《紅樓夢》的創作延續了這一傳統,在情節設計中,把元宵節作為甄家故事展開的重要節點,讓人們在節日的繁盛中鼓噪起歡樂的高峰體驗,再突然發生逆轉,樂極生悲。

第一回甄家敗落映射出的賈家衰敗過程,也在後來賈府多次渲染的元宵節活動中(前八十回已經有兩次具體展開,據作者構思,在八十回後應該還有一次)不斷得到聚焦。而這種聚焦,又往往把元宵節的變故,和女性命運關聯起來,如英蓮之于甄家,元春之于賈府,并引發家族的連鎖反應。

需要注意的是,面對元宵題材,古人常常是把它作為一個多義指向的複雜話題來處理。元宵既意味着熱鬧、團聚,但也因人群大量集聚的不穩定,歹徒混雜其間帶來的破壞性,産生了混亂和離别的另一種後果。這正是英蓮恰好在元宵深夜被拐的現實和提示的多重象征。

被拐,之于女性命運的改變,同樣有其特殊意義。

生在鄉紳之家的甄英蓮,本來衣食無憂、父母寵愛,幸福生活的停擺,也許隻有當出現了外在蠻力如拐騙等突發事件,才可能發生。從叙事功能上說,作為在第一回内容中必須完成的賈府縮影,甄家的敗落情節需要加以最濃縮的藝術處理,那麼被拐節點的出現,無須以繁多線索的交織形成鋪墊,作者隻是讓癞頭和尚神秘兮兮的念念有詞,所謂“好防佳節元宵後”來稍作渲染。但這僅僅是小說技術處理的問題,更重要的是,英蓮的被拐看似完全出于偶然性,容易讓人把這種不幸解釋為具有神秘色彩的命運的捉弄。于是,這一事件中潛藏着的真正的社會必然性,諸如不合理的社會制度,混亂的社會現實,把人當物品一樣買賣的卑劣觀念,都不易察覺了。

2.女性命運的“僥幸”與無常

在英蓮階段,還有兩位年輕女性的命運值得關注,一位是賈雨村原配夫人,另一位是甄家丫鬟嬌杏。

《紅樓夢》中的香菱:女性被拐賣、被内卷的苦難史

原配夫人好容易跟着窮書生賈雨村熬出了頭,成了官太太,才一二年的工夫,就得病去世。好運到了她頭上,但并沒有長久的物質生命來享受,令人哀歎。

嬌杏作為小妾嫁給賈雨村,在原配夫人去世後得以“扶正”,書中評價她“命運兩濟”。然而,作者給她取名為嬌杏,諧音“僥幸”,其實是想表達,在他看來,命運兩濟隻是一種偶然的“僥幸”,而女性的悲劇、命運的無常,才是一種必然。

小說第四回,英蓮長成半大姑娘被人販子賣給小鄉紳馮淵時,馮淵對她一見鐘情,決定三天後正式迎娶,并發誓不再娶第二人。看起來,英蓮以後的安甯生活似乎有了保障,連英蓮自己得知此消息都感歎:“我今日罪孽可滿了。”

一個女子的幸福轉機竟然需要依賴于買家的殷實和情意,而且,她把這種轉機視為是自己的罪孽可滿,似乎她的一切苦難都是為了贖罪,所有的不幸都是由于自己的前世作孽,還有比這更沉痛、更無奈的嗎?

《紅樓夢》中的香菱:女性被拐賣、被内卷的苦難史

3.女人是男人争奪的貨品和行賄的禮品

馮淵特意安排英蓮三天後才過門,人販子又趁機把她賣給呆霸王薛蟠,想重複撈錢,結果被兩家逮住打了個半死。至于被賣了兩家的英蓮,則成了雙方都要争搶的貨品,誰也不肯退人去收錢。

表面看,他們都是因為喜歡英蓮這個人。但事實上,他們并沒有真的把英蓮當作人來對待,因為他們沒有征求過英蓮的意願,霸道的薛蟠不可能,鐘情的馮淵似乎也沒有。也許,對他們來說,把英蓮當物品購買,就已經不存在對人的尊重問題。買家間發生争執,自然是買家間彼此角力,如果要去征求貨品自身的意願,聽從其選擇,不但邏輯不通,也荒唐可笑。

此時,英蓮的命運是被人販子決定的,也是被争搶的買家決定的,她隻能無奈而又絕望地靜待命運的落錘。哪怕她曾經寄希望于馮淵,現在也隻能自己掐滅了那一點可憐的希望之火。

《紅樓夢》中的香菱:女性被拐賣、被内卷的苦難史

當馮淵被打死,英蓮被薛蟠所搶,她的人生似乎又有了改寫的機會。因為薛蟠被馮家人告到應天府,新上任的知府賈雨村正想有一番作為,更何況英蓮是曾經接濟過他的甄士隐的女兒,他也曾允諾甄家尋訪到英蓮。然而,當出身葫蘆僧的門子把薛蟠的背景交代清楚,向賈雨村道破其中的利害關系,點明薛家與幫助他謀官複職的賈政、王子騰聯絡有親,他當即改變念頭,徇情枉法了。

确切點說,他需要埋葬過去的已經貶值了的人情,而把當下的、未來的更大人情牢牢捏在手裡,于是既不追究薛蟠之罪,也不幫助英蓮與親人團聚,而是寫了兩份讨好賈政和王子騰的書信,說什麼“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等于把英蓮視為是可以行賄讨好賈政、王子騰的禮品了。

耐人尋味的是,賈雨村對英蓮的不幸,倒有一番說辭,所謂:

這也是他們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這馮淵如何偏隻看準了這英蓮?這英蓮受了拐子這幾年折磨,才得了個頭路,且又是個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一件美事,偏又生出這段事來。這薛家縱比馮家富貴,想其為人,自然姬妾衆多,淫佚無度,未必及馮淵定情于一人者。這正是夢幻情緣,恰遇一對薄命兒女。

英蓮是賈雨村恩人之女,但他卻完全以一種置身事外的态度來議論之,并同樣是以孽障遭遇、夢幻情緣的命運觀來解釋它,似乎自己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了。這樣的誇誇其談除了證明他虛僞,已經沒有多大的意義了。

香菱學詩,短暫的詩意人生

英蓮被薛蟠奪走為妾,薛寶钗給她起了新的名字香菱。英蓮仿佛已經是她的前世經曆了。我們所知曉的香菱,很大程度上是跟她學詩聯系在一起的。“香菱學詩”的片段,一度被選入中學國文教科書,廣為流傳。中學生未必明白的一些問題,這裡不妨來讨論。

其一,“香菱學詩”意味着什麼?

首先,它是香菱心靈的一次自我拯救。她苦命的人生,似乎在學詩中得到了暫時的忘卻,讓她進入了一個新世界。她學詩投入越專注,毅力越強大,越能說明她曾經被埋在黑暗裡的心靈世界是多麼痛苦。學詩,喚醒了她的美好感覺,把苦難屏蔽在心靈之外(盡管未必能驅除苦難)。比如,她和黛玉交流讀詩心得,讀到“渡頭餘落日,墟裡上孤煙”,回憶起上京城來的日子,傍晚船靠到樹岸,看幾戶人家在做晚飯,碧青的炊煙連雲而上。當然,隻是當她暫時進入大觀園,生活和心态都稍稍得到安定時,美好的感覺才有可能被喚醒。

其次,這是對人的一種分類,是從文學修養而不是政治地位進行的分類。賈寶玉說過,“老天生人再不虛賦情性的。我們成日歎說可惜他這麼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可見天地至公。”它彰顯了一種觀念,人的雅俗之分,有沒有學詩,是一個重要标準。

再次,它是對《紅樓夢》這部詩意小說的一次聚焦,它把散漫在各處的詩意,在香菱與黛玉關于詩的讨論中,上升到了自覺和理性,成為一種詩性智慧。隻不過,這種理性,仍然沒有脫離感覺,是香菱的個人與生活融為一體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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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香菱的第三首詩作好在哪裡?

在跟從黛玉學詩階段,香菱嘗試了三首以“月”為題的寫作,隻有夢中所得的第三首得到贊賞。首聯就很好:“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把對月的描寫與對人的精神氣質刻畫統一了起來。

中間兩聯是“一片砧敲千裡白,半輪雞唱五更殘。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對仗工穩,雖有套語的痕迹,但前後脈絡還是貫通的。到最後,她寫“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人與物完全協調,而這個人所暗示的思婦形象,在很大程度上可說是香菱自己。薛蟠當時遠走他鄉去經商,而作為薛蟠之妾的香菱,正切合着閨中女子獨守空房的境遇,香菱把自己的切身感受寫入詩歌,是詩歌成功的重要條件。

然而,薛蟠自身的不堪,對香菱的忽視,如第十六回鳳姐對賈琏說起的,“過了沒半月,也看的馬棚風一般了”,似乎讓香菱與思婦的角色不相協調。而香菱好不容易在薛蟠出遠門的時候進大觀園,有機會跟林黛玉學詩,這正是一件大喜事,那種興奮的情緒,似乎也跟詩歌裡思婦的淡淡哀怨相沖突。在這樣的情況下,香菱依然在夢境的無意識中把自己帶入一種思婦形象,說明她潛意識裡對傳統封建價值觀的認同——盡管薛蟠很快對她失去了熱情,但當薛蟠挨柳湘蓮揍時,香菱還是把自己的眼睛都哭腫了。通過夢中的無意識而把自己的這種自居形象釋放出來,正展現了曹雪芹的批判精神。 其三,為什麼不讓香菱學得更久一些?

通過設計夢境,讓香菱如有神助似的獲得一首比較滿意的詩,作者可能想暗示,在短時間内香菱詩藝要有真正質的提高,還是比較困難的,實際的學詩過程,必定會有許多的反複和曲折。那麼,作者為什麼不以較長的時間段落,更為客觀、全面、複雜地呈現香菱學詩的曲折發展呢?

一方面是因為香菱這一形象在小說人物整體設計中,并不能占據更重要的位置,無法得到更多的篇幅;另一方面是客觀上也不允許她在大觀園停留更長的日子,隻有在薛蟠外出經商時,她才獲得了短暫進大觀園學詩的機會。一旦薛蟠回來,她馬上要搬出大觀園,回到薛蟠那兒去。是以,香菱那樣玩命似的學詩,固然是她的興趣所在,也可說是跟她待在大觀園日子不多、機會難得有很大關系。而要在這有限的時間裡,比較深入地寫出香菱的詩藝發展,讓香菱學詩一個階段後有長足進步,給她一種安慰,這大概是作者不得不把筆觸延伸到夢裡,通過神秘方式來呈現她寫作水準迅速提高的一種政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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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四,香菱為何跟黛玉而不是寶钗學詩?

寶钗詩歌寫作不比黛玉差,第三十七回,探春發起成立詩社,第一次以詠歎白海棠來進行比賽,薛寶钗是拔得頭籌的。而寶钗的見識更比黛玉廣,書本知識和人情世故,都要比黛玉積累得多,林黛玉看過的當時那些禁書,是寶钗早就熟悉的,還可以以過來人的姿态來規勸黛玉。最重要的是,香菱和寶钗住同一個院落,跟寶钗學,最順理成章。為什麼沒有?

這當然跟寶钗的為人有關。因為她雖然也寫詩,但根本上還是認為女孩子做針線活是正經,是以由她帶教,她更願意帶教出女紅高手,如她身邊的丫鬟莺兒。這或許還涉及到寶钗對薛蟠的了解,因為薛蟠确實是一個毫無風雅可言的人,隻會寫“一個蚊子哼哼哼,二個蒼蠅嗡嗡嗡”的“哼哼韻”。如果寶钗把香菱調教成一個成天吟風賞月的人,讓薛蟠情何以堪?而一個創作才能太高的女性,似乎又是沒文化的男性難以駕馭的,這樣的傳統觀念,薛寶钗不會意識不到。

雖然小說沒有明言這一層,但從常理推想,也是可以了解的。是以清代評點家二知道人感慨說,《紅樓夢》讓他最無法接受的一個悲劇,就是兩呆相遇。呆霸王遇到了呆香菱,前者之不通詩與後者之沉迷于詩相遇在一起、生活在一起,讓人感受到這不單是人生毀滅的悲劇,也是詩的毀滅的悲劇。

其五,詩意人生的終結。

第七十九回,薛蟠要娶夏金桂為妻,香菱興高采烈,感覺詩社的隊伍又要壯大了,但賈寶玉擔心夏金桂的到來未必對香菱有利,一句話讓香菱變臉了。

寶玉說:“但隻我聽這話不知怎麼倒替你耽心慮後了。”

香菱突然發怒說,“這是什麼話!素日咱們都是厮擡厮敬的,今日忽然提起這些事來,是什麼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個親近不得的人。”

其态度轉變之快,令人目瞪口呆。

我們不知道香菱這樣的态度是因為過分天真,還是因為不敢正視、不願相信寶玉的暗示?或者像有些學者說的,因為從來沒有遇見過真心待她好的人,是以香菱無法了解寶玉真誠的關心。要不然,就是她有一份卑微者的心思:既然寶玉說到底是她無法依靠的遠方,是以隻能堅定起依靠身邊人的信心,以此來安頓她那無助的柔弱?總之,孤單的她似乎更需要把遠方的關心視為是一種過分,以站穩自己當下的立場。香菱遠方的消失,是無可避免的。

《紅樓夢》中的香菱:女性被拐賣、被内卷的苦難史

但夏金桂又把她保留的一點詩意詩情也兜底鏟除了。

香菱用娴雅的心态和充滿詩意的語言來描寫菱角的淡雅之香後,夏金桂立馬讓她改名,把香字抹掉,改為秋菱,對她那一點自我陶醉的溫暖詩意給以最冰冷的打擊。秋天正是濃烈的桂花香四散之時,哪裡還有一點菱香存在的餘地?根據曹雪芹原來的構思,香菱最終結局,就是被夏金桂虐待死的。這是在第五回判詞中寫得較為清楚的:

根并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緻使香魂返故鄉。

“兩地生孤木”,正是一個“桂”字。

秋菱的歸宿:女性内卷的犧牲品

西哲說,以往的哲學家都是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但《紅樓夢》讓我們看到的是,有關香菱世界的解釋和改變都成了問題。

對于香菱的人生,相信不少人設想過,如果薛蟠的正妻不是奇妒的夏金桂,而是一個脾氣溫和得多的人,那香菱的人生也許就不會這麼悲苦。是以,說到底,是她的運氣不好,或者用癞頭和尚的話來說,就是“有運無命”。這看似解釋了問題,其實遮蔽了問題。

因為,造成香菱悲劇的根本問題是女性無法在社會上自立,是不合理的妻妾制度,特别是她在人生起步階段就被拐被賣,失去了做人的基本自由和女性的起碼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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遭遇奇妒的夏金桂,偶然中有必然。在男性霸權社會,所謂婦女嫉妒的惡德,就被反複書寫,整理成像《妒記》這樣的專書,成為一類需要社會聲讨或者取笑的對象,而能像清代學者俞正夑說的“妒非女子惡德”的人,畢竟是少數。

類似的社會問題,我們不能用自然性格問題或者神秘的命運問題來解釋。如果情感本質上具有排他性,而當時社會女子隻能依附于男子生存時,她們就需要通過固寵來争取自己的地位。這樣,妻妾制度中的女子,隻能借助于打擊另一個更弱小的女子,而不是直接對抗男子,來為自己争取地位。夏金桂對待香菱是這樣,鳳姐對待尤二姐也是這樣。用時下的流行語來說,就是女性借彼此間的無情内卷,來謀求可憐的生存地位。

有沒有走出這種内卷的出路?

對女性命運有着普遍關注的情種賈寶玉就有過嘗試。當他聽聞香菱不堪忍受夏金桂的奇妒時,也曾想幫助香菱擺脫困境,但他是怎麼做的?他去找了江湖郎中王一貼,希望有一貼靈的膏藥來貼好夏金桂嫉妒之病。于是王道士給出了一段絕妙的回答:

王一貼又忙道:“這貼妒的膏藥倒沒經過。倒有一種湯藥,或者可醫,隻是慢些兒,不能立竿見影的效驗。”寶玉問:“什麼湯藥?怎麼吃法?”王一貼道:“這叫做‘療妒湯’。用極好的秋梨一個,二錢冰糖,一錢陳皮,水三碗,梨熟為度。每日清早吃這麼一個梨,吃來吃去就好了。”寶玉道:“這也不值什麼,隻怕未必見效。”王一貼道:“一劑不效,吃十劑;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橫豎這三味藥都是潤肺開胃不傷人的,甜絲絲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過一百歲,人橫豎要死的,死了還妒什麼!那時就見效了。”說着,寶玉茗煙都大笑不止,罵“油嘴的牛頭”。

乍一看,王道士胡謅這樣的療妒湯,似乎就是要和賈寶玉開玩笑,或者想戲弄他一下,更有人以為,這是對中醫藥治病難見療效的諷刺,對江湖郎中騙人術的揭底。其實都未必說到點子上。因為當賈寶玉在無奈中找到王道士,想用貼膏藥的方式來治愈夏金桂的妒忌時,他實際上是把涉及女性的心理和社會問題一概簡單化了。這種行為,一如小說中的人物甚至香菱自己用“有命無運”“罪孽”“孽障”來解釋她的不幸,乃至用詩意和遠方來鼓勵、拯救她的心靈世界,其實都是簡單化的處理方式。而曹雪芹的偉大,就在于寫出詩的毀滅和遠方的消失,讓一切宗教哲學的解釋和兒戲般的治病行動歸于可笑,進而把香菱的活生生悲慘遭遇,呈現到每一個人面前。

令人不無感歎的是,程偉元、高鹗整理本在續寫的第一百零三回,以對秋菱結局的改寫,讓夏金桂誤食了本想毒死秋菱的毒藥一命嗚呼,秋菱得以扶正,給出了一個大團圓結局。如此不敢直面殘酷現實而隻能閉眼說瞎話,以自欺欺人的情節來拯救女性,其實是把她們抛入了一個更難以救助的深淵中。

看完香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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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詹丹

編輯:王婧祎

圖檔:網絡

營運編輯:王大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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