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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證明了,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可能的”

今天,一說起保羅·策蘭,稍具文學與曆史常識的人,大概都會湧起兩種感受:一是,策蘭作為德語猶太詩人,證明了在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可能的”;二是,策蘭的詩歌讓人迷惑、讀不懂。他既被譽為“裡爾克之後偉大的德語詩人”,也被視作“當代德語密閉式寫作最重要的代表人物”(阿多諾語)。

他證明了,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可能的”

保羅·策蘭(1920-1970),二戰以來影響最大的德語詩人。1960年獲德國最高文學獎畢希納獎。著有《罂粟與記憶》《語言栅欄》《無人的玫瑰》《棉線太陽》等詩集。

策蘭詩歌的難以了解,從其在世之時,就一直引發争議,時至今日,讀懂保羅·策蘭其人其詩,也似乎成為一個世紀難題。本文為評論德國文學與文化史學者沃夫岡·埃梅裡希所著《策蘭傳》的書評。

撰文|婁燕京

他證明了,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可能的”

《策蘭傳》,[德]沃夫岡·埃梅裡希 著,梁晶晶 譯,雅衆文化丨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1月。

将策蘭的詩與生平打通

一次交談中,策蘭說道:“我處在與我的讀者相異的時空層面;他們隻能遠遠地解讀我,他們無法将我把握,他們握住的隻是我們之間的栅欄。”“我的讀者”指向誰?普通讀者,還是非猶太德語讀者,甚至是猶太讀者?“相異的時空層面”是指不同時代,還是作為同時代的整個二十世紀?兩者之間的“栅欄”呢?是指詩學的、形式的陌生,還是曆史的、主題的隔閡?如何了解策蘭所說的“隻能遠遠地解讀我”,又在何種意義上做到與策蘭“遠遠地”“相遇”(“這是策蘭用來描述詩歌和讀者間關系的關鍵字”)?

這一切隻有回到策蘭的詩歌與生平,在兩者的互相證成中,才會在某個特殊的時刻相遇策蘭,而策蘭研究專家沃夫岡·埃梅裡希的《策蘭傳》一書無疑提供了讓我們與策蘭相遇的機會。

不過,為策蘭作傳,在沃夫岡·埃梅裡希看來,并非是一件想當然的事情,要想了解策蘭,必須重建關于策蘭的“閱讀的倫理”。一方面,策蘭的詩作晦澀難解,無法參悟,另一方面,策蘭的生平事迹又十分隐秘,兩者之間難以直接索引,形成實證性的互補。

他證明了,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可能的”

策蘭妻子吉賽爾·策蘭的版畫。

但是,正如我們已經知道的,策蘭的生平和詩歌中又充滿了重大的個人與曆史創傷,或者用策蘭寫給朋友信中的話說:“我從未寫過一行與我之存在無關的文字,我是一個——你也看到了——現實主義者,我自己方式的現實主義者。”策蘭的詩歌中滿布策蘭的“我之存在”,但策蘭以某種方式将這些生平事件陌生化到相當程度,形成“語言栅欄”。若要與策蘭相遇,就不能将此歸結為“純粹的藝術作品”,将策蘭的詩歌與生平差別對待,不能因為策蘭的詩學方式,而對策蘭生平置之不理。《策蘭傳》一書中,閱讀策蘭的新的倫理,就在于将策蘭的詩歌與生平重新打通,在于了解策蘭詩歌中的“資訊碼”。

解讀《死亡賦格》

“資訊碼”是策蘭在畢希納文學獎獲獎緻辭《子午線》一文中反複提及的一個重要概念。按照沃夫岡·埃梅裡希的解釋,“資訊碼”有多重含義:字面意為“業已存在之物”,“是月曆上的時間說明”,“也是一切可能的事實與資訊”,“來源于曆史、政治、文學、語言,抑或個人經曆。”這些資訊碼出現在策蘭生命和思想的某些重要時刻,而且以獨特的方式深深烙印在策蘭的詩歌文本中,它們是了解策蘭的前提,也是可以為策蘭作傳的根據。或者反過來說,在埃梅裡希那裡,由于這些資訊碼的存在,“為策蘭作傳是可能的”,那麼了解策蘭也是可能的,盡管是隔着“栅欄”與策蘭“相遇”。

《策蘭傳》的一大關鍵點,即是解密策蘭詩歌中的種種資訊碼,将策蘭的詩歌文本、生平事迹、思想狀态互相勾連,既縷述策蘭的生平細事,又結合策蘭的詩歌作思想評斷,以一種綜合的、網狀的視角呈現一個真實、客觀的保羅·策蘭。

以沃夫岡·埃梅裡希對《死亡賦格》一詩的解讀為例。《死亡賦格》作為一首“世紀之詩”,既關乎策蘭的生平,也有關策蘭的詩學。埃梅裡希一開始從寫實性角度考證了《死亡賦格》中的相關細節,通過引用諸多證詞,将《死亡賦格》解讀為“對死亡集中營中恐怖狀況的描寫”。接下來,埃梅裡希則重點解讀了《死亡賦格》中來自“文學”的資訊碼,認為該詩是“醉心于文學的詩歌,引用通篇可見。”

首先,《死亡賦格》開頭的沖突修辭法——“早年的黑奶”在前代和同時代的詩人作品中頻頻出現,在這樣的解讀背景中,埃梅裡希将此聯結到1960年代“戈爾事件”對策蘭造成的巨大困擾。同時,埃梅裡希還認為《死亡賦格》與策蘭的少年同窗伊曼紐爾·魏斯葛拉斯的《他》一詩在諸多層面有“驚人的相似性”,借此延伸出兩位詩人的早年交誼往事。

其次,由于兩人在詩歌觀念上的偏差,埃梅裡希認為,《死亡賦格》也是針對《他》的一首“論戰詩”。而策蘭所挑戰的對象,不隻是少年同窗,也是“在文學上對德意志傳統的一種嚴厲清算”。在埃梅裡希的分析中,《死亡賦格》對衆多德意志傳統如比喻、韻律的“不現形引用”,賦予了該詩“唯一的主題”,“即德國人雙重的大師氣質——藝術上的和殺戮中的。”

再次,與德意志傳統一起出現在《死亡賦格》中的,還有猶太傳統,這意味着“曾經相信德意志—猶太共存體的”策蘭,“開始重新走近他的猶太民族”,“在歐洲猶太人遭到毀傷的一刻”。

他證明了,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可能的”

保羅·策蘭在閱讀中。

《死亡賦格》隐含了諸多生平與文學的資訊碼,埃梅裡希通過細緻解密,勾連出策蘭的前塵往事。

不過,關于《死亡賦格》的解讀并未就此結束,因為它“保留了一種迷人的美感、一種音樂上的魅力、一種近乎神秘的魔力”,這直接導緻了《死亡賦格》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被誤讀的情狀。

彼時的評論家們紛紛将此詩音樂上的和諧性看作對奧斯維辛的“克服”,一種閱讀上的享受和主題上的被純化,而策蘭在德國“四七社”的聚會上激昂地朗誦《死亡賦格》時,甚至被嘲笑成“念詩的樣子就像戈培爾”。策蘭自然越來越恐怖地意識到這些危險,幹脆坦言:“被說得太多的《死亡賦格》簡直成了口水歌,我再也不會進行那樣的合奏。”是以,在《策蘭傳》中,《死亡賦格》本身成為一個資訊碼,代表着策蘭生平與創作的某個“轉點”,詩人在此之後,“似乎已完全無法忍受自己原有的寫作方式”,那“來自沉默的見證”、詩歌的不可能性、對語言的不信任,逐漸攫取了詩人的表達心智,最終在策蘭的生命後期,詩歌語言不斷崩塌、瓦解,蛻變為“無人的玫瑰”(策蘭詩集名)。

隻有尊重詩的陌生性,

才有權閱讀它們

埃梅裡希對《死亡賦格》的追蹤解讀,展現出《策蘭傳》一書的寫作基點:尊重策蘭的原意,将策蘭的詩歌在閱讀中“當作完全現實的、立于時代之中的文字”,“尊重他的生命經曆,那令人精神狂亂而激憤的生命曆史”,通過對諸多資訊碼的穿插解讀、巧妙編織,讓策蘭的詩與人扭結一體,真誠地展現策蘭的一生。

《策蘭傳》資料翔實、叙事準确,策蘭生命史上衆所周知的一些事件,如克雷爾·戈爾的抄襲指控、與海德格爾的會面、最終的溺水而亡等等,都得到細緻簡潔的描述,其中暗含的一些“資訊碼”也被一一揭示。

不止于此,《策蘭傳》也呈現了一個更加多面的策蘭。比如,策蘭并非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容,在“二戰”結束後的布加勒斯特,策蘭“會笑,會玩樂”,“享受着愛情”,有一大串的女友,喜歡與朋友在通信中玩文字遊戲,并樂此不疲。

再比如,策蘭也有熱血澎湃的一面,與共産革命之間有着複雜的關系。“策蘭将‘帶有道德宗教印記的社會主義’作為自身信仰”,堅信“革命是‘别樣的開始、下層的起義、造物的奮起——一次簡直是宇宙性的徹底變革’”,被朋友稱為“馬克思主義的傷心人”。1968年的巴黎學運期間,策蘭也曾情緒高漲,在大街上與人手挽着手,“同大家一起激昂地高唱着國際歌”。二十世紀的衆多革命瞬間,總是會激起策蘭“共産主義者的舊日情懷”。

然而,盡管策蘭生命和文本中許多隐藏的内容被“破解”、被展現,策蘭其人其詩就會被讀者真正了解嗎?對種種“資訊碼”的破譯與策蘭所說的“隻能遠遠地解讀我”構成了何種關系?對策蘭來說,與自己的讀者,尤其是非猶太人德語讀者之間“被一道深壑隔離”,創傷曆史無法将心比心地以語言的方式共享,因而語言隻能“被表現為一種障礙”,因為一旦讀懂作品,便會産生與犧牲者和解的幻覺。是以,埃梅裡希也為《策蘭傳》的寫作設定了一條底線——“作為策蘭詩歌的讀者,隻有尊重詩作的陌生性,才有權閱讀它們。”

無論《策蘭傳》解讀多少策蘭的“資訊碼”,也隻是“遠遠地解讀”,埃梅裡希始終意識到讀者與策蘭之間的那一道“栅欄”,這“栅欄”宿命般地存在,無法移除,不能跨越,它就是與策蘭“相遇”的方式本身。或者說,隻有隔着栅欄,我們才能與策蘭“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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