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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時節追憶舅舅的點滴生活

作者:地中海風情

年幼的時候在家,那會兒像大多農村孩子一樣都不在乎穿戴,穿鞋子不愛拔後跟框,趿拉着鞋子,母親見了會說:“可跟你舅一樣懶散。”

每次母親見到我做懶散的事情,就會重複這句話,時間久了,舅舅的懶散在我腦海裡留下了烙印。

舅舅的懶散是什麼樣子?我記事的時候舅舅約已經四十歲左右,一副那個年代農民的憨厚形象,夏天精赤着上身,或者穿件有很多破洞的白背心,軍黃色的褲子,褲腰子沒有皮帶,用的是一根藍色的布條系着,在腰間還别了一根煙袋。如我母親所說,他不愛把鞋子穿在腳上,無論新鞋舊鞋,他一律像拖鞋一樣趿拉着。他說話聲音含混,語言總是先在嗓子裡面揉面團一樣,揉一會兒才從嘴裡發出來,即便是他的外甥,有時候也得适應一會兒才能聽懂他到底說什麼。

他曾經很有才華,讀書很好,70年代選拔去了一個飛行的學院,學了一陣兒,說是因為聽力不大好,要給他換一個專業。具體不知道為什麼,他回來了,回來之後,村裡給他安排到國小裡當老師。可能是他覺得孩子們不好管教,他隻幹了很短一段時間就不去了。

那時候外公因為年輕打仗受傷,晚年整天躺在床上不能動,他回家務農。到了該結婚的年齡,因為家裡實在很窮,外婆沒有辦法,做主把我的三姨媽以換親的方式嫁到柳莊,換來我的妗子。

我的妗子和我外婆都不是很明事理的人,是以整天家庭中的争吵不斷。我小時候曾經住在外婆家,有時候為點兒針頭線腦的事兒,她們吵得不可開交。舅舅夾在中間,剛開始他打過妗子,不管用,他就躲着家庭戰争。是以後期争吵裡,沒有舅舅的身影。

舅舅和妗子都不是很利索的人,是以種莊稼也不是很好,那時候糧食産下來,交完公家的,自己就所剩無幾了,每年過了春節,舅舅會到我家來拉麥子。日子确實過的很難,記的當時已經是80年代末期,我到外婆家還能吃上蕃薯面捏的窩窩頭,還能吃上蕃薯面貼的鍋貼。

兩個表哥給我解釋,這個鍋貼的名字叫“黑二bia”,這個三個字的名字其中有兩個是字典上查不出來了的。頭幾次吃還甜甜的,挺好吃,吃的多了,或者吃涼的就不是那麼好吃了。

舅舅和父親在倔強上有的一拼,兩個人搭夥在河上打磚坯,瓦坯,日日夜夜。我記得那些年,快要下雨的時候,慌慌張張的給他們搭手,把塑膠布蒙在磚坯上。蓋完磚坯,大家都像落湯雞一樣,順着濕滑的河堤往家走。大概打了三四年的磚坯,又互相幫扶着燒磚窯。

我父親燒磚窯的時候喜歡帶着我到野地裡睡覺,那時候的夜很寂靜,很黑。很多年後,父親還說,他有個晚上夜裡起來燒磚窯看到北邊狂野有一道很亮的光落入田中。他懷疑是金子,但他沒敢過去找。民間傳說金子埋入土中是會走動的,因為是寶物,夜裡會發光。但大多數人認為那是無稽之談。

舅舅家先準備好蓋房子的物料,就招呼親戚朋友來幫忙,那會兒蓋房子好像工錢并不高,親戚朋友過來幫忙也隻是管吃飯、吸煙及喝茶。隻有大工才會給點錢。在舅舅家蓋房子的工地上,不知道為什麼事兒,二姨父和我父親發生了争執,從那以後兩家斷了來往。後來聽表哥說,是二姨父看不起我父親,說了幾句傷人的話。二姨父我依稀記得他的相貌,喜歡說話,嘴巴裡包了幾顆銀牙,說話的時候眉飛色舞,銀牙就露唇外。

後來二姨父就不去舅舅家幫忙了,舅舅的房子蓋好後,依然住在後邊的黃土坯房裡。大概也在那一年,舅媽又撿了表妹。

表妹不是舅舅親生的,但舅舅也視為掌上明珠,窮人有窮人疼愛的方法,這也養成了表妹任性的脾氣。

兩個表哥那時候已經很高大,因為妗子身材魁梧,我的兩個表哥賽一個高,二表哥到了廣東,别人直接叫他“高佬”,很多年後,他身邊的人都不知道他真名了,開口就是高佬。

舅舅和妗子結婚的早些年,兩個人要不上孩子,二姨媽那會兒已經生了兩個女兒兩個兒子,就把小兒子送給舅舅。我那個表哥到舅舅家兩年多,舅媽就有了自己的孩子,二姨就又把自己的孩子要了回去。舅媽連着生了兩個兒子。

二表哥在十六七歲就跟人到廣東打工了,但他不是務實的人,掙了錢吃喝玩掉,有女朋友也不想着結婚,結果女朋友都等不了他,他也沒有學到真正的本領。是在30多歲後,才回老家學了個電工再闖廣東。收獲了愛情,有了兒子,但沒結婚,老婆跑回老家了。可能是因為表哥帶她回來看到家徒四壁的老土坯房。那會兒大表哥早結婚了,住進了前邊舅舅蓋的新房裡。

舅舅後邊幾年也非常勤苦,養豬,種田,掙的錢都攢着,隻是為幫二表哥把房子蓋起來。記得有那麼一次,舅舅從鎮上取了五百塊錢,從河堤上回家,遇到有人問路,他熱心的給人講了,人家讓了他一根煙,他抽上就迷糊了,被人把新取的五百塊錢騙走了。他為這事兒病了一場。

約是在2014年前後,舅舅把新房蓋起來了。

那年春節我沒有回去看他,因為我兒子剛出生,行動不友善。

2015年,我的祖母突然過世,我帶着老婆孩子回家送她最後一程。在祖母的喪禮上,我見到了妗子和表哥,問及舅舅身體,表哥說是老毛病,腿疼的厲害,走不動路。那晚妗子要回去,我說天晚了,我開車送你們回去,順便看望一下舅舅。妗子認為我也勞碌一天了,不想煩擾我,執意和表哥還有表哥的兒子騎電三輪回去。祖母安葬之後,我因為工作緣故離開了老家,又輾轉到江蘇。祖母葬後的第四天,舅舅去世了。

後來和妗子聊天,舅舅去世前兩天,二表哥剛好從廣東回來兩三天。一天晚上,舅舅躺下沒多大功夫說心慌的厲害,喊二表哥到跟前,二表哥趕緊過來,當時是臘月天氣,邊穿衣服邊準備送舅舅去醫院。舅舅一口氣兒沒上來,就在二表哥懷裡去世了。

我回想我的舅舅,一生似乎沒有享受過像樣的生活,可能最得意的就是每年春節,妗子會給他炸些小野魚,炒些許白肉片。他很喜歡吃白肉片,幼年時,他招呼我吃,我吃一口,黏糊糊的,咽不下去,吐在桌子上,他捏起來一點兒也不在乎的放在嘴巴裡邊吃邊說,這是好東西啊,你這娃吃不出香味。

他喜歡聽戲,聽完也喜歡讨論戲裡的故事,他最愛的一出戲是《卷席筒》,因為他聽完還會哼出來,我也學會了那幾句。他會讓我唱給他聽,大概是這樣的:“小蒼娃兒,我離開了登封小縣,一路上、受盡了饑和熬煎。倆解差就像那牛頭馬面------”。

舅舅喜歡聽這個,躺在一張竹床上,支其一條腿,打着拍子迎合着。

他沒有享受過生活,我記事以來,他基本連縣城都不去,生活就圍繞着河道兩岸的莊稼、集市和幾家親戚之間展開。

舅舅的面相很帥氣,有點像周潤發。如果晚生三四十年,他應該能被稱為“小鮮肉”的那種面相。有時候我會替他想,他是否對他的生活滿意,或者想沖破現實的束縛,拼搏一番,畢竟他有文化,也吃苦耐勞。或者是世世代代的生活環境局限了他的思維,祖祖輩輩生在這片土地,死在這片土地。他内心對這片土地深深的依戀。

我曾經為數不多的陪他下地幹過活,秋天的時候在河灘的田裡選煙葉,他和妗子在兩米深的煙田裡選,我和兩個表哥把煙葉抱出田地,放進架子車。星星出來,秋蟲嘶鳴,一顆信号彈從東南方向,劃破夜空飛向西北。我以為是流星,表哥解釋是信号彈。舅舅從田裡呼隆呼隆跑出來問我,剛才看見信号彈了嗎?我說看到了,舅舅說那是以前打仗的時候用來傳遞信号的,現在放估計是有人在傳遞什麼信号。那會兒我對信号概念不強烈,不知所雲。

我出去讀書那幾年,每年回去見到舅舅他都關切問我生活怎麼樣?誇我有出息,其實我自己内心蠻羞愧的,因為自己讀的學校不值得一提。

工作以後,見面機會就更少了,他每次會跟别人介紹我是建造大輪船的。

舅舅突然去世,讓我很遺憾,覺得這麼好的時代,很多美好的東西跟他同一時代,但他都沒有接觸過,也許他内心早就對這個世界充滿平靜,沒有太多期待。

他去世的時候,除了之前腿疼,走路不大友善,其他沒什麼疾病。臨去世沒有讓人伺候過一天。我覺得他這種走法和他在生活中的隐忍,平淡中積累的德行是有一定關系的。他在生活中,生活雖然苦,但他從沒有想獲得不義之财,他從不攀慕富貴,也從不貪圖安樂。香煙有則抽,沒有則自己種煙葉。也不貪杯,有兩次我們倆在一起,别人給倒多了,他會喚我幫他喝掉。

不同的人,注定不同的經曆,不同的人生。我舅舅去世那年,我就想追憶他。但舅舅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個農民,人生沒有高光時刻,平平淡淡的生活了70多年,走的時候也靜悄悄的,甚至,我的手機裡都找不到他一張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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