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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華岩寺修古籍

沿華岩寺藏經樓,拾級而上,靜谧莊嚴,透過側翼廂房的窗格望去,數萬冊古籍安然地在樓閣上休憩。

藏經樓底樓,有一處安靜的耳房,平日未對外開放,進入這裡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它是華岩寺古籍善本修複中心,也是重慶市古籍重點保護機關之一。

在這裡,那些出現發黴、破損、蟲蛀的“沉睡”古籍,通過修複師的雙手煥發新生後,依然保持着時光流淌過的印記。

我在華岩寺修古籍

▲讓文字流傳,讓古籍生光

古典文獻學“老手”

從時間上來界定,書寫或印刷于1912年以前,具有中國古典裝幀形式的書籍,方可稱之為古籍。

華岩寺藏經樓最早修建于康熙年間,乾隆時複建,三層樓,位于藏經樓二樓的華岩佛教博物館目前收藏着華岩寺曆代傳承至今的各類典籍。

寺藏古籍共約50000冊,其中善本數量達數千冊,無論是明代刻印的《嘉興藏》,還是乾隆年間的《龍藏》,以及曆代高僧祖師的語錄孤本或手抄本等,無一不是堪列中華古籍精品的傳世珍寶。除了佛經以外,還包括大量的儒家經典、道教書籍、詩詞文集,乃至醫藥、算術、地理、曆史、方術甚至小說話本等,種類繁多,内容廣博,更是珍貴的曆史文獻資料。

2010年,華岩寺入選“重慶市古籍重點保護機關”。

我在華岩寺修古籍

▲修複古籍是個細緻活兒

“華岩寺藏經樓内的經書典藏、名家字畫,當中最早可追溯到400餘年前。其中約一半以上的古籍書畫因蟲蛀、鼠噬、絮化、酸化、黴蝕、老化、斷線、缺損等病害需要修複。2010年,華岩寺正式啟動古籍字畫拯救工程。”37歲的隆莺芷目前是華岩寺古籍善本修複中心的負責人,同時也是《華岩文叢》編輯部的副主編。在四川大學攻讀古典文獻學博士期間,隆莺芷跟着導師張勇教授從事有關重慶佛教的研究。因課題原因多次到華岩寺查詢資料,隆莺芷逐漸與這裡結緣。

去年9月隆莺芷選擇來到這裡工作,參與寺院所藏古籍的整理與修複。隆莺芷估算了一下,至今經手整理的古籍有500餘冊了,但這隻是華岩寺館藏古籍中的滄海一粟。

華岩寺古籍善本修複中心有兩個陳列室,一個整理室和一個修複室。從2010年至今,整理和修複人員由不固定的一兩人,逐漸增加到現在的5人,其中,整理2人、修複3人,目前還面向公衆招募了約30餘位志願者來幫忙。

這裡的古籍保護工作分為兩部分——整理和修複。清理出來的古籍,首先送到的是整理室。這裡有包括隆莺芷在内的兩位整理師,還有一位特意從南京來的志願者助理徐晶晗。

隆莺芷的工作台上,擺着一本殘破泛黃的書,封面有錫紙漿補後的痕迹,貼着的紅紙上用繁體毛筆字寫着書名《十祖本行經》,旁邊放着一本《康熙字典》,牆上貼着《四庫全書總目》。

隆莺芷解釋,這是為了給志願者們教育訓練講解如何按照四庫全書“經”“史”“子”“集”的傳統四部分類法給古書進行分類,比如“經部”就包括“易類”“書類”“詩類”等10大類。

非專業并不是從事古籍整理與修複工作的障礙。在這個古籍善本修複中心,除了隆莺芷是文獻專業出身,其他前來從事古籍整理、修複工作的人員以及志願者背後都有不同的故事。“來這裡之前,他們有的是重慶各大高校的教師,有的是瓷器鑒定師,有的是北上廣的HR,有的是辦公室文員,有的是建築設計師,還有特意從外地趕來的志願者。”

但不管是誰,對做古籍整理和修複這件事都有顆敬畏的心。在他們看來,古籍整理與修複的工作不僅是一門手藝,更是一種修行。一種心靈的磨砺,讓其趨于甯靜,專注身心合一,從容地做好一件事情。

我在華岩寺修古籍

▲修複師正在進行古籍修複

重慶氣候悶熱潮濕,書籍容易出現黴變、蟲蛀、酸化、脆化、絮化、粘連等損壞,每隔一段時間,隆莺芷将會把箱子裡的古籍拿出來通氣。古籍的保護分為“甲乙丙”三級,“甲”是最進階别的古籍,放在樟木箱子裡。

整理好的書架上放着芸香草的香囊,這是古代護書驅蠹的獨特香料,房間裡除了空調,還配置了抽濕機,放着石灰,溫度恒定在16℃-22℃。

28歲的海歸跨界“新手”

整理室的工作計劃是每天整理80本,每人整理40本。整理師的主要工作,就是把每一本古籍作詳細的登記,包括古籍的名目、部類、作者、年代、年号、出版地、版本類型、卷數以及古籍現狀和備注。

在隆莺芷對面桌的是宋陽,他正聚精會神地對一疊古籍進行登記。

這位28歲的小夥子是華岩寺古籍善本修複中心最年輕的古籍整理工作者。戴着副黑框眼鏡的宋陽,談及古籍修複時,話匣子打開了。

宋陽的老家在山東,大學時學的是數學專業,畢業後在濟南一家國資企業從事精算師的工作,之後赴英國留學攻讀碩士及博士,學的是眼下最熱門的“人工智能”。但從大學起,宋陽就對古典文化開始着迷。去年年底,從網絡上看見這裡招募古籍修複師的消息,像是聽到了内心的召喚,毅然來到重慶,本來想做古籍修複工作,因為視力原因,他轉到整理室工作。

這份在旁人眼裡枯燥的工作,對宋陽來說卻很有意義,有種使命感,所經手的每一本書都有數百年的曆史,這讓他不敢有絲毫的倦怠。

宋陽的确很享受這份工作。他說,自己從小熱愛傳統文化。“以前的工作隻是一份工作,在這裡不隻是職業,更重要的是做内心喜歡的事情。而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會像發動機一樣提供内心的能量,讓你整個人身心愉悅。”

在宋陽看來,這是一個與古籍面對面交流的絕好機會,那種史海遨遊的閱讀體驗,總有感覺來自中國傳統文化背後的良善和豐沛。

“從小我們讀到的有些曆史故事,在這裡有幸讀到原著,發現很多含義在傳播過程中都被曲解了。比如人們常說的‘中庸’‘無後為大’這些詞語,在原著中不是很多人了解的意思。”宋陽最近整理到了一本清代朱熹集注的《孟子》,很有所得。

整理師們有時還能遇到一些意外的驚喜。前幾天宋陽在整理古籍時,發現裡面夾着一張《五洲圖韻》,記錄着歐洲各國的地圖。從網絡公開釋出消息顯示,這是清代光緒年間兩湖書院張士瀛編著,梓州梁國邦繪圖,全國現存的善本也不多。

從古籍的夾頁中還發現各種各樣的“寶貝”,用封口袋一樣樣裝好,袋上還有編号的标簽,注明了出處。專門放在一個藤盒裡收藏。

打開來看,曆史氣息撲面而來:有抱子合同、醫藥方紙片、手寫的食譜、老郵票、一張紅色紙條字迹模糊不辨……如同打撈起時光長河中,一段又一段的人生碎片,有的是孤獨而溫柔的故事,有的傳遞的是人情風物,将在那些曆史長河中默默存在過的閱讀人的影子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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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郵票

49歲的修複“老師傅”

從整理室出來,走幾步,一轉彎,就是古籍修複室。一把鑷子、一支毛筆、一塊反光闆、一碗漿糊、一方案台。

修複師羅玲和王蓉埋頭伏案,對一頁殘破的古籍進行修複。光影在這個古樸的房間裡流轉,她們在操作台前,往往一坐就是一天。

拆書、洗書、補書、折頁、噴水、調漿糊、補洞、剪頁、壓平、捶書……這些工作都是古籍修複中最基礎,也是最繁瑣的部分。

羅玲是去年12月來的,幾個月來,修補的手法逐漸熟練細緻,她撥弄着闆子上泛黃的書頁,一手用毛筆取手邊打稀的漿糊,粘補書頁上的蟲蛀缺口,一手取筐子裡的備用紙,撕出小卷,蘸上漿糊,托在破洞背面。之後,再一點一點地将補紙上多餘的部分用鑷子輕輕撚下來,

和羅玲一樣,另外一位修複師王蓉也在幹自己的活兒,除了偶爾交流工作上的事情,兩人很少說話,她倆都是“封老師”帶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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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複師羅玲和王蓉埋頭伏案,對一頁殘破的古籍進行修複。

39歲的封先梅是這裡做得最久的“老師傅”。做這行之前,封先梅是做服裝銷售的,一個偶然的機會來這裡學習修複古籍,一做就是8年多,去年因為身體的原因離職,偶爾過來幫忙。

之前的老師“妙覺”帶過她一段時間,後來又跟着一個居士陸陸續續學了一段時間,從修補到裝訂直接上手。“剛開始非常難熬,後來做着做着就習慣了,感覺内心很甯靜。”

我在華岩寺修古籍

▲修複好的頁面

“複活”古籍有哪些竅門?

做一個成熟的修複師要多長時間?

封先梅覺得,修複的工作是一項技術活,需要認認真真學習打好基礎,需要日積月累地累積經驗,竅門就是“眼睛好,坐得住”。

一本千瘡百孔的古籍“脫胎換骨”,需要經曆拆書、編号、整理、補書、折頁、剪頁、噴水壓平、捶書等二十餘道複雜工序。

“古籍修複師好比書的醫生,靠修複師膽大心細的手藝。”封先梅說。

修複所需的工具多達二十餘種:工作台、貼闆、壓書機、切紙機、槳筆、棕刷、鑷子、小針錐、鐵錐子、刀具、筆船、竹起子、尺子、噴壺、尖嘴鉗、木錘子、錘子、毛巾等。

在對古籍進行修複時,為達到規範性,必須要遵循一定的操作程式。大體分為幾個步驟,先要登記書籍資訊,建立修複檔案;再是分析書籍,揭開書皮,書葉,配紙。制作漿糊,修補書葉,噴水壓平,折葉,齊欄,捶平加護頁,打洞下紙撚,磨平,載齊包腳,裝書皮,打眼,穿線訂書,貼書簽。

修補分幹補和濕補。幹補法,主要針對破損度較輕的古書,工序較簡單;濕補法通常是對破損嚴重、糟朽的書頁進行修複,要複雜很多。

為最大程度地還原古籍風貌,古籍修複要做到“修舊如舊”,配紙是重要的一個環節。封先梅說,專門去浙江找到補紙所用的宣紙,需要紙張顔色、厚薄、紋路要和原紙相近。

破損嚴重的古籍,要用鑷子把散落的碎片一一拼湊還原,不能直接粘的還必須用好紙重新粘貼裝訂。

“第一年補書的速度很慢,幾個小時補一頁。心慌,緊張,怕把古籍弄壞。”三年後,封先梅的修複速度提升,一本100頁的古籍,如果隻是輕微破損,修複需要一個月,如果破損嚴重,需要兩個月,甚至更長。

封先梅認為,培養出一個成熟的修複師至少要三年。“這項工作是一份功德無量的事情。我本來就很喜歡,在身體允許的情況下,我會堅持來帶她們做。”封先梅現在搬家到郊區,過來一趟需要很長時間,盡管如此還是會抽空來帶着新修複師們一起做事情。

“古籍通過修複‘複活’,後輩可以從中了解和感受到傳統曆史文化的底蘊。”封先梅說。

雖然這群在九龍坡整理修複古籍的人來自天南海北,但是他們對傳統文化和古籍修複有着共同的熱忱,在九龍坡修複古籍的“隆莺芷們”希望更多有學識、有熱情的人加入這個隊伍,讓更多古籍煥發生機,讓更多優秀的傳統文化得以延續。

上遊新聞記者 王渝鳳 通訊員 邬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