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仡佬人精神原鄉的回望與守護——評郭金世詩集《青㭎樹》

仡佬人精神原鄉的回望與守護——評郭金世詩集《青㭎樹》

《青㭎樹》 郭金世 著。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我第一次來到位于滇黔桂三省(區)交界的隆林縣,來到那片聚居着苗、彜、仡佬、壯等少數民族的桂西北高原,是20世紀80年代。因路途遙遠,交通不便,從南甯坐長途汽車,先到百色住一個晚上,第二天又坐一整天汽車到達西林縣。在西林縣辦完公事,便翻越橫貫隆林縣的金鐘山脈,經豬場、德峨、新州等鄉鎮前往隆林縣城。這裡是雲貴高原東南邊緣,山脈延綿,峰巒疊嶂,盤山公路陡峭狹窄,險象環生。這次桂西北之行,印象極為深刻。三十多年後,我又一次神遊了這片群山莽莽的桂西北高原。這次引領我神遊的,是仡佬族詩人郭金世和他的詩歌。

《青㭎樹》是郭金世的第一部詩集。詩人在題記裡說:“這是一組寫給父親的詩。”徜徉在這部詩集裡,我恍若神遊在桂西北的崇山峻嶺,神遊在遍布青㭎樹的仡佬山鄉。我認識了一位仡佬族父親,一位像青㭎樹一般質樸、寬厚、剛毅的仡佬族老人。在這位父親身上,我觸摸到了仡佬人豐富隐忍的精神世界,強烈感受到了一個仡佬遊子對精神原鄉的回望與堅守。

郭金世很年輕時就從仡佬山寨走了出來,自大學畢業留在城市裡工作,他的人生軌迹和命運便與城市生活緊密聯結在一起。他在城市裡安居樂業,适應了城市裡的生活節奏,但他精神上總有一種漂泊異鄉的孤獨感,覺得自己像一隻孤獨而透明的螞蟻忙碌于城市和鄉村之間,思緒總是飛回到桂西北高原那片廣袤狂野的故土。“我想,我可以苟且在這座陌生的城市/孤獨地生活到最後孤獨地離開的那一天/有一顆孤獨的心永遠在寨子的夜空滌蕩/穿越千山萬水回到安葬靈魂的山崗/重新浏覽童年時期無限狂野的夢想”。(《孤獨的螞蟻像當機的霞光》)對繁華喧鬧城市的陌生感和疏離感,讓他更加懷念長滿青㭎樹、散發着苞谷花清香的故土,更加懷念彌漫着煙火味的淳樸溫暖的仡佬山寨。他一遍又一遍地述說着父親的辛勞與付出,表達着對父親的感激與崇敬。他在《播種苞谷》裡寫道:

你在這片土地上行走了七十五個年頭

腳掌鏽滿泥土的芬芳,像苞谷剛出爐的花蕾

穿越叢林,你一生都在苞谷地裡行走

丈量季節成熟的尺寸,沒有歇腳的時候

……

你播種苞谷,點亮春夏秋冬的所有

收獲最後變成了苞谷堅強的骨頭

凝聚你的汗水,證明你生存的理由

即使悄悄離開,也會向着苞谷揮一揮手

常年辛勤勞作,父親“手心的皺紋滿是老繭,堅硬無比/溝壑粗糙”(《護送》)。他背着背簍進山幹活的時候,“荊棘劃破老繭,太老厚了,沒有血/流不出一丁點疼痛”(《我願意播種你遺留的一切》)。大石山裡缺少可供耕種的土地和充沛的雨水,适宜于旱地種植的苞谷成為仡佬人最重要的農作物和主糧。但苞谷地也是兇猛野豬最愛光顧的地方,是以守護苞谷地就成為一項非常重要而又危險的工作。“我向那頭野豬盲目地開了一槍/這是我這一生中最恐怖的秋天/當野豬向我亮出閃光的獠牙/天空立刻流竄一道破碎的陰影//……不遠的苞谷地裡/槍聲将恐怖碎滿山谷/……我們用獵槍頂着遲到的黃昏/切割收獲摞進竹筐,喜悅滿滿的/在山崗上抖落一串串沙啞的酒歌/留下身後一片苞谷地安詳的睡眠。”(《懷念那次收獲》)一位勇敢強悍的父親,不僅冒着生命危險保衛着全家人的口糧,也像堅硬岩壁一樣庇護着成長中的兒子。

父親一輩子種苞谷,最喜歡喝的酒是苞谷酒。“你說你喜歡苞谷酒勝過喜歡水/沒有辣椒送飯也要喝足苞谷酒。”(《啟程》)善飲,豪爽,知足常樂,父親的日子平凡而充滿樂趣。父親還有一樣至愛之物:一杆伴随一生的水煙筒。在山風掠過的田間地頭,在架着茶壺的火塘邊,父親抽水煙筒的動作熟練而靈活,姿态從容而優雅。“那支滲透了歲月的水煙筒/一旦把玩在你手上/就會沾滿春夏秋冬的痕迹/留下你拿捏過的日子//……于是,你安心地睡在月光下/任憑風吹雨打也改變不了生活的姿态。”(《阿爸抽煙的姿态》)這支沾滿印痕的水煙筒,凝結和濃縮着父親豐富的生活内容,也折射出父親樂觀豁達的生活态度。阿爸的離去,水煙筒也成為詩中提到最多的遺物之一。“在你遺留的水煙筒上/我找到了千萬次重疊的手印/清澈的螺紋流出了苞谷地滾燙的汗水/那是你累積一生的記憶。”(《尋找阿爸遺留的冬天》)像所有仡佬人一樣,父親熱情好客,樂于助人。“你在世的時候喜歡把房子建在三岔路口/廣交一些熟悉抑或陌生的路人/遞上一瓢清甜的山泉水,一支水煙筒/點燃無盡的情誼,恰當的時節,一碗苞谷酒/把陌生人的來龍去脈淹沒在九霄雲外。”(《淚珠滴碎額頭上的皺紋》)父親以仡佬人最淳樸的待客之道,把最溫暖的人情味寫在了古老偏僻的仡佬山寨上。

飽經風雨的父親像一棵屹立在九十九堡山頂上的青㭎樹,日夜守護着仡佬人的太陽河。然而,2013年第一場雪降臨的時候,所有的東西都滑落了,冬天變得空空蕩蕩。“一棵青㭎樹,突然被冬天的夜晚收藏/時光就此停濟在淩晨三點半鐘/誰也沒有想到,之前的火塘/灰燼化作潔白的雪花,落滿一地往事。”(《一些事物觸動了靈魂标本》)父親以最古老的方式,選擇了靈魂的歸宿。“你走得如此安詳和灑脫/沒有一丁點痛苦和遺憾,甚至/陪伴你一生的女人也沒有招呼一聲/用一座石頭城儲存生命延續的符号/登出了你塗寫七十餘年的姓名/并篡改命運,重新特立獨行地生活。”(《苞谷酒濕透互相思念的眉梢》)痛徹肺腑的詩人,頓時掉進了冬天的寒冷和無盡的思念之中。“我匍匐在青㭎樹下,聆聽/你從太陽河走過的風聲,想起你/我淪陷于2013年的第一場雪/不能自拔,死死抓住你的遺言。”(《一切如是》)“我們總是相見在夢裡/用苞谷籽成長的聲音編織樂譜/那細小的音符正彈撥着/記憶中的歌謠。”(《指尖上堅強的苞谷》)詩人的全部情感和思緒都飛回到了仡佬山寨,飛回到了父親的身邊,曾留下過父親身影的任何地方,沾染着父親氣息的任何物件,都會讓詩人睹物思人、觸景生情。

仡佬人有崇拜祖先的傳統,是以,逝者的安息之地莊嚴神聖。詩人不止一次地想象着父親孤獨地住在“石頭城”的情景:“在那個地方,你是一個孤兒/獨占一座孤城,零星的月光/像毛毛細雨淋濕城牆的皮膚/泥土打起寒顫,令你心情哆嗦。”(《在那個地方》)但石頭城并不總是潮濕寒冷的,石頭城周圍也是一個明朗美麗的地方:“城外溝壑縱橫,山巒疊嶂/山水相連,好一片風光/你在城中走,城在雲中遊/春夏秋冬,無憂也無愁/一個沒有任何粉飾的孤城/守護在茂密的青㭎樹林裡/位址是你中意的,按照你的遺願/我們把城牆建得高高的遮擋風霜。”(《你的城堡你的家》)

詩人在悲痛憂思之中,也參悟到了許多生活奧秘和人生哲理。“我從此懂得什麼是滿足,或知足常樂/我的心思濃縮在苞谷酒裡接受歲月填充/欣賞馬幫馱起日子從家門口走過/從早到晚,從春天走到冬天,循環不止。”(《無需牽挂對方》)詩人知道,父親留給自己的不僅僅是一個響亮的名字,還有一股志氣和肩上的責任。他在詩集的前言裡寫道:“我把這組詩歌當成是一種記錄,記錄我曾經的所有美好與困惑,同時,我也把這組詩歌當成一種記憶的還原,還原我對父親刻骨銘心的愛。那麼,這組詩歌裡就不僅僅隻有我的愛與被愛,更重要的是其中還蘊含父親的堅強與責任。”在詩人的内心深處,父親是愛的化身,更是責任和擔當的化身。在這樣一位精神父親的感召和注視下,詩人不能忘記自己的母語仡佬話,不能丢掉父親在自己肩上烙下的胎記,他要做一個播種苞谷的繼承人,像苞谷花傳授一切生命延續的基因。“往後的日子,我就學着你的模樣/跪在青㭎樹下,看着一片又一片樹葉/來回飄蕩,像你的靈魂看着我。”(《你看不到我下了一個季節的淚雨》)傳承與責任,是父子倆今生今世許下的諾言,“即使風吹雨打,哪怕天荒地老始終堅如磐石”(《你我之間的信念》)。

我們在認識一位仡佬族父親的過程中,也得以走近一個古老民族,得以窺見一個古老民族的精神靈魂。在《青㭎樹》中,詩人的主要情感和聚焦點都放在自己父親身上,他沒有刻意去講述自己民族的悠久曆史,沒有刻意去展示自己民族獨特的文化風情,因為所有這些早已融入詩人的血脈之中,轉化成詩人的潛意識和習慣性思維,是以,他即使沒有刻意去表現,也會自然而然地在作品中流露出來。從那一首首飽含深情的詩作中所留下的線索和資訊,我們可以粗略了解到仡佬人的居住環境、生産勞作和日常生活,感覺到仡佬族的曆史淵源、精神品格和文化特質。

自數百年前從貴州遷徙而來并把祖宗靈位安放在青㭎樹樹洞供奉開始,仡佬人便紮根在長滿青㭎樹和杜鵑花的桂西北高原。初來乍到,滿目荒涼,野獸出沒,糧食短缺,但仡佬人沒有畏懼和退縮。他們用木頭和茅草支起遮風擋雪的簡陋房屋,在峰巒疊嶂的大山深處建立家園,在貧瘠的土地上開墾荒地,播種苞谷。“據說八百年前,城門外居住/一個并不遙遠的寨子,熱鬧非凡/他們開荒辟草,種植苞谷/和你一樣喜歡苞谷酒的味道。”(《這些年》)“仡佬寨東面兩百米有一條河叫太陽河/向西奔流而去,四周站滿青㭎樹影子。”(《懷念濕透了燃燒未盡的香燭》)仡佬人相信,隻要肯吃苦,能堅持,就會有收獲。“汗水滴落到秋天,苞谷顆粒/飽滿,一碗酒灌滿苞谷的香醇/過冬的事物就這樣堆滿山坡。”(《你在太陽河畔揮舞鋤頭的樣子》)經過一代又一代人的艱苦創業和不懈奮鬥,仡佬山寨逐漸改變了模樣。“長在半山腰的寨子,起初的三間茅草屋/已經裝點記憶,如今八棟磚混樓房/被一群雞鴨牛羊圍得團團轉,臘肉挂滿火炕/這一切讓你酒意甚濃,四季與太陽河共眠。”(《憶當年》)

每年三月,是仡佬人掃墓祭拜的日子,也是族人們帶着豐富的祭品與另一個世界的先人們對話交流、開懷共飲的快樂時光。“一些陳年的好消息如期而至/遠方的人螞蟻般從山外湧向寨子/老人也好,小孩也罷,大包小包的家什/像找到幸福家園一樣歡呼,其實/那也是為了心靈的安慰和幸福//每年隻有一個三月,他們如此一廂情願/祈禱一切,是因為三月的春風/把香燭托夢給祖先,還有這片森林/與祖先一起狂歡,讓寨子的眉頭舒展開來/一種符号式的祭祀場給寨子增添了新綠。”(《三月,與祖先品嘗寨子的盛宴》)春風掠過原野,族人歡聚一堂,山寨的平靜被喧鬧聲打破了。“寨子像炸開了鍋的油水/忙碌地翻滾/祭品琳琅滿目,五彩缤紛/家家戶戶都以最好的姿态/表達同樣的心靈/默默地與逝者溝通/叙述着今生與來世。”(《清明回鄉祭祀》)在三月的祭祀活動中,我們既看到仡佬人對先人的敬重與熱愛,又真切地感受到了他們性格中豪爽樂觀的一面。

在《青㭎樹》中,作者善于捕捉和運用富于地域特色的詩歌意象來表達深廣的現實生活和豐沛的内心情感,營造深摯悠遠、觸動人心的詩歌意境,如仡佬話、仡佬寨、太陽河、九十九堡、青㭎樹、杜鵑花、布谷鳥、三月、冬天、雪花、火塘、臘肉、苞谷、苞谷酒、水煙筒、石頭城,等等。其中許多詩歌意象反複出現,回環往複,讓詩歌意韻不斷強化和升華。這些詩歌意象,實際上構成了作者精神原鄉的元素和符号,是镌刻在詩人心幕上的鄉土樣貌。這裡沒有城市的喧嚣與繁華,沒有霓虹燈的炫目與絢麗,但這裡的一切,都疊印出一種别樣的色彩,氤氲出一種醇厚的滋味。故鄉,是一方讓人感到踏實、舒坦和親切的土地。

郭金世是一位受過高等教育的仡佬人,大學畢業後又長期在廣西民族大學工作。現代文明的洗禮、高等學府的閱曆、多民族文化的浸染、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确立,等等,對詩人的思想境界和民族認同感産生了重要而深刻的影響。在中華民族一體多元大格局思想認知下,詩人越來越清醒地感覺到自己的民族身份,越來越強烈地意識到自己肩負的責任。他開始回過頭來,仔細打量和審視自己的民族,锲而不舍地探尋自己族人的血脈淵源和精神家園。作者用詩歌塑造了一位指引自己人生方向的精神父親,又通過父親描繪出仡佬人精神家園的具象化圖景,進而宣示了對仡佬人鄉土的心靈皈依,踐行了對仡佬人精神原鄉的探究與守望。

詩人以仡佬族勤勞質樸、堅韌不拔、隐忍剛毅的精神核心為基點和依托,盡情盡意地抒寫對父親的深切哀思與緬懷,表達對自己母族的崇敬與熱愛。濃烈深摯的情感,沉郁凝重的格調,傷痛與溫暖并存的書寫,使《青㭎樹》呈現出了獨具特色的藝術格局。但詩集也有不足與遺憾。用一百六十首詩來集中寫父親,這是一種大膽的嘗試,也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和考驗。總體而言,沉溺于内心情感的抒發,許多詩歌意象的反複出現,導緻某些詩作内容上的交叉重複和表現手法的相近相似。但作者内心情感的真摯和創作态度的真誠卻是毋庸置疑的,作者的創新性探索和實踐也是值得肯定的。

2008年,北京奧運會聖火在廣西境内傳遞時,郭金世曾作為仡佬族的代表擔任火炬手。今天,我們期待着當年英姿勃發的火炬手,繼續高擎起文學的火炬,不停地往前奔跑!

(作者簡介:容本鎮,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廣西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著有長篇小說《古海角血祭》,長篇散文《嶺外漢風》,學術著作《文學的感悟與自覺》《凝望八桂》《廣西當代文藝理論家叢書 容本鎮卷》等;主編及合作出版《廣西文學藝術六十年》《悄然崛起的相思湖作家群》等20多種。曾獲廣西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一等獎、中國寫作學會成立40年40部優秀學術著作獎等獎項)

來源:《廣西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