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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景中:董其昌心中有個與他不相容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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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趙孟頫《自寫小像》

一.

批閱安岐《墨緣彙觀》的「名畫卷」,可将其當作一部「南宗」譜系的畫史來讀,可以看出董其昌「南北宗」論的強烈影響。然而,《墨緣彙觀》還有「法書卷」,由于董其昌沒有勾勒出書法史的發展脈絡,就很難說該書的這一部分也是「董其昌式」。

這樣,《墨緣彙觀》的書畫兩卷便存在一個不對等的結構。若把趙孟俯放在這個不對等的結構中,去看《墨緣彙觀》的作者如何處理與評價,一定饒有意味。

「名畫卷」中,趙孟頫有三幅入錄,第一幅是《雙松平遠圖》卷,現藏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安岐評曰:

水墨山水,法河陽,用筆清勁,布景簡略,作長松二株,怪石荊棘,坡陀沙碛,各得其妙。隔岸遙山平野,中流垂釣一舟,有淡遠之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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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趙孟頫《雙松平遠圖卷》

安岐起筆就指出,此幅的風格來源為「法河陽」,既扼要又準确,而大都會所藏郭熙(約1000-1090)《樹色平遠圖》卷亦提供了最佳的對照。

就構圖而言,趙孟頫的作品很像郭熙的鏡像,隻是前者弱化了繪畫的具象寫實功能,突出了筆力的重要和精妙,把郭熙的山水畫風變成了一幅蘊含書法風格的作品。

《容台别集》中的一段卓論似乎正為此發:「士人作畫,當以草隸奇字之法為之。樹如屈鐵,山如畫沙,絕去甜俗蹊徑,乃為士氣。不爾,縱俨然及格,已落畫師魔界,不複可救藥矣。若能解脫繩束,便是透網鱗也。」

此畫強調用筆,開元人新面目,有助元四家擺脫前人的舊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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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郭熙 《樹色平遠圖》

從董其昌的觀點看,這顯然是一幅标準的「南宗」畫,而在他的南宗譜系中,正有郭熙的大名。《畫禅室随筆》有一則寫道:

元季諸君子畫惟兩派,一為董源,一為李成。成畫有郭河陽為之佐,亦猶源畫有僧巨然副之也。然黃、倪、吳、王四大家,皆以董、巨起家成名,至今亦行海内。至如學李郭者,朱澤民、唐子華、姚彥卿輩,具為前人蹊徑所壓,不能自立堂戶。此如南宗子孫,臨濟獨盛。

郭河陽一派是「南宗」,但不是主脈。董其昌看待趙孟頫大概也有這種意味,有時還顯得有點沖突,他一方面說:「倪雲林亦出自郭熙、李成,稍加柔隽耳。如趙文敏則極得此意,蓋萃古人之美于樹木,不在石上着力,而石自秀潤矣。」同時又說:「元時畫道最盛,惟董巨獨行,此外皆言郭熙。其有名者,曹雲西、唐子華、姚彥卿、朱澤民輩,出其十不能當黃、倪一。蓋風尚使然,亦由趙文敏提醒,品格眼目皆正耳。」但又批評趙孟俯像仇英一樣:「仇英知命,趙吳興止六十餘。仇與趙品格不同,皆習者之流,非以畫為寄以畫為樂者也。」

實際上,董其昌總是找機會貶抑趙孟頫。如在一段評論中,他先是從衆之言,稱「趙集賢畫為元人冠冕」,接着筆鋒一轉,稱自己「獨推重高彥敬,如後生事名家」。而在另一段話中,董氏幹脆把趙孟俯拉下冠冕的地位,代之以他人:「元季四大家以黃公望為冠,而王蒙、倪瓒、吳仲圭與之對壘。此數公評畫,竟以高彥敬配趙文敏,恐非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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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前半卷·剩山圖

現藏于浙江省博物館

在董其昌的言論中,時明時暗地推崇高克恭,或許跟其曾祖母是高克恭的玄孫有關,而他貶抑趙孟頫則出自個人的雄心,其對畫壇的影響在藝術史上隻有幾個人堪與匹敵,而在明末清初則是籠罩性的。

安岐就是在他的觀念影響下成長起來的一位收藏家,幾乎全盤接受了董其昌的理論和觀念,并按照南北宗的理論編排藏品著錄,但隻有一處例外,即安岐對待趙孟頫的态度和評價。

《墨緣彙觀》著錄的其餘兩幅趙孟頫作品可能很難進入董其昌的具眼,第二幅《釋迦牟尼佛像》,安岐評曰:「設色古豔,全法唐人,得其三昧。」此圖不知是否傳世。按安岐的描述,釋迦牟尼「慈容廣照,露頂赤足,耳墜大環,身着紅衣,一肩袒裼,手執如意寶箑,坐于盤石之上」,令人想起大德八年(1304)趙孟頫畫的《紅衣西域僧圖》(即《紅衣羅漢圖》,遼甯省博物館藏)。

安岐的評論正與趙孟頫的跋語相契, 趙跋雲:「此卷餘十七年前所作,粗有古意,未知觀者以為如何也。」跋中所謂的古意,是趙孟頫為之奮鬥的藝術理想,也是安岐編撰《墨緣彙觀》所遵奉的一個重要觀念。

簡言之,安岐既恪守董其昌的「南北宗」論,又在此基礎上注入了古意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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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趙孟頫《紅衣羅漢圖》

關于趙孟頫的這類人物畫,董其昌很少評述,跋此卷也隻說「曾畫曆代祖師像,藏于吾郡北禅寺,然皆梵漢相雜,都不設色,不若此圖之尤佳」。是以,不知按照董氏的風格史,趙畫應歸入何宗。

《墨緣彙觀》著錄的趙孟頫第三幅《竹林七賢圖》卷(不知是否傳世),亦難揣測在董其昌眼裡是何感覺。而在安岐看來,乃是「高古奇逸,世所罕睹,為翁着意之作」。安岐寶愛此卷,還以美術史的筆調作了分析:

凡餘所見古人作畫設色而兼水墨者,如張萱《唐後行程圖》,大着色,竹樹以墨為之;閻立本《職貢圖》,徐熙《雛鴿藥苗圖》,具大設色,其地坡野草,皆用淡墨為之。觀此三圖,故知文敏作畫之由來。

關于此畫風格,或許尚可借由趙孟頫《自寫小像》(故宮博物院藏)和《幼輿丘壑圖》卷(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藝術博物館藏)想象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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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趙孟頫《謝幼輿丘壑圖》

相對而言,安岐的趙孟頫畫卷收藏較弱。重要的作品,例如《鵲華秋色圖》卷(台北故宮博物院)和《水村圖》卷(故宮博物院藏),董其昌都曾收入囊中并有高度的評價。明代中期,江南畫家的一個共同取向,用杜瓊的詩說就是:「諸公盡衍辋川脈,餘子紛紛不足推」,而其中的樞紐就是趙孟頫。

正是通過趙孟頫,他們腦海中躍出了王維的畫面。而且「趙文敏畫人物、山水、鞍馬、禽鳥、蘭竹,超妙入神,開辟來一人而已。後世之題其畫者不能嘿嘿焉」。董其昌密友陳繼儒的南北派畫家表中列人不多,趙孟頫豁然在位:

寫劃分南北派。南派以王右丞為宗,如董源、巨然、範寬、大小米,以至松雪、元鎮、叔明,皆南派,所謂士大夫畫也。北派以大李将軍為宗,如郭熙、李唐、閻次平,以至馬遠、夏圭,皆北派,所謂畫苑畫也。大約出入營丘。文則南,硬則北。不在形似,以筆墨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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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趙孟頫《鵲華秋色圖》

是以,董其昌的「南宗」譜系雖未列入,但也不會排除趙孟頫這樣一位巨擘。而董其昌的雄心壯志也正是要與其比試高低。起初,董的戰略是超越吳門,他說:

畫平遠師趙大年,重山疊嶂師江貫道,皴法用董源麻皮皴及《潇湘圖》點子皴,樹用北苑、子昂二家法,石用大李将軍《秋江待渡圖》及郭忠恕《雪景》,李成畫法有小幅水墨及着色青綠,具宜宗之,集其大成,自出機軸。再四五年,文沈二君,不能獨步吾吳矣。

這一方案具體周到,亦無「南北宗」分野的偏見。他贊揚的山水結構,「隻三四大分合,是以成章」,而他所謂的子昂樹法也一定源于《雙松平遠圖》中所見筆墨。

這大概便是董其昌的早期方案,後來則更強調董巨和元四家。而這個集大成的方案又給後來的王石谷灌注了靈感,令人想起了他的抱負:「以元人筆墨,運宋人丘壑,而澤以唐人氣韻,乃為大成。」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董其昌的理想。有時我們甚至會猜測,安岐的董其昌觀念是否就是王石谷灌輸的。不過,從另一方面看,正像馬爾羅(Malraux)所說:「每個年輕人的心上都有一塊墓地,上邊銘刻着一千位已故藝術家的姓名。但其中有正式戶口的僅僅是少數強有力而且往往水火不相容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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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趙孟頫《水村圖》

安岐也深知董其昌心中有個與他不相容的靈魂,那不是吳門的文沈,而是吳興的趙孟頫。若把董其昌舊藏,而安岐無緣收入箧中的兩幅手卷置于此處,就更值得尋味,此兩卷便是《鵲華秋色圖》和《水村圖》。前者在元代即有兼羲之《蘭亭》、摩诘《辋川》二公之絕的美譽,董其昌見之歎賞咄咄,即收之戲鴻堂;後者的董氏跋文更有「此卷為子昂得意筆,在《鵲華圖》之上,以其蕭散荒率,脫盡董巨窠臼,直接右丞,故為難耳」。正是由此二幅,董其昌窺見了他心目中南宗初祖王維的面貌,也激發了他書畫皆以平淡為宗的靈感。

二.

《墨緣彙觀》「法書卷」下著錄的趙孟頫作品遠遠超過「名畫卷」,不算信劄也有十件。安岐對其中幾件給出了高度評價,例如:

《正書姑蘇玄妙觀重修三清殿記》卷(此卷或藏私人之手):「筆法雄偉,觀之令人駭然,文敏碑書中第一傑作也。」

《楷書陰符經》卷(下落不明):「筆法妍媚,視久愈無窮盡,書法之妙如此。」

《小楷書清淨經》卷(美國華盛頓弗利爾美術館藏):「沉着端嚴,體勢裕如,可稱極品。」

《草書千字文》卷(故宮博物院藏):「此書體勢圓熟,轉折峻峭而兼章草,雖宗智永,與往昔所見迥别,乃公之變筆也。評者謂文敏天資既高,學力淵深,未有不神而化者,此卷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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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趙孟頫《楷書陰符經》

此 外,安岐收藏前人書法,極其重視信劄,這雖是晉宋的傳統,但更可能是得自顧維嶽的指點。是以,安岐最有意思的評語寫在趙孟頫《與中峰十一帖附管夫人與中峰一帖》冊(故宮博物院藏)之後,他先是記錄董其昌為此冊寫的兩通跋語,接着寫道:

今觀董文敏二跋,董公為之心降矣。此冊經項氏收藏,以及有「黃琳美之」諸印。餘見趙書多矣,當以此冊與《獨孤定武蘭亭十三跋》(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為趙書中無上奇品。至于真、楷、行、草、章草、篆書,所見不下數十本,其最心賞者已錄于前,而未及錄者,楷書如七卷《蓮花經》,正書如《靈隐大川濟禅師塔銘》(上海博物館藏),行書如《中峰勉學賦》、《與張清夫書洛神賦》,皆上等之迹。可謂直接二王宗派者,心領神會,至今言及,尤在目前。其如《遊天冠山詩》、《白雲淨土詞》,亦是海内名卷,但不出北海軌範,結體豐厚,秀逸不足,況二卷皆行書,多傷于工,故未登記。

以上所述作品名,皆曾為安岐收藏,隻是編寫《墨緣彙觀》時,有些已經出手,故有「至今言及,尤在目前」之語。安岐藏弆趙氏書法之富,由此可見一斑。他曆數家珍之後,筆鋒一轉,寫出關鍵之語:

餘嘗謂趙、董二公書,天資學力,可稱兼美者。然趙書多熟,遂掩天資;董書遠熟,似虧學力。若使趙書變生,董書存熟。後世入羲獻之室者,非二公而誰?

這段評語是《墨緣彙觀》中最特殊的文字。安岐當然不是一時率興,而是他精研作品,尤其是精研《容台别集》後的有感而發。

董其昌的繪畫觀雖有集大成的言論,但在書法上并非如此。原因很簡單,二王的正統觀念早已确立,他也是受此正統觀念滋養而成,是以不敢破壞,也從未想要破壞。

董其昌對這一傳統的了解和闡釋也是以魏晉風韻為指歸的,在他看來,「晉人書取韻,唐人書取法,宋人書取意」。唐宋二朝都離開了晉人之韻,趙孟頫要矯宋人之弊,卻為法所軌,雖己意亦不用。他批評趙孟頫太守前人之法,臨《蘭亭》達到能夠背臨的程度,也不敢越一步雷池,與他的臨摹絕不相同:

子昂背臨《蘭亭帖》,與石本無不肖似,計所見亦及數十本矣。餘所書《禊帖》,生平不能十本有奇,又字形大小及行間布置皆有出入,何況宋人聚訟于出鋒賊毫之間耶。要以論書者,政須具九方臯眼,不在定法也。

範景中:董其昌心中有個與他不相容的靈魂

元·趙孟頫《獨孤定武蘭亭十三跋》

董氏将自己臨《蘭亭》的取向與趙孟頫對比,說自己「字形大小及行間布置」皆有改變,正是他「不作正局」與追求「書勢」的具體實踐。有一次他和邢子願讨論書法,邢對其說:「右軍之後,即以趙文敏為法嫡,唐宋人皆旁出耳。」董氏反駁道:「文敏之書,病在無勢;所學右軍,猶在形骸之外。右軍雄秀之氣,文敏無得焉,何能接武山陰也!」而且,董氏自信地認為:「自元人後,無能知趙吳興受病處者。自餘始發其膏肓,在守法不變耳。趙吳興《過秦論》,張伯雨以為學《内景經》,實學《樂毅論》也。勻圓如算子,右軍所诃,徐浩、李邕不能免。」

在董其昌看來,「無勢」就會導緻勻圓如算子,守法就必然作正局,而古人則不然:「古人作書,必不作正局,蓋以奇為正。此趙吳興是以不入晉唐室也。《蘭亭》非不正,其縱宕用筆處,無迹可尋,若形模相似,轉去轉遠。柳公權雲‘筆正’,須善學柳下惠者參之。」此所謂善學柳下惠者,莫如魯男子,學其神髓而不亦步亦趨。

董氏還以米芾為例,作更具體、更透徹的說明:「米元章書沉着痛快,直奪晉人之神。少壯未能立家,一一規模古帖,及錢穆父诃其刻畫太甚,當以勢為主,乃大悟,脫盡本家筆,自出機軸,如禅家悟後,拆肉還母,拆骨還父,呵佛罵祖,面目非故。雖蘇黃相見,不無氣懾。晚年自言無一點右軍俗氣,良有以也。」

在此基礎上,董其昌以米芾為正例,以趙孟頫為反例,明确主張:「古人書皆以奇宕為主,絕無平正等習态。自元人遂失此法。餘欲集《閣帖》中最可見者作一書譜,所謂‘字如算子,便不是書’,搖筆便當念此,自然超乘而上。」

由此可以确定,董氏追求奇宕,追求無正局,似奇反正。從他大量的書論中披檢,其最推崇的書法風格乃是顔真卿的行書和楊凝式的草書,這與黃山谷的眼光近似。山谷在洛陽遍觀僧院壁間墨迹,嘗說:「有晉以來,難得脫然都無風塵氣似二王者,惟顔魯公、楊少師彷佛大令爾;魯公書今人随俗多尊尚之,少師書口稱善而腹非也。欲深曉楊氏書,當如九方臯相馬,遺其玄黃牝牡乃得之。」

董其昌也說:「書家以險絕為奇,此竅惟魯公、楊少師得之,趙吳興弗解也。今人眼目為吳興所遮障。」又說:「孫過庭雲,既得平正,須追險絕。書家以險絕為功,惟顔行與景度草得之。景度好題寺壁,不甚書缣素,即《宣和》所收,亦複寥寥。蘇米皆學其書,故推重如此。」

以此觀之,董其昌的書論大概有這樣一個發展曆程:先求書勢,也就是追求險絕,不作平正;然後更上一層,提出「熟外生」;最後則以平淡為至極。這很可能得益于楊凝式,而作為楊的反襯則是趙孟頫。董繼而又說:《「官帖》十卷,猶如一大藏教,是如來禅,非祖師禅。我家楊少師帖乃祖意也。宋時四家,于此發光。」

轉年(1614),再以禅理說明:「蓋書家妙在能合,神在能離。所欲離者,非歐、虞、褚、薛諸名家伎倆,在欲脫去右軍老子習氣,是以難耳。那咤拆骨還父,拆肉還母,若别無骨肉,說甚虛空,粉碎始露全身。晉唐以後,惟楊凝式解此竅耳。趙吳興未夢見在。」

董氏的離合理論近年頗為學界所重,我們不必追求楞嚴八法的深義,不妨把它了解得簡單點,合即董氏五十歲時所謂的「熟」,而離則是「生」。

在這種理論架構下,不但董其昌早年對米芾的推崇逐漸不提,就連顔真卿也受到了冷落,是以他說:「右軍以後,楊景度深得神理,唐人以密傷韻,以媚傷骨,去晉法遠矣。蘇、米皆宗顔行,故并及之。」

此時,董氏已經六十五歲,進入他書法的高峰期。在《容台别集》卷三中,緊随上述二則的便是對趙孟頫的批評,他說:「餘意仿楊少師書,書山陽此論,雖不盡似,略得其破方為圓、削繁為簡之意。蓋與趙集賢書如甘草、甘遂之相反,亦教外之别傳也。」

山陽此論殆指嵇康的《養生論》,破方為圓乃不作正局,削繁為簡則是簡淡。甘草與甘遂,前者味甜,後者味苦。董氏與趙孟頫取法正相反也。

董氏從得勢到簡淡的書論主張,也可看作從學米到學楊的轉變,他早年是「三十年前參米書在無一實筆,自謂得訣。不能常習,今猶故吾,可愧也」。一旦閱曆增進,就超邁一層:「米雲以勢為主,餘病其欠淡,淡乃天骨帶來,非學可及,内典所謂無師智,畫家謂之氣韻也。」

就董其昌而言,「淡」字的得來,有對楊凝式的領會,有對繪畫的參悟,顯然更有習禅的修為,故又有這樣的論斷:

書須參「離合」二字。楊凝式非不能為歐、虞諸家之體,正為離以取勢耳。米海嶽一生誇诩,獨取王半山之枯淡,似不能進此一步。所謂靈花滿眼,終難脫去淨盡。趙子昂則通身入此玄中,覺有朝市氣味。《内景經》曰:「淡然無味天人糧。」此言可想。

董氏五十七歲時有學書自述,上文此論可能更晚一些。有意思的是,董其昌本人的書法在當時的鑒賞之眼中,主要不是似奇反正,也不是古淡,而正像朱彜尊所言:「書至右軍,而韓吏部目以俗字。信夫姿媚之不可尚已。近董華亭墨迹遍海内,多以姿媚見長,似此中藏骨肋,而外極自然,尤未易為。」這是朱氏八十高齡時寫的跋語,說出董氏給人的普遍印象是姿媚。

1623年,董其昌過虞山,訪稼軒先生于耕石齋,題其1616年所書《論畫》冊雲:「重觀此冊,展閱再四,覺秀媚之意,溢于毫端,知與古人相去甚遠耳。」可知他也感慨六十歲左右時還未能歸于平淡。

到他自信地說:「餘此書直得晉人之髓,非敢自譽,書道本如是,曆代皆迷耳。」已是七十五歲的事了。由此再看朱彜尊的評語,他說董氏所書又存筋骨又顯自然,由是将其定為董氏晚年手筆,或亦不遠矣。

然而,這樣籠統地看待董其昌也許有偏頗,因為董其昌最得意的作品當時人很難見到,原因很簡單,撇開大量的赝品不談,董氏最看重自己的小楷書,可又懶散不作。大凡關心其書論的人,都不會忘記他的這段話:

吾書無所不臨仿,最得意在小楷書,而懶于拈筆,但以行草行世,亦多非作意書,第率爾應酬耳。若使當其合處,便不能追蹤晉魏,斷不在唐人後乘也。

而他與趙孟頫的「較量」自然也不會落下小楷書:

昨見項晦伯家有趙文敏書《汲黯傳》小楷,特為遒媚,與本家筆不類。元人跋以為文敏見唐人書此傳石刻,因仿之,乃轶唐而晉矣。《汲傳》頗繁,呵凍難竟,故書《伯夷傳》,不知視文敏若何也。

範景中:董其昌心中有個與他不相容的靈魂

元·趙孟頫《汲黯傳》

董其昌最重小楷,亦必于晉宋間尋求極緻,在反複比較中,他排王獻之《十三行》為第一:「惟子敬《洛神十三行》,隽逸骀宕,秀色可餐,賈似道所藏,至趙文敏得之陳灏集賢者,為正書第一。」董其昌此言寫于「天啟五年,歲在乙醜暮春之朔,書于天津舟次」。三年之後,他再次提起《十三行》,并于臨寫後跋雲:

子敬《十三行洛神賦》初時為兩,自賈秋壑始得合為一。元陳灏集賢得之,以寄趙文敏公。後來摹刻各異,惟晉陵唐荊川家藏宋拓本最不失真。孫宗伯又刻于家,幾所謂下真一等者。餘今年定小楷之宗,以此為法書第一。每每落筆,辄用其意。

跋文中,董氏又述及館師韓世能(528—1598)所藏《洛神賦》,平生鑒賞以為第一。寫完這些,意猶未盡,又強調說:「二王小楷,餘頗疑傳世諸帖多經唐宋摹臨,未有确論。若子敬《十三行》似迥出諸迹,無可緻疑,學者當以為極則。」

是以,董其昌臨寫《十三行》有樹立标杆之意,那時董氏已年過古稀,他自信地說:「李伯時畫,每每附以楷書,皆精絕,雖米元章無以過也,然晉人風韻去之遠甚。餘補《十三行》别有意緻,以待鑒賞家評之。戊辰二月廿五日,思翁,時年七十四。」

董氏初學書,以顔魯公《多寶塔》為階梯,更二十年,發現米元章,懂得「書勢」。五十歲時,又從楊凝式悟得險絕,繼又簡淡。七十又立《十三行》為晉人小楷書極則。甚至說自己「餘亦不甚臨《樂毅論》,每以大令《十三行洛神賦》入為宗極耳」。董氏從十七歲學書以來,所曆路程大略如是。

回顧董其昌與《十三行》的因緣,大約在他翰林院學習期間,館師韓世能常把古人書畫攜至公署,教習督課之餘,同門人披玩。正是此間,董其昌借得晉代楊羲(330—386)的《黃素黃庭内景經》,還借《洛神十三行》。此後,他一直尋求《十三行》的佳本,竟二十年未遇,一旦得到宋拓滿意者,寶若照乘之珠的心情即躍然紙上:

餘得右軍小楷四種,宋拓最後,求《十三行洛神賦》,廿年未有絕佳者,僅以寶晉齋宋拓本附之。然字已漫,不足稱完璧。茲從楚劉金吾購此本,與晉陵唐少卿家藏無異,乃以所刻米、褚小楷帖二種前後護之。古人張畫于壁,必以品在下中者先挂壁上,亦此意也。戊午(1618)三月二日,婁汀道中識,玄宰。

此系1618年事,十三年後的崇祯四年,董氏七十七歲,他的行箧還不忘《十三行》,其在臨顔真卿《争座位帖》後跋雲:「辛未十月,将應掌詹之召,檢諸古帖,隻留《争座位》與大令《十三行洛神賦》納行箧中。」

董其昌的時代,《十三行》以晉陵唐荊川得宋拓本為海内第一。清人則多重康熙年間進入内府之葛嶺所出《玉版十三行》。然而,王澍(1668—1743)所記二本,亦稱第一妙迹,其一為:「餘所得寶應喬征君全本,真、行、草、章兼備,精古殊絕。與世所流傳《十三行》本不類,疑是右軍書,或即大令所書所本,皆未可定。要之,自是無上太古第一妙迹,正不必鑿取一人為主名也。」

又一本:「唐臨墨迹,梁溪安氏所藏,邵曾訓以油箋模得一紙,餘從京師見之。雖離方遁圓,不守繩墨,而自出勝概,全是《禊帖》、《内景》妙處,定從真本模得者。唐人為法度所窘,不能及也。或者目為褚公所臨,褚公天才超逸,其模《禊序》可謂具體而微,及其自運則但有右軍之一體。此本變化詭異,意在法外,謂褚公所模則可,謂褚公所臨則不可。《十三行》傳本不一,要未有出此上者,有此天工,正未可以人力争也。」

王澍所見此二種,今不知所在。董其昌自己所得本,則與唐荊川本同,那自然是其心目中的最佳本,是以,他即以此為準,來評量所傳的幾本《洛神賦》:

文氏二王帖有《洛神賦》,稱為子敬,非也;此李龍眠書。《宣和譜》所雲「出入晉魏」,不虛耳。又,龍眠摹古則用絹素,《洛神》卷是絹本,或唐人書,李臨仿之,乃爾遒隽耶?要須以《十三行》帖稱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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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王獻之《玉版洛神賦十三行》

董氏如此推崇《十三行》,他當然羨妒《十三行》原迹曾為趙孟頫所得,也知道趙氏對《十三行》的稱美。然而《十三行》的柔閑蕭散、神趣高華、風流天成,非學力可到,正是董氏批評趙氏為法所束、位置等勻、且如一字的憑借:

趙文敏得宋思陵《十三行》于陳灏,蓋賈似道所購,先九行,後四行,以「悅生」印款之,此子敬真迹。至我朝,惟存唐摹耳。無論神采,即形模已不相肖。惟晉陵唐太常家藏宋拓為當今第一,曾一見于長安。臨寫石刻,恨趙吳興有此墨迹,未盡其趣。蓋吳興所少,正《洛神》疎隽之法,使我得之,故當不啻也。

三.

董其昌的自負,今人必有非議。但實際上,董氏并非一概如此。正如元鮮于樞跋趙氏小楷《過秦論》:「子昂篆、隸、正、行、颠草具為當代第一,小楷又為子昂諸書第一。此卷筆力柔媚,備極楷則。」

董其昌也是啧啧稱贊趙氏《過秦論》,且還寶為藏弆。可惜,此卷亦不知存天壤否,今日甚至尚未見好的拓本。陳元瑞曾于萬曆四十年刻于《玉煙堂帖》,此帖董其昌作跋,其中的《過秦論》未見精彩。董氏所述及的趙氏諸小楷書,以所寓目者論,首先想起元拓本《七觀帖》。

《七觀》效仿《七發》,顯示的是馳騁漢魏,超轶班揚,書法也必須比對,才能雙雙偕美,是以,趙孟俯以《十三行》的風神運筆。此《七觀帖》在董氏的大量題跋中似乎隻出現了一次,而且還是草草帶過。

由于原碑在嘉靖年間已缺損啄磔,不複成字,董其昌本人很可能亦未見過原拓。現在見到的大都是譚氏的翻刻本,其緣起豐道生在跋中說得很清楚:

趙子昂以書名勝國,諸體妙絕而小楷尤入神品。初師姜夔,次學褚登善、鐘紹京,卒入二王之室。石刻傳世殆百本,惟《七觀》、《度人經》真與《黃庭》、《洛神》抗衡。此刻在慶元郡齋,歲久文淺,前守孫槐溪使薛晨洗之,抉損啄磔,不複成字。二華譚公深所悼惜。餘乃出元拓本付吳鼒父子上石,如鑒傳影,不爽毫發。譚公奉诏治兵兩浙三年之間,精卒數萬,不惟東夷殲滅,而江右閩廣諸大盜亦借此削平。公清介寡欲,獨留意文事,可謂本立枝茂,綱舉目張,于是□雲。嘉靖壬戌(1562)七月望日南禺病史豐道生謹識。

此跋提出了《七觀帖》的書法價值,即「真與《黃庭》、《洛神》抗衡」。這正是董其昌最看重的晉人規格。自豐道生首作此論以來,由于《七觀帖》原拓罕見,翻刻本傳世不多,評論者亦鮮見,故有明珠蒙塵之憾。可但凡寓目者無不贊美。梁巘說:「松雪《七觀帖》筆意多本《玉版十三行》。」

王文治則把《七觀帖》與《樂毅論》相聯,并議論時弊:「趙承旨書由唐入晉往往法勝于趣,此刻端雅處全是唐法,而沉厚峭勁處則《樂毅》之精華也。近時學趙書者但于姿制求之,去之遠矣。」

王文治書承董其昌一脈,是學董高手,是以他的評論眼光值得注意。而錢大昕亦與其相類:《「七觀帖》松雪晚年得意書,用筆渾厚,直入晉人之室,明中葉以後為郡守載去,今不可多得矣。泰定刻石時,松雪已歸道山,清容跋即集帖中字成之,模勒無毫發異,刻亦出茅紹之手也。」

《七觀帖》因無原迹傳世,隻能憑石刻得其彷佛,是以錢大昕特為拈出刻手其名。茅紹之為元代刻工,摹勒精妙。至大二年(1309)刻趙孟頫書珊竹公神道碑銘,延佑五年(1318)刻《樂善堂帖》(此帖多為趙氏緻顧善夫書劄),天曆二年(1329)刻趙氏奉敕所書張留孫碑,趙碑多出其手。

據說,求趙氏書碑者,非茅紹之刻不書。然而,能像錢大昕那樣見到原拓的人似乎不多,故王文治批評說:「重刻本單弱欹側,腳根立不能定,乃世猶争相仿習,可憫也夫。」

不過,翁方綱所見雖是重刻本,仍給了不錯的評價,他說:「今重刻本有嘉靖壬戌豐道生記,則泰定初刻又為難得。然以趙氏子昂及大雅印例之,則重刻之失真已可概見。而此小楷尚具有師法《黃庭》之意,信為趙楷第一石墨矣。」

鹹同年間,收藏家曾鼎山房主人陳骥德亦在重刻本《七觀帖》後題曰:「此書虛和婉逸,饒有《黃庭》、《十三行》風旨,是松雪刻意摹古之作,賢于自運十倍。」

筆者猜想,董其昌大概也會有這樣的意見。著名碑帖鑒定家張伯英著錄的也是重刻本,他的賞鑒與陳骥德如出一轍:「松雪小楷傳世固多,惟此有《黃庭》、《洛神》之遺,無平時側媚習氣,允為合作。」

說完此話,又變相地評價了重刻本的價值,稱:「元拓不複可見,南禺謂吳鼒父子。此刻如鑒取影,不爽毫發。鼒與應祁,以精勒擅名,其刻小楷尤稱絕技。文衡山晚歲之書多出其手。翁覃溪評此趙楷第一。」

故宮博物院另藏一冊,亦是重刻本,有收藏家徐宗浩(1880—1957)題跋:

文敏公小楷《七觀》,延佑四年公年六十有四,時書用筆結體與《汲黯傳》等。《汲黯傳》墨迹尚在人間,以之相較,則刻本終不足盡其妙,吳鼒名手尚能得其十一。元拓現不可得,得此以備覽觀,亦慰情良勝無耳。辛卯十一月廿五日石雪居士識于歸雲精舍,時年七十有二。

其實,譚二華的重刻本也不易得,徐宗浩說「得此以備覽觀,亦慰情良勝無耳」不是虛語。由于罕見,就像《過秦論》找不到好本子一樣,現在難得有人會重視《七觀帖》。不過,碑帖鑒定家王壯弘先生是個例外,在其《帖學舉要》中曾列舉刻帖十八種,最後一種即為《七觀帖》,他說:

元泰定二年勒石,石久佚。明嘉靖四十一年豐坊重刻之,重刻之石舊在浙江甯波府,精審不如元刻。乾隆時石亦毀。元明二刻拓本皆難得。明安世鳳《墨林快事》雲,文敏楷書極多,而《七觀》獨着,有王大令遺意,而骨力尤勝。

《七觀》「有王大令遺意」,正與前文所謂筆意多本《十三行》相合。該帖是趙氏六十四歲所書,董氏立《十三行》為極則也在七十歲前後。他們最終都走向了《十三行》和《黃庭經》,可謂殊途同歸。

閱趙孟頫年譜,知其皇慶二年癸醜(1313)春應召返京,其時六十歲。延佑六年己未(1319)還家,居吳興。仕于大都期間的一個收獲是見到了《十三行》真迹。當延佑七年,其得到陳灏托人帶來的此帖時,記下了這段奇緣:「孟頫數年前竊祿翰苑,因在都下見此神物,托集賢大學士陳公顯委曲購之。既而,孟俯告歸。延佑庚申(1320),忽有僧闖門持陳公書并此卷,數千裡見遺。」

《七觀帖》的書寫時間與他在大都見《十三行》的時間正好契合。趙氏的幾卷精妙小楷都寫于延佑年間六十歲之後,例如《墨緣彙觀》著錄的《小楷書清淨經》卷、《楷書汲黯傳》卷和《書嵇叔夜絕交書》卷,從中可以看出,這一時期趙孟頫越來越注重研究小楷,并下功夫臨習《十三行》,就像張雨所說:「公藏大令真迹,凡九行,嘗為餘手臨于松雪齋。」這也讓他越來越放棄本家筆法。

範景中:董其昌心中有個與他不相容的靈魂

元·趙孟頫《書嵇叔夜絕交書》

而董其昌也反複說,小楷書最難,他自己最佳之作也是小楷。這顯然既有對趙氏的崇高評價,又有對自己超越趙氏的抱負的肯定和聲明。我們從小楷書入手,找到了趙氏和董氏的共同基礎,由此再來看董氏的一些比較性論述,就别具意味。此處先拈出董氏的一對概念:生與熟。董氏言:「畫與字,各有門庭。字可生,畫不可熟。字須熟後生,畫須熟外熟。」

生與熟用在不同的藝術門類中,要求不同。此處的「熟外熟」,可了解為董氏說倪雲林晚年「聚精于畫,一變古法,以天真幽淡為宗,要亦所謂漸老漸熟」之「熟」。乃未老已熟,老而一熟,即一變古法。書法則不然,晉宋規格的蕭散古淡一直是其終生追求的模範。有些版本把「畫須熟外熟」改成「生外熟」,或有違原意。有此前提,再看董氏本人與趙氏的比較:

吾于書,似可直接趙文敏,第少生耳。而子昂之熟,又不如吾有秀潤之氣。惟不能多書,以此讓吳興一籌。畫則具體而微,要亦三百年來一具眼人也。

畫具體而微,故不求生,具眼人似指趙孟頫。此一段話還較客氣,雖想超乘而上,但對趙氏仍有尊意,而在他五十七歲即1611年的比較中,出言就有些矜伐:

餘十七歲學書,二十二歲學畫,今五十七人矣。有謬稱許者,餘自校勘,頗不似米颠作欺人語。大都畫與文太史較,各有短長。文之精工具體,吾所不如;至于古雅秀潤,更進一籌矣。與趙文敏較,各有短長。行間茂密,千字一同,吾不如趙;若臨仿曆代,趙得其十一,吾得其十七。又,趙書因熟得俗态,吾書因生得秀色;趙書無弗作意,吾書往往率意。當吾作意,趙書亦輸一籌,第作意者少耳。古人雲:「右軍臨池,池水盡墨。假令耽之若是,故當勝。」餘于趙亦然。

這是董其昌留給後人印象至深的話,本文前引安岐評語正是對此而發,隻是安岐覺得董氏并沒有「故當勝」說,二人打了個平手,都有欠缺,隻有趙書變生,董書存熟,才能進入羲獻之室。身為收藏大家,安岐喜歡二公的書法,故不為偏袒。但書法家不然,他們下筆即有風格的取向,故臧否褒貶,由人而發。

王文治是董其昌的崇拜者,《快雨堂題跋》充斥着對董氏的揄揚。他比較董趙時說:「董文敏熟裡生,趙文敏熟裡熟。」但又說「趙董兩文敏,皆以李北海得筆,然趙得其皮,董得其髓」,還是認為董氏高明。稍晚一些的書法家翁方綱于《化度寺碑》用力特深,他對趙書的賞鑒是:「品趙書者以蒼勁古厚為上,其專取圓秀者,非知言之選也。」而批評董氏的空虛流弊說:

董文敏處于明末熟習帖括之時,其天骨神秀,兼畫理禅觀而出之,是以論者謂書道結穴于華亭也。其實在前有宋仲溫,同時有孫雪居、婁子柔,并研隸楷,豈盡以行草為勝乎?士生今日,經學日益昌明,皆知考訂訓诂,以求實得,則書學必當上窮篆隸,研究晉唐以來體格家數,勿為空言虛機所惑,不可以運掉空靈而忘結構,不可以矯語神肖而廢臨摹,且楷本隸體,自必以方整立定間架,而後可言圓美。凡此數義,皆言董書者所厭薄不屑聞者,而實吾學侶所宜切講,且于士君子持躬植品所系,非細故。

翁氏對文字、書體的講究,已迥然不同于董其昌的時代,它顯露出書法是書法史的書法的真正開端,書法家要研究文字學即從此開始。然而,這卻解決不了「生」與「熟」的風格偏愛,在此可以現代術語試作解讀,即「生」可定義為偏愛原始性,而「熟」則是古典主義。

範景中:董其昌心中有個與他不相容的靈魂

元·趙孟頫《洛神賦》

王文治和翁方綱都是書法家,他們的成功之路除了多年臨池之外,還要谙熟書法的曆史,自然要讨論兩位文敏的優劣得失。現代書法家沈尹默也大緻相仿,他研究二王的用筆嘔心瀝血,兩位文敏也在他的觀照之下。近見其手稿評論梁巘《評書帖》,有兩則正是論此,援引如下:

梁巘:子昂書俗,香光書弱,衡山書單。

尹默評:世人皆雲子昂書俗,子昂書凡四種,一曰娟秀如線串七寶,且行,且楷,且草,筆精墨潤,精妙絕倫,《洛神賦》是也。一曰樸厚,攙用魯公北海法,筆力沉雄,取式舒展,規模謹嚴,法相莊嚴,《膽巴碑》是也。一曰朗韻歸依魏晉,行筆沉着爽利,直與右軍相抗,亦即至虛舟所謂晚年困于簡對者,筆力稍軟,結構亦略拖沓,其長篇簡劄中多見之。尹默曰:子昂功力深沉,其書具佛菩薩相,端正莊嚴,古今罕有其匹,何涉于俗哉!

梁巘:學董不及學趙有牆壁,蓋趙謹于結構而董多率意也。

尹默評:陽曲傅青主先生雲:弱冠學晉唐人楷法皆不似,及見松雪、華亭墨迹,愛其圓轉流麗,稍臨之遂亂其真。蓋學書初,不宜古亦不可依彷時人,古則缥缈難知意興,近則俗濫難味品格。楷則子昂,行則華亭,正其宜也。然不可太似,太似則不知出路。隻待了悉楷行之書理,測悟結構連轉,運筆随意,然後上溯晉唐,則豁然開朗矣。

沈尹默是二十世紀最有影響的書法家之一,他的态度堪供研讨。再看二十世紀鑒定界兩位巨擘,一位是徐邦達先生,他喜愛董其昌,《古書畫過眼要錄》精心著錄多件。另一位是張珩先生,他大概更偏愛趙孟頫,曾多次以生熟論董氏,此處也援引其評董其昌楷書《郎官壁記》軸,雲:「此軸能于生中見熟,為文敏第一等書。餘于董書,惟大楷及行草可廁古人之列,小行書為最次,而世多推之,誠可異也。」

董氏書往往不刻意求工之書乃佳。到了晚年,他可能也對此徹悟,由衷地感到了他的假想敵手趙孟頫把控全局的厲害,不隻是僅得其正局而已。他說:「餘年十八學晉人書,得其形模,便目無吳興。今老矣,始知吳興書法之妙。每見寂寥短卷,終日愛玩。吳興亦雲,俗子朝學執筆,夕已自誇。今知免矣。」

範景中:董其昌心中有個與他不相容的靈魂

明·董其昌《舟泊升山圖》

董氏投老殘年,心靈深處也許日益感受到了前輩大師的藝術影響,盡管這令他震驚、痛苦,也令他喜悅,令他奮進。他似乎注定隻能通過前輩大師的意識而了解自身深處的欲望和追求。

書畫就在他心中,但他卻體會到了發現其自身之外的偉大書畫而帶來的自卑和光榮,終于與趙孟頫和解。可惜上引此句未收入《容台别集》,也未入《畫禅室随筆》,很少為人重視。大概,安岐能貼心地了解其胸懷,故在《墨緣彙觀》中作了中肯的評論。

安岐的《墨緣彙觀》是一部洋溢着董其昌精神的「南宗」繪畫史性質的著錄書,他似乎冥冥中受到了董其昌的指導,有時他請董其昌援手,有時又會和董其昌争論,其中的焦點正是趙孟頫。

安岐重視趙孟頫所标舉的「作畫貴有古意」,在《墨緣彙觀》中強調了兼含古意的「南北宗」論,而他著錄的作品,則是對此論的圖像闡釋。行筆至此,回翻稿件,覺得此文談書法的筆墨遠遠大過繪畫。擱筆靜思,所能推诿的,也隻能是下述兩個原因:一、《容台别集》中關于書法的文字遠遠超過繪畫;二、《墨緣彙觀》中著錄趙氏的書法作品也遠遠多于繪畫。

本文原标題:

《範景中 | 從安岐說董其昌論趙孟頫》

刊發于《故宮博物院院刊》

2018年第6期

範景中:董其昌心中有個與他不相容的靈魂

董其昌傳

作者: 孫炜 著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 2020-09

這是一本關于藝術宗師董其昌的全景式傳記作品。作者孫炜經過多年研習、分析與考證,對這位近四百年前的裡程碑式的藝術宗師進行了全方位描摹與解讀。

本書以董其昌的人生經曆為主線,從其青年時期頗為艱辛的宦旅之路開始,講述了其“北漂”經曆中諸多的酸甜苦辣,從窮苦出身的落魄潦倒到“連中三元”的書生意氣,再到成為皇長子的師傅,董其昌憑借自己的非凡天賦和不懈努力,成為晚明文壇的中流砥柱。此後,在晚明的複雜政事中,董其昌幾起幾落,經曆了頗為艱難的宦海沉浮,終于依靠藝術創作和經營富甲一方,成為晚明時期官居一品的大宗伯……

本書不僅對董其昌的生平事迹進行描寫,同時将其在書畫、藝術、曆史等領域的造詣與成就,乃至其宦海商海兩沉浮的人生經曆放入彼時的政治、經濟、文化大背景下講述,将個體命運的走向與時代密切關聯,讓讀者清晰地看到董其昌跌宕起伏的一生,為讀者呈現了一位血肉豐滿的書畫大家。

來 源|在土星的标志下

編 輯|方 舟 童戈辛 趙雨岑 邢 珂 邱 韻 張卓然

審 核|丁紅旗

出品:

中國美術學院黨委宣傳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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