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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川:他像一顆年輕的星宿,争分奪秒地燃燒|紀念

西川:他像一顆年輕的星宿,争分奪秒地燃燒|紀念

海子(1964年3月24日—1989年3月26日)

懷念

西川

詩人海子的死将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神話之一。随着歲月的流逝,我們将越來越清楚地看到,1989年3月26日黃昏,我們失去了一位多麼珍貴的朋友。失去一位真正的朋友意味着失去一個偉大的靈感,失去一個夢,失去我們生命的一部分,失去一個回聲,對于我們,海子是一個天才,而對于他自己,則他永遠是一個孤獨的“王”,一個“物質的短暫情人”,一個“鄉村知識分子”。海子隻生活了25年,他的文學創作大概隻持續了7年,在他生命的最後兩年裡,他像一顆年輕的星宿,争分奪秒地燃燒,然後突然爆炸。

在海子自殺的次日晚,我得到了這一令人難以置信的消息。怎麼可能這樣暴力?他應該活着!因為就在兩個星期前,海子、駱一禾、老木和我,還曾在我的家中談到歌德不應該讓浮士德把“泰初有道”譯為“泰初有為”,而應該譯為“泰初有生”,還曾談到大地豐收後的荒涼和亞曆山大英雄雙行體。海子卧軌自殺的地點在山海關至龍家營之間的一段火車慢行道上。自殺時他身邊帶有四本書:《新舊約全書》,梭羅的《瓦爾登湖》,海涯達爾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得小說選》。他在遺書中寫到:"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一禾告訴我,兩個星期前他們到我家來看我是出于海子的提議。

關于海子的死因,已經有各種各樣的傳言,但其中大部分将證明是荒唐的。海子身後留有近200萬字的文學作品,其中包括他一生僅記的3篇日記。早在1986年11月18日他就在日記中寫道:“我差一點自殺了,……但那是另一個我——另一具屍體……我曾以多種方式結束了他的生命,但我活了下來……我又生活在聖潔之中”。這個曾以荷爾德林的熱情書寫歌德的詩篇的青年詩人,他聖潔的愚蠢,愚蠢得輝煌!誠如梵高所說:“一切我所向着自然創作的,是栗子,從火中取出來的。啊,那些不信任太陽的人是背棄了神的人。”

海子死後,一禾稱他為“赤子”——一禾說得對,因為在海子那些帶有自傳性質的詩篇中,我們的确能夠發現這樣一個海子:單純、敏銳,富有創造性;同時急躁,易于受到傷害,迷戀于荒涼的泥土,他所關心和堅信的是那些正在消亡而又必将在永恒的高度放射金輝的事物。這種關心和堅信,促成了海子一生的事業,盡管這事業他未及最終完成。他選擇我們去接替他。

當我最後一次進入他在昌平的住所為他整理遺物時,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我所熟悉的主人不在了,但那兩間房子裡到處保留着主人的性格。門廳裡迎面貼着一幅梵高油畫《阿爾療養院的庭院》的印制品。左邊房間裡一張地鋪擺在窗下,靠南牆的桌子上放着他從西藏背回來的兩塊喇嘛教石頭浮雕和一本十六、十七世紀之交的西班牙畫家格列柯的畫冊,右邊房間裡沿西牆一排三個大書架——另一個書架靠在東牆——書架上放滿了書。屋内有兩張桌子,門邊的那張桌子上擺着主人生前珍愛的七冊印度史詩《羅摩衍那》。很顯然,在主人離去前這兩間屋子被打掃過:幹幹淨淨,像一座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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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療養院丨梵高

這就是海子從1983年秋天到1989年春天的住所,在距北京城60多裡地的小城昌平(海子起初住在西環裡,後遷至城東頭政法大學新校址)。昌平小城西傍太行山餘脈,北倚燕山山脈的軍都山。這些山嶺不會知道,一個詩人每天面對着它們,寫下了《土地》、《大紮撒》、《太陽》、《弑》、《天堂彌賽亞》等一系列作品。在這裡,海子夢想着麥地、草原、少女、天堂以及所有遙遠的事物。海子生活在遙遠的事物之中,現在尤其如此。

你可以嘲笑一個皇帝的富有,但你不能嘲笑一個詩人的貧窮。與夢想着天國,而卻在大地上找到一席之地的西班牙詩人希梅内斯不同,海子沒有幸福地找到他在生活中的一席之地。這或許是由于他的偏頗。在他的房間裡,你找不到電視機、錄音機、甚至收音機。海子在貧窮、單調與孤獨之中寫作,他既不會跳舞、遊泳,也不會騎自行車。在離開北京大學以後的這些年裡,他隻看過一次電影——那是1986年夏天,我去昌平看他,我拉他去看了根據陀斯妥耶夫斯基小說改編的蘇聯電影《白癡》,除了兩次西藏之行和給學生們上課,海子的日常生活基本是這樣的:每天晚上寫作直至第二天早上7點,整個上午睡覺,整個下午讀書,間或吃點東西,晚上7點以後繼續開始工作。然而海子卻不是一個生性内向的人,他會興高采烈地講他小時候如何在雨天裡光着屁股偷吃地裡的茭白,他會發明一些稀奇古怪的口号,比如“從好到好”,他會告訴你老子是個瞎子,雷峰是個大好人。

這個渴望飛翔的人注定要死于大地,但是誰能肯定海子的死不是另一種飛翔,進而擺脫漫長的黑夜、根深蒂固的靈魂之苦,呼應黎明中彌賽亞洪亮的召喚?海子曾自稱為浪漫主義詩人,在他的腦海裡擠滿了幻象。不過又和十九世紀歐洲的浪漫主義不同。我們可以以《聖經》的兩卷書作比喻:海子的創作道路是從《新約》到《舊約》。《新約》是思想而《舊約》是行動,《新約》是腦袋而《舊約》是無頭英雄,《新約》是愛,是水,屬母性,而《舊約》是暴力,是火,屬父性;“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不同于“一個人打你的右臉,你要把左臉也給他”,于是海子早期詩作中的人間少女後來變成了天堂中歌唱的持國和荷馬。我不清楚是什麼使他在1987年寫作長詩《土地》時産生這種轉變,但他的這種轉變一下子帶給了我們嶄新的天空和大地。海子期望從抒情出發,經過叙事,到達史詩,他殷切渴望建立起一個龐大的詩歌帝國:東起尼羅河,西達太平洋,北至蒙古高原,南抵印度次大陸。

至少對于我個人來講,要深入談論海子其人其詩,以及他作為一個象征對于我們這個時代的詩歌與社會所産生的意義與影響,還需要很長的時間。海子一定看到和聽到了許多我不曾看到和聽到的東西;而正是這些我不曾看到和聽到的東西使他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先驅之一。在一首有關蘭波的詩中海子稱這位法蘭西通靈者為“詩歌烈士”,現在,孤獨、痛苦、革命和流血的他也加入了這詩歌烈士的行列。出自他生命的預言成了他對自我的召喚,我們将受益于他生命和藝術的明朗和堅決,面對新世紀的曙光。

我和海子相識于1983年的春天,還記得那是在北大校團委的一間兼作宿舍的辦公室裡。海子來了,小個子,圓臉,大眼睛,完全是個孩子(留胡子是後來的事了)。當時他隻有19歲即将畢業。那次談話的内容我已經記不清了,但還記得他提到過黑格爾,使我産生了一種盲目的敬佩之情,海子大概是在大學三年級開始詩歌創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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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海子的天賦,不能不令人由衷地贊歎。海子15歲從安徽安慶農村考入北京大學法律系,畢業後配置設定至中國政法大學工作,初在校刊,後轉至哲學教研室,先後給學生們開過控制論、系統論和美學的課程。海子的美學課很受歡迎,在談及“想象”這個問題時,他舉例說明想象的随意性:“你們可以想象海鷗就是上帝的遊泳褲!”學生們知道他是一位詩人,要求他每次下課前用10分鐘的時間朗誦自己的詩作。哦,那些聆聽過他朗誦的人有福了!

海子一生愛過4個女孩子,但每一次的結果都是一場災難,特别是他初戀的女孩子,更與他的全部生命有關。然而海子卻為她們寫下了許許多多動人的詩篇。“荒涼的山岡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風隻向她們吹/所有的日子都為她們破碎。”(《四姐妹》)這與莎士比亞《麥克白斯》中三女巫的開場白異曲同工:“雷電轟轟雨蒙蒙,何日姐妹再相逢?”海子曾懷着巨大的悲傷愛戀着她們,而“這糊塗的四姐妹啊/比命運女神還多出一個。”哦,這四位女性有福了!

海子在鄉村一共生活了15年,于是他曾自認為,關于鄉村,他至少可以寫作15年。但是他未及寫滿15年便過早地離去了。每一個接近他的人,每一個誦讀過他的詩篇的人,都能從他身上嗅到四季的輪轉、風吹的方向和麥子的成長。泥土的光明與黑暗,溫情與嚴酷化作他生命的本質,化作他出類拔萃、簡約、流暢又铿锵的詩歌語言,仿佛沉默的大地為了說話而一把抓住了他,把他變成了大地的嗓子。哦,中國廣大貧瘠的鄉村有福了!

海子最後極富命運感的詩篇是他全部成就中重要的一部分。他獨特地體驗到了“黑夜從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豐收後荒涼的大地/黑夜從你的内部上升。”現在,當我接觸到這些詩句時,我深為這些抵達元素的詩句所震撼,深知這就是真正的詩歌,那麼現在,他已經不必再講他的詩歌“不變鉛字變羊皮了”的話,因為他的詩歌将流動在我們的血液裡。哦,中國簇新的詩歌有福了!

本文選自《海子詩全編》

上海三聯書店出版

本期微信編輯:劉玉階

插圖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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