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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談|曾劍: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太平橋”

創 作 談

創作談|曾劍: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太平橋”

曾劍,湖北紅安人,從軍二十六載,文學碩士,遼甯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槍炮與玫瑰》《向陽生長》,小說集《冰排上的哨所》《玉龍湖》等,作品入選多種小說年度選本,獲多個軍内外文學獎。現居沈陽。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太平橋”

——《太平橋》創作談

曾劍

我熱衷于對故鄉湖北紅安的書寫。

我在那個叫“竹林灣”的鄉村,生活了十八年,我熟悉那裡的生活,熟知那裡的一草一木。鄉音鄉情,浸潤我心,那些生活的細部,早已融入我的骨子裡,流淌在我的血液中,書寫起來,情感充沛,像水一樣自然流淌,我隻需打開記憶的閘門。當然,這些記憶,并非記錄,它們是來自心靈深處,它們增添了我的想象、我的企盼、我美好的願望。它們比我經曆過的生活更加真實。這種真實,是文學叙述意義上的真實,是心靈的真實。

《太平橋》裡的“太平舅”,就是我記憶中的一個人物。我沒有親舅,他是我遠房的舅舅。當然,現實中的他不叫“太平”,他有另外一個名字。“太平”是我賦予作品的象征意義,“太平橋”亦是如此。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太平橋”。當他遇到困難、坎坷,甚至災難的時,他希望有一座橋,将他“度”過去。過了這座橋,他就平安了,太平了。這裡說的“太平”,其實是一個人内心美好的希望,他懷揣這美好的希望,一步步往前走。這是他們為了完成自我救贖而給自己架設的一座心靈之橋、精神之橋。

尼采說:“悲劇是最高的藝術形式。”我沒有刻意要去寫一個悲劇,我隻是寫了現實中這樣一個人。他是悲情人物,但我沒有“一悲到底”。作品裡發生在他身上令人傷心的事,大都是真實的,現實中他過得并不太平,但他希望自己死去後,過了這“太平橋”,在“那邊”能太平。我便在小說結尾,按照“太平舅”的遺言,讓他的棺木從“太平橋”上行過,了卻他的遺願。我不知道結尾這一筆,是否能讓讀者看見冬日裡的花開,這是我的一個願望。

很多作家、評論家提倡寫作要給讀者以陌生感,而我更在意作品能帶給讀者心靈的共振、共鳴。“太平舅”的一生,有其獨特之處,但絕不是特例,在我們鄉村,像他這樣的人很多。我記得長篇小說《向陽生長》出版後,有讀者在十月文藝出版社的公衆号上留言,說:“聾二這個人物,把我看哭了。這親的人,我們村裡也有。我們周邊每個村子都有。”看到上面的文字,我并不因為我沒有給讀者提供一個陌生的人而沮喪,相反,我因為寫出一個鄉村普遍存在、心靈品質又極其高貴的人而倍感欣慰。那一刻,我覺得我的寫作是有意義的,至少對某些讀者有意義。

寫童年和故鄉,很大程度上是在寫自己,寫自己生活的故鄉。這個故鄉既是地理意義上我的故鄉,更是文學意義上的故鄉。我隻是努力把童年和故鄉,安放在一個可以讓我的靈魂栖息和得到撫慰的次元上。我作品裡的“我”,既是我,又不僅僅是我;我寫故鄉的自己,也寫故鄉的他人。無論是寫自己,還是寫他人,想寫好,都不容易,得用心,用腦,耗費心血,尤其像我這樣缺乏才氣的寫作者。好在我追求不高,容易滿足。每當回看自己的作品時,我偶爾會驚歎于自己所做的一切:原來寫得并不那麼糟糕!這種自我評價,引來一陣自我感動的情感的潮,這是我繼續前行的動力和勇氣。

文學越來越邊緣化,我并沒有用一篇小說來反映整個社會整個時代的意圖和野心,我隻是想呈現生活中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呈現他的生活,他生活的本來面目,他的情感,比如“太平舅”,他看不見的世界裡,是否也是五彩缤紛?

桑塔格說:“好的小說是分泌出來的。”那麼,就讓更多故鄉生活的細部,進入到我的身體裡,血液裡,等待着它們發酵、分泌吧。我不急,也沒有野心。我慢慢、慢慢地寫。我不想活得太累。我想讓寫作成為一件快樂的事。寫作讓我生活甯靜,心如止水。

太 平 橋

一個秋日正午,母親讓我去把太平舅牽來。母親說“牽”,而不是“接”,太平舅眼盲。太平舅以說書為生。

母親讓我早點去,說去晚了,怕别塆接走了。太平舅每到一個塆子,都得三五天。逢好年景,一個小塆子,會留他十天半月,把整部書說完。

我喜歡太平舅,他一來,整個竹林灣都熱鬧了。

太平舅不是我的親舅。

這年我六歲。人生第一次獨自到外塆去,是去我外公家,之前跟母親和哥哥們去過,路我熟悉。外公家在王家田。

路上有水塘,有河,要上橋,有山和樹,有很深的巴茅草,我一個人去,有些害怕。母親說,去吧,别玩水,哪怕一個小水凼,都不要下。我就往門口走。母親追上我說,莫怕,路過墳地,要是害怕,就往手心吐口痰,雙手把掌心搓熱,再用手把頭發從前往後抹,使勁抹刷七下,什麼都不敢碰你。母親不這麼說,我倒忘記路上要過墳地。我頭皮緊了一下,像勒了一條橡皮筋。我立在那裡不動。母親說,去吧。她的語氣那麼堅定。

母親和父親要下地幹活,哥哥們上學去了。若帶上三歲的大弟,也能壯個膽。大弟沒空,小弟還在搖籃裡,小弟哭時,他要搖搖籃。牽太平舅,隻能是我去。

我踏上石拱橋,過了石橋河。田畈裡寂靜無人。過了田畈,就是山路。路在松樹間向前延伸。每座山,都有一片墳地,那些墳地離路都很近,就一兩丈遠。頭頂一陣撲騰,我驚出一身冷汗,是一隻斑鸠飛騰而去。行了數十步,墳裡突地鑽出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我的心突地一下,差點從嗓子眼蹦出來。是一隻野兔。我想起電影裡那些孤膽英雄,不讓自己害怕。

走過一片水田。稻谷都割了,田裡隻剩下稻茬支棱巴翹,指向天空。過了那片水田,就是旱地,地邊都有巴茅草,這使得路像是一條深溝。巴茅草在頭頂彎成弧形,我走在路上,像走在陰森森的洞裡。

王家田的後山浮現在眼前,我隻需走過一片田畈,就能到那個山腳。山腳有一汪水塘,水塘裡有荷,荷花已謝,荷葉繁茂,裝點着水塘,也帶給我恐懼。我懷疑那荷葉後面,藏着一個女人的魂。

一年前,這個水塘裡淹死了一個女人,是王家田王福來的女人。王福來娶的這個女人,三年了,肚子沒有動靜,這讓王福來在塆子裡擡不起頭。那天,他幹了半天活兒,回家,女人的飯還沒做好。他餓急了眼,罵了女人,還打了女人。女人跑了出去,他沒管她。他從來不慣着女人。他說,跑吧,女人就那麼三招:一哭,二鬧,三往娘家跑。他想他的女人是到娘家去了,誰知她跳了水。就是這汪水塘。

我走在塘埂上,心裡虛。

我管王福來也叫舅,轉了好幾個彎兒的舅。王福來的女人死後,他精神受到刺激,瘋了一段時間,不做飯,不洗臉,不下地幹活,他的驚人之舉,是抓地上的牛糞往嘴裡塞。但我二哥說他是裝的,他逼死了女人,怕他的兩個舅哥收拾他。他的兩個舅哥說,他是哪隻手動了他們的姐姐,他們就要剁掉他的哪隻手。當他們發現他用打他姐姐的那隻手抓牛糞吃時,他們決定把那隻手給他留下。

王福來後來就好了,但畢竟是吃過牛糞的人,王家田人嫌棄他,不讓他串門。他往别人家進,人家往外出,他一氣之下,反過來抛棄全塆人。他搬到村子東南角,與王劉秀地界相鄰。他在那片坡地搭了個茅棚,住了進去。他說,全塆沒個好東西,就他的女人是個好女人,他要跟他的女人在一起。他的女人在水塘裡。他的女人在墳裡。他女人的墳,就在水塘邊的坡地接近山林的地方。他的女人因為是野死,塆裡人不讓她入祖墳,他就将她埋在這水塘邊的坡地。他說他守着她,她就不是孤魂野鬼。

塆子裡的人,對他這種做法嗤之以鼻:早這麼癡情,女人就不會死!

王福來是有名的懶漢,但每天到底還是會做些事。突然有一天,王家田的人看見後山的東南角辟出了一塊地,還挖了一口窯。那片荒地上的廢土,都被他利用上了。他做磚坯瓦坯,自燒磚瓦。一年時間,他在那裡蓋起兩間紅磚瓦房,外加一間小屋。他本想蓋青磚瓦屋,但磚沒燒好,成了紅面黑心。

滿塆人都嫌他,巴不得他離得遠些,他占用的這塊地,就輕松批給他了。

王福來的事,我是聽我二哥說的。二哥說王福來是能人,将來能成大事。你想想,能把牛糞往自己嘴裡塞,那得多狠的心。二哥是當笑話講的,那語氣也是嫌棄的。我跟母親或哥哥到王家田,常會遇到王福來。盡管他是吃過牛糞的人,我們依然管他叫舅,他笑着回應我們。有時讓我們進屋坐,喝口茶。哪個敢端他家的茶碗,想起他吞牛糞的樣子,肝都得吐出來。

我是嫌惡他的,但此刻,我是那麼渴望他出現。我擔心他的那個女人就躲在那些荷葉後面。微風輕拂,荷葉發出窸窣之聲,像一個女人正在荷葉後撫弄裙紗。

福來舅!我大聲喊。沒有回音。

那個女人的孤墳,就在王福來房屋的東側。如果不是那座孤墳,且沒人知道這個水塘裡淹死過婦人,這裡入眼的,倒是一處好的所在。

經過孤墳那一刻,一陣恐懼襲來。我想起母親的話,往手心吐口痰,把額前的頭發往後腦勺抹去。我這麼做了,繃緊的頭皮松下來,恐懼感減輕了,但它依然存在。

我走過了那座孤墳,進入林子,把整個山甩在身後。下了坡就是王家田,房屋依山而建,一家挨着一家。

外公的家在前排,挨着水塘。太平舅家在外公家的屋後,兩家隔着一條幽深的巷道,寬不足十步。我走過去,一股陰涼穿透脊背。

太平舅坐在陰影裡。這時候應該有西曬的,但他家門口被我外公的房子擋着,沒有陽光。在他家門前,能看見我外公的後門,但那後門常年不開。老人說,有後門的屋,是有錢人的屋。外公有沒有錢,我看不出來。他睡着的時候比醒着的時候多,我來接太平舅,不想去見他。外婆早年死了,我都沒與她打個照面。外公的兩個女兒出嫁後,他就一個人過日子,把日子過得一團糟。人家都盼着上外公家好吃好喝,我們可憐,到外公家,鍋涼竈冷。春天的時候,二哥帶我來過外公家。我們坐在外公家堂屋裡,太平舅的娘在門前水塘洗菜,同我們打招呼,外公聽見她的聲音,罵起來,老女人了,年輕時是怎麼惦記我的,現在嫌我了,不給我送吃的送喝的咧。我不懂外公的話,太平舅的娘說,你家公老糊塗了,瞎罵人呢,他這是要死呢。

外公硬是挺了十年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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