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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紅說|這世上,有人讓你永遠如沐春風,有人隻是在某一刻讓你淚如泉湧。

(最近應六神磊磊老師之約,跟大家逐回聊《紅樓夢》,感興趣的朋友可以關注六神磊磊老師的公号,也許能找到路徑。這裡分享其中一些片斷。)

《紅樓夢》裡經常寫到寶玉對女孩子的憐惜與保護,第52回《俏平兒情掩蝦須镯 勇晴雯病補孔雀裘》,寫的卻是兩個女孩對寶玉的保護,她們就是平兒和晴雯。

先說平兒。平兒是王熙鳳的丫鬟,賈琏的侍妾,平日裡跟寶玉沒什麼交集,但寶玉知道她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子,有很自然的傾慕之意。我不覺得寶玉有什麼問題,作為同性,我若是看到一個平兒這樣的好姑娘,可能也會希望有機會為她做點什麼。而寶玉,一不小心撞到這麼個機會。

在鳳姐過生日那一回,賈琏在家裡跟鮑二媳婦偷腥,倆人在枕上纏綿時,鮑二媳婦就很留戀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光,說,要是你那閻王老婆死了,把平兒扶正就好了。大概覺得平兒能夠容忍他倆的關系。

這種想當然的話激怒了王熙鳳,回頭就扇了平兒一耳光,平兒隻好去撕扯鮑二媳婦,表示完全是她栽贓,自己很無辜,惱羞成怒的賈琏又去打平兒,場面相當混亂。

闫紅說|這世上,有人讓你永遠如沐春風,有人隻是在某一刻讓你淚如泉湧。

當然這場鬧劇很快被賈母平息下來,平兒被襲人拉到怡紅院洗臉,寶玉親自把自制的胭脂水粉拿給平兒,剪下并蒂秋蕙幫平兒簪在鬓上,還把沾染了平兒淚痕的手帕子給洗了。

我看到有道德标準比較高的人就說,寶玉太惡心了,連堂哥的妾都勾搭。這些朋友估計在生活中都是非禮勿聽非禮勿視的人,覺得男女之間除了那點事就沒有别的事,大家把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看好就行了,不可以為别的異性有片刻分神。

唉,人生已經苦短,我們還要把愛情變成一座四面都是高牆的監獄嗎?相信我,但凡欣賞其他異性,絕不是對你的背叛,如果不是這樣,那是你找的這人品行有問題,而不是這種行為方式有問題,不用代入賈寶玉了。

好吧,我們回到紅樓夢裡來,寶玉為平兒做這些事,是因為他不知道自己還能為她做什麼,她覺得平兒太不容易了,賈琏之俗,鳳姐之威,她竟能周全妥帖,然後還受這個氣,簡直比黛玉還要薄命。他不由為平兒灑了幾點淚。

這是為平兒落淚,實則是為天下女子落淚,在作者筆下,女孩子們都是那麼美好又那麼命苦,千紅一哭,萬豔同悲,平兒是比較典型的一個代表。

可能有些人又要不願意了,若是在網上發個文章“男朋友為别人掉眼淚你介意嗎”,分分鐘會上熱搜。當然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平兒能夠懂得寶玉對她的這份心嗎?

要知道,被誤解是寶玉的宿命。他爸賈政就不用說了,就因為他抓周時抓了些胭脂之類的,就懷疑他是色魔,我總覺得這個抓周是釣魚,咱就不能全擺上正能量的東西嗎?賈政就算了,賈母也曾經因為寶玉喜歡和丫鬟們親近,懷疑他是不是懂人事了,經過觀察之後發現也不是那回事。

就連寶玉同樣憐惜的香菱,對寶玉某些做法也大不以為然,寶玉對香菱的心思跟對平兒差不多:“可惜這麼一個人,沒父母,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與了這個霸王。”但香菱看到寶玉埋葬夫妻蕙和并蒂菱,就說:“怪道人人說你慣會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

寶玉聽說薛蟠要娶大老婆,表示擔心香菱的命運,香菱立即翻了臉,覺得寶玉這話唐突了,是個親近不得的人,寶玉白讨個沒趣,真是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那麼平兒對他的行為會怎麼了解。

五十二回裡,通過平兒處理墜兒偷竊一事,給出了答案。

墜兒是寶玉屋裡的小丫鬟,人很機靈,幫賈芸和小紅傳手帕的就是她。但是這丫頭可能太機靈了,平兒她們下雪天在蘆花廣撸串,平兒把一隻蝦須镯摘了下來,就被這丫頭順走了。偏巧被怡紅院的宋媽看到了,将贓物送到平兒這裡來。

平兒的第一反應是,墜兒是寶玉的丫鬟,寶玉又專門在這些丫鬟上留心用意、争強好勝的。這啥意思呢?我們可以看前文,寶玉成天說女兒好,女兒是水做的骨肉,對自己屋裡的丫鬟也是各種呵護,惹得老婆子們都很有意見。現在好了,他屋裡出了個賊,平兒的話是打他的嘴,可不是讓人看笑話,她就要想個辦法保護寶玉。

平兒好像對全世界都有保護欲,書裡還寫到她想保護探春,保護尤二姐等等,但她對寶玉的保護欲,是基于她了解寶玉對女孩兒們的一片苦心,她想保護的,也是這種苦心,這就非常難得了。

她叫宋媽不要跟人說,找來寶玉屋裡的麝月處理。讓麝月防着墜兒,不要使喚她到别處去,等襲人回來商議着找個借口打發她出去就完了。平兒還特地叮囑說,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碳,不要讓她知道,不然她忍不住,或打或罵的,依舊嚷出來不好。

然而晴雯已經注意到了,她本來生病在床上躺着,看平兒叫麝月出去,就覺得一定有什麼事瞞着自己,然後被迫害妄想症大發作,認為平兒肯定是說自己生了病不出去,因為按照榮國府的規矩,丫鬟生病要隔離,怕傳染别人。

她把這個話跟寶玉說了,寶玉安慰她說,平兒不是這樣的人,晴雯還是覺得蹊跷,寶玉就表示要幫她去偷聽。

然後寶玉就聽到了平兒這一番話,是又喜又氣又歎。喜的是平兒竟能體貼自己,氣的是墜兒偷東西,歎的是墜兒那樣一個伶俐人,作出這醜事來。

喜放在最前面的,這是過望之喜,一個“竟”字反應出,他并不指望人人都能懂得自己。

不過他是帶着使命來的,少不得要把這事兒給晴雯講,這時你就能看到晴雯的反應,是”蛾眉倒蹙,鳳眼圓睜,即時就叫墜兒”,寶玉忙勸道:“你這一喊出來,豈不辜負了平兒待你我之心了。不如領他這個情,過後打發他就完了。晴雯說她忍不住。

說實話,晴雯實在不必有這麼大氣性。受害者平兒都沒這麼生氣,麝月聽到隻是感到不了解而已,又關她晴雯什麼事呢。

我以前說過晴雯有個很大的問題,就是把職場當成家,把上司當朋友了。襲人就很拎得清,榮國府就是職場,她原本是老太太的人,王夫人提拔她做準姨娘後,她知道自己從此要對王夫人負責。

她把寶玉照顧得很好,但主要因為這是她職責所在。寶玉希望她永遠在自己身邊,襲人就說,難道你以後當了賊當了強盜我也跟着你不成?是啊,公司破産肯定要跳槽啊,襲人這麼說沒毛病。

你可能會覺得這樣一個襲人不夠可愛,我們都喜歡性情中人,但職場最重要的是工作态度,而榮國府恰恰是職場而不是家。

闫紅說|這世上,有人讓你永遠如沐春風,有人隻是在某一刻讓你淚如泉湧。

晴雯就沒明白這一點,她覺得小紅丢了怡紅院的臉,就是丢她的臉。雖然被寶玉勸住,沒有當場發作,她也沒能忍到襲人回來,第二天就把墜兒叫進去,一通打罵,拿着一丈青簪子朝墜兒手上戳,又把墜兒娘叫進來,說寶玉說的,墜兒很懶,襲人使喚她,她就在背後罵襲人,寶玉要立即把墜兒攆出去。

懶這個罪名,近乎莫須有,還說是寶玉說的,誰信呢。寶玉寫詩說“自是小嬛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因為懶就攆丫鬟,這也太不風雅了。是以墜兒她媽就說寶玉哪一件事不是聽姑娘們的調停?他縱依了,姑娘們不依,也未必中用。

很明顯,墜兒她媽這意思是,這事晴雯挑唆的。當然晴雯也不care,一個成天隻在三門外混的媳婦,怕她怎的。

但問題是,生活深不可測,你不知道什麼時候小人物獲得某種加持,忽然就技術爆炸了,随手就把地球撬動了。

是以薛寶钗聽到小紅的私密事,發現有可能被發現時吓得不行,知道小紅“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的丫頭,怕她狗急跳牆,給自己帶來麻煩。寶钗都有點怵的人,晴雯倒不怕,小紅還在怡紅院時,晴雯動辄就指着她的鼻子罵,跟寶钗一比,晴雯這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道世間有多少可能。

另外,她這一鬧,除了和墜兒媽結仇,群衆影響也不好。宋媽知道來龍去脈,别人不知道,就會覺得你晴雯特别嚣張霸道。後來王善保家的告晴雯黑狀,不能說是空穴來風,隻是她單說晴雯霸道,不能夠一招制敵,加上個作風問題,才能點到王夫人穴位。

然後王夫人也想起來了,晴雯曾當着自己和賈母的面罵小丫頭。大上司在跟前,你算那顆蔥?對下屬耍威風就是作死啊,晴雯連這點都不懂嗎?估計是習慣成自然了。

晴雯是典型的恃美行兇,她曾靠美貌就能獲得萬千寵愛,形成了路徑依賴。卻不知道美貌隻是一個支撐點,一旦坍塌,就是萬劫不複。平兒也美,平兒的支撐點就有很多,聰明,德行,耐心,實力,是以平兒受了委屈,很多人為她抱不平,尤氏更是勇敢站出來幫她講話,活在這危險世間,盡量多給自己一些支撐點太重要了。

在榮國府,晴雯的人緣不咋地,鴛鴦和襲人平兒聊天,曆數在丫鬟層面上的好閨蜜,沒有晴雯的份,雖然寶玉說黛玉對晴雯很好,但是黛玉這麼個聰明人,怎麼會不明白晴雯這樣的丫鬟,敬而遠之比較好,那些不得勢的丫鬟媳婦婆子就更不用說了。但是,問題來了,晴雯的讀者緣很好。不用統計都知道,喜歡晴雯的人遠比喜歡襲人的人要多。

我覺得這裡面可能有兩個緣故。一是委屈是我們的國民情結。

以前上外國文學課,老師不管是講希臘神話還是講莎士比亞,動辄會用到一個詞叫“憤怒”,那位老師咬着後槽牙念出這個詞,就感覺外國人特别暴躁。我們的文學人物很少會憤怒,我們講究的是“哀而不傷,怨而不怒”,情緒是内化的。

這可能因為哀怨是一種比較安全的情緒,哀怨的大臣,還是哀怨的妻子或情人,都是忠誠的,不會造反,上面容許甚至享受這種感情,而我們的文化裡總是有個“上面”,自身沒有那麼重要。

是以我們很容易跟那些受委屈的人同頻共振,比如屈原、李白、林沖、林黛玉,乃至武俠小說裡的令狐沖和蕭峰。晴雯美麗能幹,雖然有點懶散,脾氣火爆,有時也會占點小便宜,欺負一下可以欺負的人,但是心地不壞,都是明槍,沒有暗箭,偏偏上級有眼無珠,提拔了那個疑似腹黑的襲人,怎麼樣,有沒有想起職場上的自己和那個綠茶同僚?

是的,你不會代入襲人,首先當襲人太難了,也很無趣。襲人不漂亮,也不機智,很多人以為她的晉升是因為跟寶玉睡過,事實上她在來寶玉屋裡之前,就是賈母房中月錢一兩銀子的八個大丫鬟之一,她靠勤勉謹慎和專注上來的,要不是業務能力剛剛的,賈母也不會把她派到寶玉屋裡來。

其次,作者對襲人,也是有怨氣的。前八十回,作者寫盡了襲人的溫柔可愛,寶玉的心裡話,都願意說給她聽,說着說着還會落下眼淚,把襲人當成了解語花。襲人的風評也特别好。

但是,就像我們前面提到的,作者也透露出,襲人這個人不仗義,你拿她當可以同生共死的人,她拿你,當工作。如果你這個工作成了夕陽産業,她可能就會跳槽,對待下一份工作,一樣地盡心盡責。撇開高鹗他們弄的那個後四十回不談,我姑且猜一下,賈寶玉有可能親眼看到,襲人跟她的下一份工作多融洽,讓作者憤然寫下“堪羨優伶有福,可惜公子無緣”這種罕見的酸溜溜的話。

這時候,他可能就會想起晴雯來,晴雯對他非常非常仗義。

就像襲人所說,晴雯這個人是有點懶散的,橫針不拈,豎線不動的,但是她對寶玉的事情很上心,比如第八回裡,寶玉一高興寫了绛芸軒三個字,讓晴雯幫他貼到門鬥上,晴雯恐怕别人貼壞了,親自爬高上梯,貼了半天,把手都凍僵了才貼好。雖然襲人交代她的事,也都是給寶玉做針線活,她就是不喜歡從襲人那裡轉一道,把寶玉的事變成襲人的事。

第五十二回,作者更是用不太長的篇幅,寫出了晴雯的忠肝義膽,可以想象,當大廈傾覆曲終人散,作者,也就是寶玉的原型面對栖惶餘生隻能靠想象穿越回過往時,他一定會想起晴雯,想起她在那個夜晚,拼死為自己補裘的情形。

那天賈母給了寶玉一件雀金裘。這是賈母壓箱底的珍品,賈母特地要寶玉穿上去給王夫人看看,王夫人也算見過世面了,看了隻說“可惜”,叫寶玉仔細穿。

但世上事往往是這樣,越是珍惜,越容易出問題,當天晚上,這件很稀罕的雀金裘就被燒了一個指尖大的洞。偏偏老太太太太叫第二天還穿這個出門,寶玉就犯了難,這不是太掃老太太興了嗎?麝月知道其中利害,叫人送到外面找織補匠人和裁縫繡匠織補,結果這衣服太高檔了,人家都不認得。

關鍵時候,晴雯出場了,到底是在老太太面前待過的人,她一眼認出,這衣服是孔雀金線織的,要拿孔雀金線,使用一種界線工藝界密了,就能混得過去。

聽晴雯這麼一說,你就知道,這事兒,她能幹。後來賈母也說,她看中晴雯,除了模樣過人,晴雯針線在丫鬟裡面也屬上乘。

問題是晴雯本來就在生病,又大動肝火打了墜兒,跟墜兒媽吵架,閃了風,着了氣,更不好了,這會兒喘口氣都嫌累,别說幹活了。

闫紅說|這世上,有人讓你永遠如沐春風,有人隻是在某一刻讓你淚如泉湧。

但要不怎麼說是晴雯呢,她說:“說不得,我掙命罷了。”便挽了頭發,披了衣裳,隻覺頭重身輕,滿眼金星亂迸,實實撐不住。若不做,又怕寶玉着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着。補上幾針,就要伏在枕上歇一會,頭暈眼黑,氣喘神虛。

補完時是淩晨四點,“隻聽自鳴鐘已敲了四下”,晴雯咳嗽了幾陣,好容易補完了,說了一聲:“補雖補了,到底不象,我也再不能了!”嗳喲了一聲,便身不由主倒下。

看到這樣一個晴雯,是不是對她所有的不滿都沒了?這世上有人讓人永遠如沐春風,也有人隻是讓你在某一刻淚如泉湧。一旦離散,你知道她絕不是完美的姑娘,但她在你心中定格的一定是讓你落淚的那一刻,你會記得,有個人,曾經用她的方式為你拼過命。

《詩經》有一首《綠衣》,說:“綠兮衣兮, 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he)維其亡。”說的是一個男人望着妻子做的衣服,物在人亡,不勝感傷,許多年後,不知道這件孔雀毛織成的氅衣可還在,即便還儲存着,也不能如當初那般金翠輝煌,碧彩閃灼,隻留晴雯補過的痕迹,印證着那些美麗的日子,不會随歲月變遷而黯淡。

五十二回的回目叫做“俏平兒情掩蝦須镯 勇晴雯病補孔雀裘”。平兒的靈慧固然難得,晴雯的勇同樣令人珍惜。這兩個女孩分别用不同的方式保護了寶玉,她們都不是用眼淚葬他的人,也許,等到寶玉死去時,身邊就沒有能夠用眼淚葬他的女子,但這些情意就是他随身攜帶的小型避難所,陪他度過各種各樣的苦境。

闫紅說|這世上,有人讓你永遠如沐春風,有人隻是在某一刻讓你淚如泉湧。
闫紅說|這世上,有人讓你永遠如沐春風,有人隻是在某一刻讓你淚如泉湧。

文 / 闫紅 圖 / 33

(未經新安晚報和作者本人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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