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千訪百計
計算機與軟體工程系
26歲這年,江夢南第一次聽到了布谷鳥的叫聲。
那是在清華大學的校園裡,她晨跑時路過樹林,一種陌生的聲音傳入耳朵。她停下來,以便聽得更清晰一些——重獲聽力後,分辨腦袋裡的聲音是虛幻還是現實,是她必須解決的一個難題。
半歲時,她右耳失聰,左耳聽力損失大于105分貝。
她是清華大學生物資訊學博士,内斂的性格,加上長期的科學訓練,讓她對“精準”有一種執念。但在有聲世界裡,她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初入者,準确形容一種聲音,對她而言是一件難以完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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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夢南出生在湖南一個叫莽山的瑤族小鎮,父母都是國中教師。他們把詩意寄托在女兒身上,孩子按民族習俗随母姓,名字是“歲月靜好,夢裡江南”的意思。
很長一段時間裡,江夢南都是一個安靜的孩子。她很少鬧人,也從未張口說話。父母頻繁地在她身旁搖鑰匙,或者拍手,希望得到她的回應,但大部分時候他們看到的隻是她木讷的表情。
江夢南9個月大時,趙長軍夫婦帶着她去湖南湘雅醫院檢查,确診為“極重度神經性耳聾”。江夢南3歲前,夫妻倆利用周末和假期,頻繁帶着她去長沙、北京等地看病。四處奔波求醫需要花費不小的開銷,夫妻倆的工資很快就支撐不住了。在工作和照顧女兒之外,趙長軍把大量時間花在了經營茶園、果園上。那幾年,他被曬得黝黑,成了道地的茶農、果農。茶園的收入暫時彌補了家庭開支,趙長軍買了一台盒式的助聽器給女兒。
那是一台有些過時的機器,300多元,主機和當時的尋呼機大小相當。他和妻子先戴上,害怕女兒受不了,先把功率調到最小,結果還是被巨大的聲響吓了一跳。随後,他們把功率逐漸上調,但一直調到最大,女兒對外界的聲音還是沒有反應。“幾乎相當于一個高音喇叭放在耳朵裡。”江夢南的母親江文革說。有時女兒睡覺,他們也不會取下她的助聽器。趙長軍清楚,女兒耳朵裡一直響着的,是一種火車呼嘯般的聲音。他心疼女兒,卻又盼望在某一個瞬間,她突然被巨響吵醒。
這種事卻從未發生過。
2
夫妻二人對女兒發出聲音的期待,逐漸變成一種渴望。
“她能從我這裡要錢,去小賣部買瓶醬油,我就心滿意足了。”趙長軍不得不面對現實,希望女兒未來能有基本的生活能力。
江夢南1歲4個月時,趙長軍夫妻二人不知第幾次帶着她去北京看病。結果和過去一樣,又是無功而返。回到住處,他們沉默着打包行李,江夢南在一旁擺弄玩具球,一不小心球滾落到她夠不着的地方。
“啊啊。”
夫妻倆瞬間怔住。安靜的房間裡,他們都聽到了女兒的聲音。那是含糊不清的“啊啊”聲,女兒有了主動發聲的意識,這足以把他們從不斷重複的失望中拯救出來。
他們看着對方,激動得說不出話,甚至哭了起來。兩個人都從這一聲喊叫中得到了巨大滿足:江文革認為女兒喊的是“媽媽”,趙長軍則堅信她是在叫“爸爸”。
長大以後,江夢南分析自己當年突然“說話”的原因——通過助聽器,她能聽到微弱的聲音,盡管無法辨識音源的方向,也無法了解聲音的内容。這種微弱的、看似毫無意義的聲音,讓她得以融入有聲世界。
從北京回到家後,趙長軍夫婦更加堅信女兒可以發聲、可以正常說話。他們每天都抱着女兒,從最簡單的音節開始,對着鏡子練習口型,教她如何擺放舌頭。
一開始,江夢南隻張口,沒有聲音。夫妻倆讓女兒摸着他們的喉嚨,感受聲帶振動,把她的手放在他們的嘴巴前,讓她感受說話時的氣流。
江文革曾利用暑假,去長沙一家聾兒言語康複機構學習。她和幾歲的孩子一起上課,除了老師,整間教室就她一個大人。但這沒有妨礙她認真聽講,她拿到了宜章縣第一張言語康複師證書。
江夢南逐漸學會了發聲,但她聽不到自己的聲音。與普通人不同,她不是靠聽覺記憶糾正自己的發音,而是需要記住發出每個音節、每個字時的口型,以及舌頭的狀态和擺放位置。即便一切都做到完美,協調聲帶振動與口型變化、調動聲帶準确發音也是難事。這是一個不斷嘗試的過程,“每個字練習上千遍都是少的”。看着還不懂事的孩子,趙長軍不知道這樣的訓練方式到底會有多大效果。他說這種方法很“蠢”,但他意志堅定,“蠢”也要“蠢”到最後。
江夢南再大一點時,父母意識到他們的口音太重,便開始讓女兒對着中央電視台的新聞節目練習。她幾乎每天都要拎着小闆凳,坐在家裡的電視機前,緊盯着播音員的嘴巴。她一天至少要看3檔新聞節目。
這種集中的“聽”說能力訓練,一直持續到江夢南6歲前。她趕上了同齡小朋友的語言水準,甚至在某些方面的水準超越了自己的年齡——上國小前,她已經熟練掌握了拼音,也比很多同齡孩子識的字更多。現在,她6歲前的記憶已經模糊,那段艱難的人生起步經曆,也隻存在于父母的述說中,像别人的故事。但她習得的技能永遠刻進大腦,往後的日子裡,她在面對命運不公的同時,也會得到命運的獨特饋贈。
3
從上國小開始,江夢南就一直坐在教室的前排中間位置。她需要讀老師的口型來“聽課”,但全程跟上老師的語速,幾乎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課堂上,有時需要邊聽邊看,老師有時會背對着同學講話。
大部分時候,她都是靠看闆書,然後通過自學趕進度。她在自己的節奏裡按部就班,卻在不經意間走在了前頭。四年級暑假時,她就已經把五年級的課程學完。通過學校測試後,她直接跳到了六年級。在學校裡,除了學習,江夢南也在适應集體生活。她逐漸意識到自己的特殊:别人在背後叫她時,不會得到任何回應;音樂課上,同學們一起唱歌,她隻能跟着念歌詞。
趙長軍很早就預料到了女兒的煩惱,他總是對女兒說:“不要和别人比。每個人都有難題,都需要自己克服。”
父親的話幾乎成了她的生存法則。在未來的生活中,她碰到更多困難:聽不到鬧鈴,不能獨自接打電話,在機場、火車站聽不到廣播……生活每進入新階段,新的難題也會随之出現。到清華大學讀博士時,研究組七嘴八舌“頭腦風暴”,大家讨論得越激烈,她就越跟不上節奏,但她總能找到自己的解決方式。醫生曾告訴她,因為聽力損失嚴重,她的平衡感會很差,她很難學會騎自行車。現在,在清華大學校園裡,她每天騎自行車上下課,輕松自如。她不需要鬧鈴,而是全程握着手機睡覺,每天被手機的振動喚醒。有時,聽不到也成了一種優勢,“我不用擔心睡覺時被人吵醒”。
在很多人眼裡,江夢南是一個對自己要求嚴格而且性格堅強的姑娘。她說自己從小就生活在一個“hard(困難)模式”的環境裡,時間長了,一切都變得尋常。但更多時候,她也是一個普通的姑娘,隻是沒有人看到。剛到郴州六中時,面對新老師,她要重新适應他們的口型,這讓上課變得更難。她和舍友一樣想家,有一天熄燈後,她躲在被窩裡哭了,沒有聲響。
2010年,她第一次參加聯考,成績超過了一本線,但她不滿意自己的成績,選擇了複讀。當年,在寫聯考作文時,她想到了自己小時候,父母每次天不亮就帶着她到鎮上,提着大包小包,在路邊等車——他們帶女兒去看耳疾,長途汽車發車早。她說自己哭着寫下這段經曆,一出考場就知道跑題了。成績出來後,她的強勢科目國文剛過及格線——99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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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她考上了吉林大學。長春離家3000公裡,她沒讓父母陪同,獨自乘火車去報到。
因為自己的經曆,她本想選擇醫學專業,但馬上又意識到醫生要和病人交流,有時病人也會戴口罩。她最終選了藥學,“一樣能治病救人”。
有時候,大家真的會忘記她聽力不好。她和很多女孩一樣,愛健身,有時尚品位,甚至更自信。最重要的是,她身上有一種稀缺的感染力——對他人的真誠和善意。
江夢南說自己很少因為聽不到而感到自卑,她很早就開始直面這個問題,而不是躲避。小時候,父母常帶她出門,讓她多跟人溝通。“這是我女兒,她聽不到。”趙長軍總會這樣向别人介紹自己的女兒,毫不避諱。在别人面前,父母從來沒表現出自卑。
2018年,江夢南在吉林大學碩士畢業之際,長春當地的一位醫生看到她的故事後,托人把她帶到了診室,勸她植入人工耳蝸。“你已經走這麼遠了,為什麼不試試看,自己的人生還有多大的可能性?”她被醫生的這句話打動。
這年夏天,在右耳成功植入人工耳蝸後,她重獲失去26年的聽力。
因為在寂靜裡待得太久,一開始,她很不習慣這個有聲的世界。即使把耳蝸的靈敏度調到很低的水準,她也無法承受外界的“吵鬧”。普通的環境音,都會讓她感到“視線都在震顫”。有時一個塑膠瓶輕輕倒地,她都會被吓一大跳。逐漸适應後,她開始重新打量世界,“它原本就很吵,這就是它一直的樣子”。每一種聲音都是新鮮的,汽車鳴笛聲、下課鈴聲、雷雨聲……還有她一直想感受的歌聲。
現在,她喜歡聽舒緩的鋼琴曲。在清華大學校園裡,她騎着自行車,手機直接連接配接上耳蝸,不需要通過振動,電信号可直達大腦。那是屬于她一個人的時刻,“普通人很難有這種奇妙的體驗”。
她雖然能說話,也掌握了每個字的發音方式,但她從來沒真正聽到過它們的發音。對她來說,如果閉上眼聽一個人說話,就像在聽一門完全沒學過的語言。
植入耳蝸的那段時間,江夢南需要新的言語康複訓練。父母每天都跟她打視訊電話。他們先在筆記本上把當天要練習的内容寫好,再擋住嘴,按順序念出來,讓女兒分辨。江夢南無法記起自己小時候父母教她說話的過程,如今在某些瞬間,她說似乎體會到了自己20多年前,坐在母親懷裡,對着鏡子不斷練習口型的感覺。
恢複聽力後,江夢南仍和父母保持着文字溝通的習慣,幾乎每天她都要跟他們發短信、微信。
有一次,趙長軍沒注意女兒連續發來的資訊,緊接着,手機鈴聲響起。
電話接通,女兒顯得有些着急,她想确認沒有及時回複資訊的父母是不是遇到了什麼問題。趙長軍告訴女兒隻是手機沒在身邊,父女二人寒暄一番,然後挂斷電話,沒人感到哪裡異常。
但很快,趙長軍激動地跑向妻子。20多年來,他第一次在電話裡聽到了女兒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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