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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賈寶玉為什麼總是在脂粉堆裡混?曹雪芹:此中有深意

上一篇拙文(《“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76)初步探讨了寶玉那些偏女性化的行為在“滿紙荒唐言”的紅樓文本中所蘊含的深意,是作者借以調侃寓意一個由男人之間的政治鬥争所導緻的末世的“道具”。那麼,文本中的發生于男人之間的政治鬥争的實質是什麼呢?其具體曆史原型又是什麼呢?

開篇癞僧一見到英蓮便大哭其“有命無運、累及爹娘”,“深知拟書底裡”的脂硯齋對此感慨萬千:“看他所寫開卷之第一個女子,便用此二語以定終身,則知托言寓意之旨,誰謂獨寄興于一`情’字耶?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賢之恨,及今不盡,況今之草芥乎!”

諸葛亮“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嶽飛“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兩者都帶着未竟的遺願,抱憾而去,兩者死不瞑目的根源都在于未能實作的正統政治之理想,是以,文本一定暗藏着“及今不盡”正統之恨,文本所“甄士隐”的、男人之間的政治鬥争的實質是正統與非正統之争,而且,其結局是正統一方敗亡。

文本“寫假則知真”(第二回脂批),以“此書大綱目、大比托、大諷刺處”(脂批)、隐指廢太子胤礽的秦可卿[注1]為正統象征,以“箕裘頹堕皆從敬”、隐指雍正的賈敬[注2]為非正統象征。發生于康熙年間的、以胤礽和雍正為代表的皇子之間的奪嫡之争就是文本“甄士隐”的男人之間的政治鬥争的原型。

紅樓夢:賈寶玉為什麼總是在脂粉堆裡混?曹雪芹:此中有深意

這場發生于兄弟之間的權力鬥争,讓時代動蕩不安,結果還造成了“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的非正統之末世,作者厭倦這種男人之間的強争苦奪,但又對胤礽寄予深切同情,将其視作正統。

但是,在“文字獄”遍布的所謂太平盛世乾隆朝,直白地呈現這一切當然是天方夜譚。于是,天才的作者隻能假借“原為記述當日閨友閨情”的“閨閣庭帏之傳”,創造出一個純淨的少女世界,來反襯、暗諷強争苦奪的男性世界的醜惡。

第二回,寶玉關于女兒的奇言妙語一一“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個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人,便覺濁臭逼人。”、“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淨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号還更尊榮無對的呢!”,脂批也指出:“以自古未有之奇語,故寫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書中大調侃寓言處,蓋作者實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閨閣庭帏之傳。”

在“文字獄”密織如網的乾隆朝,将胤礽樹為正統之象征,已是大逆不道,胤礽顯然當然不能再以須眉濁物的形象[注3]出現,于是,作者又以夢幻形式呈現文本,讓故事中的角色“本無男女之别”(第一回回前總批),這樣已不在人世的胤礽就可以“情天情海幻情身”,幻化成女性形象一一秦可卿,出現在夢幻文本中,并且作為“此書大綱目、大比托、大諷刺處”,與钗黛湘菱晴襲等諸芳組成了文本最重要的人物群體一一十二钗。

但是,如果僅僅隻寫純真女性角色,顯然并不能讓文本成為一部引人入勝的經典小說。愛情是激動人心的、永恒的文學主題,是以,必須安排一個男性角色與身邊這一衆青春美少女談“情”說“愛”,而此人當然非文本第一正人寶玉莫屬。

紅樓夢:賈寶玉為什麼總是在脂粉堆裡混?曹雪芹:此中有深意

但是,在男女“食不連器,坐不連席”的封建時代,這顯然極不合時宜,于是作者不得不加以鋪墊,而寶玉的那些偏女性化的怪癖,就是作者所作的鋪墊,也是寶玉親近純淨少女世界的緣由。而且,為了“友善“寶玉與钗黛等諸芳談“情”說“愛”,作者還精心設定了“玉兄與十二钗之太虛幻境”(第十六回脂批)一一大觀園,讓寶玉與諸芳入住其中。

寶玉在與青春少女談“情”說“愛”的過程中,感受到了僅僅這樣都尚且難以應付,進而進一步凸顯非正統之末世的世路難行。比如,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禅機”,寶玉“原為他二人(黛玉、湘雲),怕生隙惱,方在中間調和,不想并未調和成,反自己落了兩處的貶謗”,“越想越無趣。再細想來,目下不過這兩個人,尚未應酬妥協,将來猶欲為何?”脂批指出:“看他隻這一筆,寫得寶玉又如何用心于世道。言閨中紅粉尚不能周全,何碌碌偕欲治世待人接物哉?視閨中自然如兒戲,視世道如虎狼矣,誰雲不然?”

同時,天才的作者還可以通過文本第一正人寶玉的怪癖,營造出看似與政治絲毫無關的“大旨談情”[注4]“賈雨村言”,在寶玉所謂曆經風月波瀾的談“情”說“愛”過程中,“寫假則知真”(第二回脂批),進而明修“情”之“棧道”,暗渡政治之“陳倉”。

比如,大觀園作為賈寶玉和十二钗栖止之所,無疑是通部書中最重要的舞台。由于秦可卿的存在,作為通部書中的最重要舞台,大觀園便具有正統之象征的意涵,其中也暗藏着圍繞“秦”的正統與非正統之争。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文本關于題“蓼汀花溆”過程的描寫已充分暗示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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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寶玉題“蓼汀花溆”之前,衆清客分别拟了“武陵源”和“秦人舊舍”兩個名稱。“武陵源”和“秦人舊舍”大有深意,對“武陵源”三個字,賈政笑道:“又落實了……”對“秦人舊舍”四個字,寶玉道:“這越發過露了,`秦人舊舍‘說避亂之意……”第六十三回,又副十二钗之首襲人占得桃花花名簽,題的又是“武陵别景”,上有一句的詩“桃紅又是一年春”,此句舊詩來自宋朝謝枋得的《慶全庵桃花》,文本引用這一句,其實意在上一句“尋得桃源好避秦”。

大觀園的深意已經非常明顯了,即包含着"蓼汀花溆”的大觀園,其實是作者精心設定的避“秦”之亂的又一個“太虛幻境”。“避秦之亂”,當然是避以賈敬(雍正)為代表的非正統清,可稱之為“暴秦”[注5]。

寶玉這些偏女性化的怪癖,用文本中的一個詞來形容,即“怡紅”。《論語 陽貨》中,孔子“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南宋朱熹注釋“朱”為“正色”,“紫”為“間色”。寶玉作為大觀園的“諸豔之冠”,當然也是文本中正統之代表,是以,寶玉這些偏女性化的怪癖大有深意,既暗示作為“諸豔之冠”(第十七回回前總批)的他的正統性,又暗示文本中正統與非正統之争暗潮洶湧[注6]。

但是,《紅樓夢》之是以偉大,最重要的一點就在于其無與倫比的豐富性,從文本中,我們不僅可以看到作者的“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蹑迹,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楔子中石頭語)的“刀斧之筆”,還可以看到“不獨破愁醒盹,且有大益”(第一回脂批)的作者的“菩薩之心”[注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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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這些偏女性化的怪癖,連通了寶玉的談“情”說“愛”。寶玉談“情”說“愛”的過程,演繹了如何抵達處世智慧至高境界的艱辛曲折的曆程,就展示了作者的這種“菩薩之心”。

賈寶玉在“情”裡感悟,也在“情”裡成長,最終必将成為“凡世間之無知無識,彼俱有一癡情去體貼”(第八回脂批)的“情不情”之情僧,即達到其象征物“通靈寶玉”之境界,類似于在幻境中時隐時現的、“點明迷情幻海中有數之人也”(第三回脂批)的癞僧跛道。所謂的“通靈寶玉”之境界,即癞僧镌刻于其上的與“除邪祟、療冤疾、知禍福”,是以入世之心出世,心中有佛,有萬民,悲天憫人。

僅僅是寶玉“愛紅”這一看似無聊、累贅的細節,就直通通部書的脈絡,正應了脂硯齋的那句批語一一“作者自是筆筆不空”(第十三回)。

天才用他出神入化的魔幻之筆,在現實的基礎上,以他超凡的創造力,為世界文學曆史長廊創造出獨特的“這一個”寶玉,令人過目不忘。雖然脂批指出,寶玉是作者“自寓”,寶玉有作者的影子,但《紅樓夢》畢竟是小說,寶玉并不能完全等同于作者。第十九回脂批也指出:“按此書中寫一寶玉,其寶玉之為人是我輩于書中見而知有此人,實未目曾親睹者。又寫寶玉之發言每每令人不解,寶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獨不曾于世上親見這樣的人,即閱今古所有之小說奇傳中亦未見這樣的文字。于颦兒處更為甚。其囫囵不解之中實可解,可解之中又說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卻如真見一寶玉真聞此言者,移至第二人萬不可,亦不成文字矣。”

注1、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1《秦可卿就是廢太子胤礽》

注2、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4《賈敬就是雍正》

注3、秦可卿在文本中其實是完美的象征,比如第十三回,秦可卿去世,“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一輩想他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他素日慈愛,以及家中仆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脂硯齋對秦可卿的“憐貧惜賤、慈老愛幼”批道:“八字乃上人之(圭臬),當銘于五衷。”等等。這與秦可卿之所謂“淫”相悖,其實,封建時代帝王與兄弟之間是君臣關系,更是父子關系,在“表裡皆有喻”的所謂閨閣傳奇中,“秦可卿淫喪天香樓”是作者用賈珍與秦可卿之間所謂的翁媳的不倫之戀之“有情情處”(第七回回前總批),來隐喻胤礽和雍正倆兄弟君臣之間正統與非正統之争的“無情處”(第七回回前總批)。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3《貓哭老鼠一一葬禮上的“雍正”》58《大有深意的“寶珠”》

注4、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王熙鳳效戲彩斑衣”,兩個女先兒應賈母的要求,先大概說了一段新書《鳳求鸾》的原故,賈母雖然沒有聽過這個新書,但馬上猜出故事的結局,并批駁這類才子佳人的小說都是千篇一律,這是繼楔子中所謂的作者石頭對空空道人雲“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于淫濫,以緻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之後,文本對才子佳人的小說所作的又一次批駁,這在“筆筆不空”的文本中,是極為罕見的,作者也借此強烈暗示,以寶黛钗之間的情感糾葛為主線的文本,看似“大旨談情”,其實并不是才子佳人老套的重複,而是另有深意。

注5、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15《大觀園一一正統之象征》

注6、作者所處的乾隆時期,詩人蔡顯就因為引用古人《詠紫牡丹》詩句:“奪朱非正色,異種盡稱王”,卷入“文字獄”而命喪黃泉。

注7、“深知拟書底裡”的脂硯齋在第十三回的批語中指出,《紅樓夢》“深得金瓶壺奧”,小說研究史中也有一句“常談”一一“沒有《金瓶梅》,就沒有《紅樓夢》”,二者之間頗有淵源,也有很多相似之處。

二者都假借前朝名義(《金瓶梅》借大宋之名,實寫作者所處的當朝一一明朝;《紅樓夢》則假借“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失落無考的前朝,暗寫作者所處的清朝。)關注的卻是當下的芸芸衆生;二者都是聚焦于一個家庭,寫家庭的日常生活,也寫家庭的興衰;二者都通過寫家庭的盛衰史,展現社會的衆生相,進而表達作者對人生、社會的哲理性思考;二者都着意于描寫情與愛,都圍繞男主人公寫了一群性格各異的女性,而且占據了全書筆墨的大半。

但是,如果《紅樓夢》隻是一味地模仿《金瓶梅》,而毫無創新,又怎麼可能占據中國古典小說巅峰的位置?而且,也完全辜負了作者“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是以,二者之間還是有明顯的差異。比如,《金瓶梅》表達的是成人之性,《紅樓夢》則是少年之情;《金瓶梅》中多是寫性寫實,而《紅樓夢》中則寫情寫意,等等。但是,《紅樓夢》真正超越《金瓶梅》之處在于其具有正反兩面,有着《金瓶梅》難以企及的豐富性和深刻性。

作者:郭進行,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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