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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坐不能寐,文如絲,畫如水

夜坐不能寐,文如絲,畫如水

上周帶大家領略了明代畫家沈周的畫作(雛鳥稚牛間,同沈周卧遊),在這一時期,中國畫占主流的繪畫方式為文人畫,畫家往往同時也是底蘊深厚的文人,沈周亦然,他在文學方面同樣留下了寶貴的作品。他的文學作品多見于其畫作題跋當中,文與畫相得益彰,異彩紛呈。今天就《夜坐圖》帶大家欣賞這位畫家的從容畫風,更兼這位文學家的款款字書。

夜坐不能寐,文如絲,畫如水

沈周《卧遊圖》 (圖檔來源:台北故宮博物院)

《夜坐圖》作于弘治五年,時沈周六十六歲,已到達個人繪畫晚期階段。在《夜坐圖》畫幅上方二分之一的區域,沈周自跋《夜坐記》,長五百餘字。前段寫夜半感受、所聞之聲;後段寫感受之源、境遇之思,文意與畫意内在情感相通,在文章中了解沈周所思之意,便容易在後文中分析他如何将意展現于畫卷之中。

寒夜寢甚甘,夜分而寤,神度爽然,弗能復寐,乃批衣起坐,一燈熒然相對,案上書數帙,漫取一編讀之;稍倦,置書束手危坐,久雨新霽,月色淡淡映窗戶。四聽闐然,蓋覺清耿之久,漸有所聞。

聞風聲憾竹木,號號鳴,使人起特立不回之志,聞犬聲狺狺而苦,使人起閑邪禦寇之志。聞小大鼓聲,小者薄而遠者源源不絕,起幽憂不平之思,官鼓甚近,由三撾以至四至五,漸急以趨曉,俄東北聲鐘,鐘得雨霽,音極清越,聞之又有待旦興作之思,不能已焉。

餘性喜夜坐,每攤書燈下,反覆之,迨二更方已為當。然人喧未息而又心在文字間,未常得外靜而內定。

於今夕者,凡諸聲色,蓋以定靜得之,故足以澄人心神情而發其志意如此。且他時非無是聲色也,非不接於人耳目中也,然形為物役而心趣隨之,聰隱於鏗訇,明隱于文華,是故物之益於人者寡而損人者多。有若今之聲色不異於彼,而一觸耳目,梨然與我妙合,則其為鏗訇文華者,未始不為吾進修之資,而物足以役人也已。

聲絕色泯,而吾之志沖然特存,則所謂志者果內乎外乎,其有於物乎,得因物以發乎?是必有以辨矣。於乎,吾於是而辨焉。

夜坐之力宏矣哉!嗣當齋心孤坐,於更長明燭之下,因以求事物之理,心體之妙,以為修已應物之地,將必有所得也。

作夜坐記。弘治壬子(一四九二年)秋七月既望,長洲沈周。

“夜坐”所展現的是空寂與暢然之感,在“寒夜寝甚甘”特定的環境與心境下,沈周“神度爽然”而“弗能複寐”,于是,萬籁俱寂、天地幽幽的深夜,沈周“披衣坐起”,而此刻沒有要緊事做,便在燈下看着坐在案邊,在衆多書卷中“漫取一編讀之”。在此般閑适自得的情景中,沈周處于絕對的“自我”感官當中,沒有外物的打擾,神思都趨于内斂,在不自覺中得以審視自己的内心世界。

同時,由于完全沉浸自我,沈周達到了極端“自由”的狀态,心靈被審視的過程中得以看到外界被無限擴大,時空被“自我”驅動所延長,這時沈周“置書束手危坐”,正是其趨于内心而視野更廣的外在表現,沈周進一步描寫此刻景色:“久雨新霁,月色淡淡映窗戶”,沉浸式的官感當中,沈周将自己融入于身邊而闊于萬裡的大自然,他由視覺轉向聽覺:“四聽阒然,蓋覺清耿之久,漸有所聞”,由寂靜轉至有所耳聞,并非夜晚發生了變化,而是沈周對于自身的沉寂感進一步加強,将身心都投入到純粹的感受當中,于是“心眼”開放,無事擾心,便萬物入心。

沈周緊接着細細描繪了所聞之聲、聞聲之感:

無一不寫聲,同時無一不寫心。

沈周聽到各類不同聲音,并在不同聲音當中流露出不同的情感傾向(“志”與“思”),可以看到,不同聲音并非交雜共鳴的關系,而是有明顯的時間先後順序,自風起至鼓響,沈周以聲音感官來書寫長達一夜時間的所得,寂寥中有所聞,虛無中得其志,沈周跟随自然變化的情思正說明了他對于自然的靠近與融入,在“天人合一”的狀态中與自然産生通感,其内心的澄澈,在不經意間展露無遺。

夜坐不能寐,文如絲,畫如水

沈周《卧遊圖》局部 (圖檔來源:台北故宮博物院)

在描摹感受之後,沈周對前文的情思缥缈進行了自我分析,言夜讀之樂與其難得之處,此前讀書多在二更,周圍的人們還沒有休息,讀書環境較為嘈雜,“人喧未息而又心在文字間,未嘗得外靜而内定”,沈周反思“自我”狀态之外的時間,人聲掩蓋了“心聲”,充斥着雜亂與浮躁之氣,待到此夜對于寂寥的感受,沈周才得以感到:“凡諸聲色,蓋以定靜得之,故足以澄人心神情而發其志意如此”,“定靜”的感受并非排除一切聲色達到絕對的安靜,而是能夠定于己定于天地的牢固感及融合感。

沈周于是對自己的所思所感進行了哲學層面的思考:“然形為物役而心趣随之,聰隐于铿訇,明隐于文華,是故物之益于人者寡而損人者多”,“铿訇”指文詞铿锵有力,“文華”指文章華美,此二者皆為文章表象,為“形”而非“神”,沈周反思出被“形”、“物”所困之不自覺,并得出物“損人者多”的結論,實際上将文章及自己整個精神狀态都提到了形而上的世界當中,畫家身份的沈周十分容易便進一步确立了重“神”重“意”的理念。

文末,沈周對自己提出:“嗣當齊心孤坐,于更長明燭之下,因以求事物之理,心體之妙,以為修己應物之地,将必有所得也。”此時的沈周完全化萬物于自身,洗練後的心境既屬于自我,同時也交融于自然。

五百字的随筆題跋寫盡事件與情思,哲學層次的思考簡要明晰,沈周的思維方式跟随自身畫家的身份,走向形而上的寫意,期間的意境營造非刻意為之而全然明了,《夜坐圖》畫筆之意便在文的交織中傾瀉而出。

【小提示】文中部分圖檔來源于網絡,版權屬于原作者,僅為配圖表達。如有問題,請聯系【松蘭書社學士】說明,萬分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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