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典的詩

焦典,1996年雲南生,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文學創作博士。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十月》《雨花》《星星》《飛天》《漢詩》《中華文學選刊》《文藝報》《芒種》等。
挑選一個桃子的若幹經驗
1
一開始是線條
弧度必須飽滿、圓潤
以适應各種容器的形狀
不能紮破任何一塊畫布,或者眼睛
最好看上去是無拘無束的曲線
但實際上百分之百符合非歐幾何學
2
顔色需要好好練習,比如
少許的青,加一點點白
似整張臉不顯得過于輕浮
紅色應當是緊繃繃的,像少女
仿佛有任何斷裂都會滲出淚水來
3
準備全景式無死角光源
避免桃子的陰影蔓延
避免藝術家的墨痕
陰影富含秘密
對于一個桃子來說
擁有秘密,是令人懼怕的事情
4
氣味是一個池塘,鼻子
是前來飲水的肥胖老虎
遠離散發濃烈香氣的桃子
它膨脹的自我意識
會把你徹底淹沒
在你擡起貪婪的胡須之前
5
桃子和你所知道的一切有關
夏桃肥美,秋桃清脆
四季皆可輕易食用
除了一種桃子
冬天徹夜下雪
它栖息在結冰的枝頭
如一隻黑鳥
剃眉
我剛滿月時,一個剃頭匠說:
現在失去,以後會得到更多
于是我失去了我的半截眉毛
刀子、剃頭匠、母親,曲靖縣城裡的泡沫
因為滿溢的愛而來不及等我開口說不
後來,我的眉尾空空
被許諾的美夢寸草不生
于是我不得不和最純粹的情人
躲在地下室裡非法親吻
像花粉一樣發抖
看着另一些人竭力從彼此身上起飛
太陽光明正大地照着他們
自由和愛很快就蒸發了
我終于明白
活着就是在身上挂把剃刀
尋找、掠奪、彌補
我從未長出過的那半截眉毛
沙發生活
現在,回頭談談沙發吧
黃色海綿,十八年
阿富汗戰争的時間,你離開家的年紀
落下灰、成績單、屁股上的巴掌
也濺上光、燙金獎狀、晚餐洗碗的劃拳聲
沙發被駝在家高高的背上
雙腳一伸就是海
那時你前途光明
連揮手都來不及
輕舟就已過萬重山
現在,再來談談沙發吧
白色的那個,布藝,乳膠填充
每天開會、通勤、收拾外賣
像楊桃一樣活着
日複一日地切開自己看星星
後來,你并不比一個沙發更像哲人
明白幹淨不過是一廂情願的執念
然後學會忍受污漬,任人群千帆駛過
可是啊,可是,我現在仍然想
像一個沙發
危險又脆弱地
敞開
晚餐
懷着對神明的虔誠,敬重每一頓晚餐
世上唯有米飯的顔色令我動容
一個人的小時候,我常以薯片和快餐度日
于是了解了可樂氣泡内在的尖銳
了解了自由的荒蕪
我如此熱愛一顆白菜
它能騙過所有貧乏的嘴巴
加一點油鹽,就變成毛茸茸的春天
以綠色的柔軟包裹住
一個負債家庭的快樂
在這樣的時刻,我終于領會
高貴的神明以最廉價的形象
在人世顯身
你的頭痛久久不好,天麻的氣味
充滿了焦慮與發澀的鐵鏽
碗筷叮叮當當,空氣中碰撞着淡藍色的冰塊
純粹的沉重,比苦澀的海水鹹一些
晚餐是瓷碗碗口的形狀
就像幼稚園校門口的揮手
分離是我們已知道的結局
但隻要不哭出聲來
就仿佛不會碰碎圓滿
生活一向如此
剩餘的未來
平躺在潔白的瓷盤裡
一粒一粒
逐漸減少
桃花與魚
——作為一種必要的對應
這是盲目的春天
雨停留在蘭溪三日
在冬季失去了什麼
就會在今天得到什麼:
桃花滋潤、野梅酸澀
你在床上夢見了遊泳
貼着湖面漂浮如生活
這是飽滿的一夜
銀幕裡電流嘩嘩地流淌
鳜魚順流而下
出水刮去自己的鱗片
如同把古代的月光從身上剝落
這是一次撞擊
你對着太陽高高地叫我
桃花落進波動的魚眼裡
它們必然融合
在鐵軌的對峙中,在一面
等待她騎馬歸來的鏡子前
短暫證明永恒
古老與新鮮互相指認
我們如此透明又緊密
仿佛會被細小的魚刺穿破
又是以能讓巨大的時間消亡
賈想的詩
賈想,九四年生于膠東半島,詩歌見《詩刊》《揚子江詩刊》《星星》《草堂》《青年文學》《飛天》《散文詩世界》等。
一個男孩的時光
他來自鄉村
河岸閃着耀眼金波的鄉村
他年幼的時光挂在鋒利的魚鈎上
他年幼的時光已經被鲫魚從魚鈎上摘走
他像其他男孩一樣善于謊言
善于星辰的修辭
他從身上撕下泥土、魚餌與雙親之後
一個遙遠的女孩帶走了他
他得以穿上一塵不染的華裳
交友,喝茶,鑽研笑話和哲學
得以和耶稣一同去懸挂水晶吊燈的
殿堂,領受獎杯
得以愛十九世紀,以及她漫長的影子:
中世紀,或更早
那些整日為死而苦惱的貴族青年
憂郁是十字形的
可即使這樣,每天清晨
他們還是會把胡須修理幹淨
就像
一座青色的咖啡館開着
一座青色的咖啡館朝他的年代開着
現在,經曆這一切
經曆這一切的他,回到這座河岸
聽見水來自某個曆史的起點
發出嘲弄的,一成不變的喧嘩
他意識到
懸于河底的魚鈎已然鏽了
面向大河,他一件一件脫下
身上的隐喻
從清晨,到黃昏——
直到河水的倒影裡
他再次骨瘦如魚,空無一物
“他一生的時光都挂在鋒利的魚鈎上
他一生的時光已經被鲫魚
也可能是草魚
從魚鈎上摘走”
農民的兒子坐飛機以後
第一次坐飛機的農民兒子
攜帶的超重物品太多了
在安檢處,他先後卸下了
膠東丘陵、渤海灣、六月的麥地
冬月的初雪。而後是小件物品:
蛙聲,蟲鳴,晨露,秋霜
在身後一衆市民兒女的
催促聲中,他幹脆脫下衣褲
裸身接受檢查。耗時頗久
制服女人放行的瞬間
他恍然聽見内心某處的
警報猝響
落座的那刻
他還在緊張地進行自我安檢:
到底還有什麼不安全?
到底還有什麼沒卸下?
為時已晚。飛機已帶他攀上
空氣的山峰。包括死亡
一切的重量都在減輕
他也加入了這場減輕:那件
卸不掉的重物
翩然從他的内部脫落
安全了。雙眼空空中他看到
群山藏滿了上帝的鴻爪
雲朵正排成史前的隊形
為今天的人類站崗。
此刻,他是鳥的兒子
他正偷渡着鳥的一生。
然而飛機即将抵達
所有卸下的重物都在地面等他:
秋霜,蟲鳴,麥地,丘陵
還有飛上高空才從他體内跳傘的
農民父親
瘦男人之歌
都聽着:
瘦子,男人,普天之下的瘦男人
别愣着,吃!
這裡有
羔羊的肥肉,土裡的稻米
别去打架,吃。
(父親說,去世上打架)
打架會流出動物的血
别去哭泣,吃。
(母親說,去牆角哭泣)
哭泣耗不盡眼中的沙粒
聽到了沒有?
你,瘦男人,追落日的瘦男人
停下!隻管——吃!
落日是什麼?亘古的、殘忍的戲弄。
你,偷閃電的瘦男人
也住手——吃!醒醒吧
人類并不愛過于灼燙的東西
還有你——
破碎的、被出賣的、木頭上的瘦男人
你何苦懸在那裡?
回來吧,瘦男人,離席而去的瘦男人
難道不老的肉體也不能留住你們?
難道不散的宴席也不能填滿你們?
誰在引誘你們?
誰在吸食你們?
誰在奉獻你們?
瘦子,男人,普天之下的瘦男人:
更高的瘦男人的食物
更冷的一雙手的祭品
偶然的午後
這個午後
作為妻子的你側躺于我的右邊
你在歇息
我的生活的廣闊的右邊
也在歇息。
窗外,風懷着另一場更新的風
我們清早懸挂的年輕衣物
正與二月的藍色天空
形成此刻的背景。
記憶好清楚
過去的那些身體與形象
像晾衣架上綠色、白色和黃色的襪子
懸于我眼前。
哪怕一次——
我們的腳真的穿過他們嗎?
在大地上,走過一段真實的路?
我不能确定。
我不能自信地指認:
這個女孩是你,這個男孩是我。
他們已經被洗幹淨
懸在我們生活的背景上。
故我與今我不是同一個人
米沃什是錯的。
隻有一種永遠:人永遠是新的。
然後你醒了
像剛從這個偶然的午後誕生
我在辨認你的時候
你也在辨認我。
通惠河忘掉了什麼
通惠河忘掉的魚有很多
我見過那麼一條
波浪裡的普通魚,魚中的好魚
活的時候他下沉,死的時候他浮起
通惠河忘掉的話就更多
橋上人吐一句,橋下水接一句
在橋上的假話與水中的真話之間
我的耳朵傾聽,嘴巴歎氣
永恒的通惠河永恒地流着
走在左岸的來不及告别停在右岸的
躲在水底的來不及告别停在水面的
因為通惠河急着忘掉的心事還有很多
以至于通惠河忘掉了
自己正在被此刻的通惠河流過
我想原諒通惠河。
編輯 | 阿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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