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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号诗歌|焦典&贾想的诗:他一生的时光都挂在锋利的鱼钩上

焦典的诗

59号诗歌|焦典&贾想的诗:他一生的时光都挂在锋利的鱼钩上

焦典,1996年云南生,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文学创作博士。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雨花》《星星》《飞天》《汉诗》《中华文学选刊》《文艺报》《芒种》等。

挑选一个桃子的若干经验

1

一开始是线条

弧度必须饱满、圆润

以适应各种容器的形状

不能扎破任何一块画布,或者眼睛

最好看上去是无拘无束的曲线

但实际上百分之百符合非欧几何学

2

颜色需要好好练习,比如

少许的青,加一点点白

似整张脸不显得过于轻浮

红色应当是紧绷绷的,像少女

仿佛有任何断裂都会渗出泪水来

3

准备全景式无死角光源

避免桃子的阴影蔓延

避免艺术家的墨痕

阴影富含秘密

对于一个桃子来说

拥有秘密,是令人惧怕的事情

4

气味是一个池塘,鼻子

是前来饮水的肥胖老虎

远离散发浓烈香气的桃子

它膨胀的自我意识

会把你彻底淹没

在你抬起贪婪的胡须之前

5

桃子和你所知道的一切有关

夏桃肥美,秋桃清脆

四季皆可轻易食用

除了一种桃子

冬天彻夜下雪

它栖息在结冰的枝头

如一只黑鸟

剃眉

我刚满月时,一个剃头匠说:

现在失去,以后会得到更多

于是我失去了我的半截眉毛

刀子、剃头匠、母亲,曲靖县城里的泡沫

因为满溢的爱而来不及等我开口说不

后来,我的眉尾空空

被许诺的美梦寸草不生

于是我不得不和最纯粹的情人

躲在地下室里非法亲吻

像花粉一样发抖

看着另一些人竭力从彼此身上起飞

太阳光明正大地照着他们

自由和爱很快就蒸发了

我终于明白

活着就是在身上挂把剃刀

寻找、掠夺、弥补

我从未长出过的那半截眉毛

沙发生活

现在,回头谈谈沙发吧

黄色海绵,十八年

阿富汗战争的时间,你离开家的年纪

落下灰、成绩单、屁股上的巴掌

也溅上光、烫金奖状、晚餐洗碗的划拳声

沙发被驼在家高高的背上

双脚一伸就是海

那时你前途光明

连挥手都来不及

轻舟就已过万重山

现在,再来谈谈沙发吧

白色的那个,布艺,乳胶填充

每天开会、通勤、收拾外卖

像杨桃一样活着

日复一日地切开自己看星星

后来,你并不比一个沙发更像哲人

明白干净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执念

然后学会忍受污渍,任人群千帆驶过

可是啊,可是,我现在仍然想

像一个沙发

危险又脆弱地

敞开

晚餐

怀着对神明的虔诚,敬重每一顿晚餐

世上唯有米饭的颜色令我动容

一个人的小时候,我常以薯片和快餐度日

于是理解了可乐气泡内在的尖锐

理解了自由的荒芜

我如此热爱一颗白菜

它能骗过所有贫乏的嘴巴

加一点油盐,就变成毛茸茸的春天

以绿色的柔软包裹住

一个负债家庭的快乐

在这样的时刻,我终于领会

高贵的神明以最廉价的形象

在人世显身

你的头痛久久不好,天麻的气味

充满了焦虑与发涩的铁锈

碗筷叮叮当当,空气中碰撞着淡蓝色的冰块

纯粹的沉重,比苦涩的海水咸一些

晚餐是瓷碗碗口的形状

就像幼儿园校门口的挥手

分离是我们已知道的结局

但只要不哭出声来

就仿佛不会碰碎圆满

生活一向如此

剩余的未来

平躺在洁白的瓷盘里

一粒一粒

逐渐减少

桃花与鱼

——作为一种必要的对应

这是盲目的春天

雨停留在兰溪三日

在冬季失去了什么

就会在今天得到什么:

桃花滋润、野梅酸涩

你在床上梦见了游泳

贴着湖面漂浮如生活

这是饱满的一夜

银幕里电流哗哗地流淌

鳜鱼顺流而下

出水刮去自己的鳞片

如同把古代的月光从身上剥落

这是一次撞击

你对着太阳高高地叫我

桃花落进波动的鱼眼里

它们必然融合

在铁轨的对峙中,在一面

等待她骑马归来的镜子前

短暂证明永恒

古老与新鲜相互指认

我们如此透明又紧密

仿佛会被细小的鱼刺穿破

又因此能让巨大的时间消亡

贾想的诗

59号诗歌|焦典&贾想的诗:他一生的时光都挂在锋利的鱼钩上

贾想,九四年生于胶东半岛,诗歌见《诗刊》《扬子江诗刊》《星星》《草堂》《青年文学》《飞天》《散文诗世界》等。

一个男孩的时光

他来自乡村

河岸闪着耀眼金波的乡村

他年幼的时光挂在锋利的鱼钩上

他年幼的时光已经被鲫鱼从鱼钩上摘走

他像其他男孩一样善于谎言

善于星辰的修辞

他从身上撕下泥土、鱼饵与双亲之后

一个遥远的女孩带走了他

他得以穿上一尘不染的华裳

交友,喝茶,钻研笑话和哲学

得以和耶稣一同去悬挂水晶吊灯的

殿堂,领受奖杯

得以爱十九世纪,以及她漫长的影子:

中世纪,或更早

那些整日为死而苦恼的贵族青年

忧郁是十字形的

可即使这样,每天清晨

他们还是会把胡须修理干净

就像

一座青色的咖啡馆开着

一座青色的咖啡馆朝他的年代开着

现在,经历这一切

经历这一切的他,回到这座河岸

听见水来自某个历史的起点

发出嘲弄的,一成不变的喧哗

他意识到

悬于河底的鱼钩已然锈了

面向大河,他一件一件脱下

身上的隐喻

从清晨,到黄昏——

直到河水的倒影里

他再次骨瘦如鱼,空无一物

“他一生的时光都挂在锋利的鱼钩上

他一生的时光已经被鲫鱼

也可能是草鱼

从鱼钩上摘走”

农民的儿子坐飞机以后

第一次坐飞机的农民儿子

携带的超重物品太多了

在安检处,他先后卸下了

胶东丘陵、渤海湾、六月的麦地

冬月的初雪。而后是小件物品:

蛙声,虫鸣,晨露,秋霜

在身后一众市民儿女的

催促声中,他干脆脱下衣裤

裸身接受检查。耗时颇久

制服女人放行的瞬间

他恍然听见内心某处的

警报猝响

落座的那刻

他还在紧张地进行自我安检:

到底还有什么不安全?

到底还有什么没卸下?

为时已晚。飞机已带他攀上

空气的山峰。包括死亡

一切的重量都在减轻

他也加入了这场减轻:那件

卸不掉的重物

翩然从他的内部脱落

安全了。双眼空空中他看到

群山藏满了上帝的鸿爪

云朵正排成史前的队形

为今天的人类站岗。

此刻,他是鸟的儿子

他正偷渡着鸟的一生。

然而飞机即将抵达

所有卸下的重物都在地面等他:

秋霜,虫鸣,麦地,丘陵

还有飞上高空才从他体内跳伞的

农民父亲

瘦男人之歌

都听着:

瘦子,男人,普天之下的瘦男人

别愣着,吃!

这里有

羔羊的肥肉,土里的稻米

别去打架,吃。

(父亲说,去世上打架)

打架会流出动物的血

别去哭泣,吃。

(母亲说,去墙角哭泣)

哭泣耗不尽眼中的沙粒

听到了没有?

你,瘦男人,追落日的瘦男人

停下!只管——吃!

落日是什么?亘古的、残忍的戏弄。

你,偷闪电的瘦男人

也住手——吃!醒醒吧

人类并不爱过于灼烫的东西

还有你——

破碎的、被出卖的、木头上的瘦男人

你何苦悬在那里?

回来吧,瘦男人,离席而去的瘦男人

难道不老的肉体也不能留住你们?

难道不散的宴席也不能填满你们?

谁在引诱你们?

谁在吸食你们?

谁在奉献你们?

瘦子,男人,普天之下的瘦男人:

更高的瘦男人的食物

更冷的一双手的祭品

偶然的午后

这个午后

作为妻子的你侧躺于我的右边

你在歇息

我的生活的广阔的右边

也在歇息。

窗外,风怀着另一场更新的风

我们清早悬挂的年轻衣物

正与二月的蓝色天空

形成此刻的背景。

记忆好清楚

过去的那些身体与形象

像晾衣架上绿色、白色和黄色的袜子

悬于我眼前。

哪怕一次——

我们的脚真的穿过他们吗?

在大地上,走过一段真实的路?

我不能确定。

我不能自信地指认:

这个女孩是你,这个男孩是我。

他们已经被洗干净

悬在我们生活的背景上。

故我与今我不是同一个人

米沃什是错的。

只有一种永远:人永远是新的。

然后你醒了

像刚从这个偶然的午后诞生

我在辨认你的时候

你也在辨认我。

通惠河忘掉了什么

通惠河忘掉的鱼有很多

我见过那么一条

波浪里的普通鱼,鱼中的好鱼

活的时候他下沉,死的时候他浮起

通惠河忘掉的话就更多

桥上人吐一句,桥下水接一句

在桥上的假话与水中的真话之间

我的耳朵倾听,嘴巴叹气

永恒的通惠河永恒地流着

走在左岸的来不及告别停在右岸的

躲在水底的来不及告别停在水面的

因为通惠河急着忘掉的心事还有很多

以至于通惠河忘掉了

自己正在被此刻的通惠河流过

我想原谅通惠河。

编辑 | 阿川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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