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結束的冬奧會,讓人們記住了冰墩墩、雪容融這對玩偶,它們的設計蘊含着奧林匹克精神和中國文化符号。一個符号的生成與發展,其背後有着強大及複雜的文化支撐,而一旦文化經過漫長的積澱形成了符号,它的寓意就會有長期性及穩定性。讀懂了符号,才能了解符号所承載的文化。在《符号裡的中國》一書中,考辨了最能代表中國的100多個符号。
冬奧會的一對吉祥物——冰墩墩與雪容融收獲了大家的喜愛。冰墩墩的設計蘊含着奧林匹克精神的堅毅、勇敢、未來感與時代感;雪容融向中國傳統文化内部求索,以“燈籠”暗喻照亮前路,以一線融融暖意回應“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主題,而遍布雪容融周身的如意環、長城紋樣、京鴿圖案和如意紋等,則是典型的中國傳統紋飾,每一個圖樣都沉澱了深厚的文化意義。
某種程度上,冰墩墩、雪容融是被有意制造出來的、用于代表一種文化現象和傳達某種意義的符号,我們收藏和熱愛他們,不僅因為它們是一對可愛的玩偶,更因為它們身上沉澱下來的奧林匹克精神和關于冬奧這一段鼓舞人心的精神記憶。由此,我們關注一些文化符号,實則是關注它所代表的文化意義。

2022年1月18日,北京,冬奧會吉祥物冰墩墩、雪容融已“上崗”地鐵11号線,列車上裝飾一新,迎接冬奧會。常志韬/視覺中國 圖
中國是一個“文化符号”大國,幾千年的曆史中,我們極其擅長以符号來象征與傳達那些難以言傳的或者因為神秘而容易蹈空的精神寓意,比如階層與權力、納福求吉、精神信仰、辟邪禳災等。中華出局出版的一本《符号裡的中國》中,選擇了最能代表中國的100多個符号,如龍、鳳、鴻蒙、祝融、太極圖、八卦圖、河圖洛書、三星堆“太陽—神鳥—神人—神樹”等,分為祥瑞、守護、神聖、人文四輯,考辨了這些符号的生成與流變。
作為符号的動物
一個符号的生成與發展,其背後必然有着強大及複雜的文化支撐,而一旦文化經過漫長的積澱形成了符号,它的寓意就會有長期性及穩定性。讀懂了符号,才能了解符号所承載的文化。
像前文所談及的,中國幾次舉辦國際賽事選擇的吉祥物都以熊貓為創作母題,熊貓也日益成為最能代表中國的動物。而熊貓在中國古代的一衆動物符号中其實并不那麼顯眼。中國在選擇象征符号時,更偏好選擇上古時期就流傳下來的“神獸”。比如聞一多所說的“民族發祥和文化肇端的象征”的龍與鳳、在龍的系統中衍生出的諸如“龍之九子”還有貔貅、麒麟等同配圖樣和龍一樣經曆了一番組合創造的瑞獸。
南宋 陳容繪《九龍圖》局部
似乎隻有那些充滿了神秘感和經過再創造的動物才能作為一種祥瑞的符号,比如麒麟,它作為祥瑞的象征,據說隻有太平盛世或者聖人出世,它才會出現。而真實存在的動物,也常被附會到這些神獸身上,比如明代有外國使者進獻了一隻神獸,時人以為是麒麟,舉國轟動,實際上是長頸鹿。《瑞應麒麟圖》,就是當時的人們錯将長頸鹿當作麒麟所繪。
《瑞應麒麟圖》
還比如獅子,獅子是從西域傳入中國的一種動物,《後漢書·西域傳》記載安息國“遣使獻獅子”,轟動京城。此後,越來越多的國家向中國進奉獅子,直到元代還有記載獅子被當作貢品而進入中國。在獅子進入中國之後,它逐漸融人中國的神話傳說中,成為神靈之物。但是作為祥瑞的符号,比如有強烈象征意義的石獅子,則會融合龍、虎、麒麟、饕餮等動物的特征,根據中國“神獸”文化的特點讓其差別于普通的獅子。
《萬國來朝圖》中,可能以部分動物為原型再創作的“瑞獸”。
而即便是本土的、常見的動物,為了凸顯其神秘和珍貴,也會增加或減少器官,或替換某些部位突顯與衆不同。比如“四靈”,比如三足金蟾,蟾蜍在漢代的地位很高,在漢代墓葬的整套“升仙”的程式中,西王母面前往往設丹鼎,并玉兔搗藥、蟾蜍司藥,象征着制作和掌握不死藥。
符号演變中的“錯訛”與“錯位”
某種動物作為一個符号,其造型和含義,都将不斷變化,以金蟾為例,在漢代,它是長壽的象征,到了唐代,人們将金色的蟾蜍稱為金蟾,認為是财富的象征。而這些祥瑞的符号被賦予意義時,常常也并沒有什麼邏輯,《符号裡的中國》的作者趙運濤認為,很多符号形成或演變的過程都可以用兩個詞來概括——“錯訛”與“錯位”。
趙運濤談及,“錯訛”的一種表現是逐漸“積非成是”。如八仙中的“張果老”,傳世文獻中有“張果老先生”一句,古代無标點,斷句無定式,後來就逐漸以訛傳訛,“張果,老先生”變成了“張果老,先生”;前面提到的金蟾,明清時期人們又将其附會為了東漢時期的人物:“劉海蟾”,因為其名字裡有個“蟾”字,人們就編出了“劉海戲金蟾”的故事“劉海蟾”的名字也就變成了“劉海”;鐘馗,古書上說,齊地的方言常把大木棒、即“椎(chuí)”叫作“終葵”,這個大木棒可以用來驅趕鬼怪,後來就以訛傳訛而有了一個叫“鐘馗”的驅鬼的神。
而有些“錯訛”則是人們有意識生成的,比如以動植物作為吉祥元素,吉祥寓意的形成多是依靠聯想思維而故意形成“錯訛”效果。“鹿”諧音“祿”,是以人們畫一頭鹿,就表示可求得福祿,蝙蝠因為諧音“福”;還有比較典型的“四大金剛”也因為手裡的寶器諧音“風調雨順”而做了調整。
明 佚名 劉海金蟾圖
清雍正 粉彩葫蘆紋碗
趙運濤認為,符号形成與演變中的“錯位”是一種更進階的“錯訛”。“錯位”是指一些符号在神聖化、世俗化、本土化等過程中,逐漸發生了變化。
中國的信仰體系中,相當部分的佛教神仙都會在中國經曆一番“本土化”的改造。古印度的觀世音菩薩是男性,傳到中國,唐以前也多為男相,一般有小胡子。随着武則天掌權以後,女性地位提高,觀音菩薩也變成了女相。元以後,女相觀音成為主流。早期的彌勒佛也并不是大肚子,大肚子的造型據說是依據五代時期的一個名叫契此的布袋和尚,人們喜歡這一形象,就逐漸固定下來,進而有了大肚彌勒佛。
南宋 梁楷 《布袋和尚圖》
而以中國幅員之廣、朝代更疊之頻繁,對神仙的選擇也有很大的随意性,比如我們所熟悉的掌管冥界的閻羅王,在他之前,掌管鬼神的原本是泰山神,《博物志》記載,泰山之神叫作“天孫”,是天帝的孫子,他負責召人魂魄,知曉人壽命的長短。魏晉南北朝時期,鬼界又誕生了一個新的歸宿與管理者,這就是道教創造的酆都和酆都大帝。到了唐代,佛教的閻羅王信仰才開始占據上風。
閻羅王是伴随印度佛教東傳而來,可見我們原本以為非常具有中國特色的信仰符号,本身則是文化融合的成果,比如民間想象中的“地府”,是融合了中國的“黃泉”和佛教的“地獄”,而廣為接受和喜愛的“孫悟空”,經胡适考證,其原型是印度史詩《羅摩衍那》中的印度神猴哈奴曼。
除了思維與審美模式以及文化融合等造成的錯位,人們的行為方式也會導緻符号系統中“錯位”的發生。如掃墓在唐代規定是寒食節的習俗,但寒食節是禁火的,唐宋又流行掃墓要燒紙錢。于是為了避免沖突,掃墓的習俗就逐漸成為了清明節的符号。
解讀《西遊記》中“日用而不知”的符号
《符号裡的中國》的寫作中,作者從中國古典小說入手,談小說中對符号的應用,喚起讀者對于那些“日用而不知”的符号的興趣。
非常突出的文本則是《西遊記》。《西遊記》中看似那些并無邏輯的神魔故事,其實都有着非常紮實的民間信仰基礎。比如《西遊記》結尾處,為什麼唐僧第一次取回來的經書都是空白的,而最終拿到的經書也束之高閣?趙運濤認為:“《西遊記》中唐僧到了西天靈山,領着唐僧去取經書的就是迦葉和阿傩(原型是阿難)。唐僧第一次取的經書是空白的,實際上正是表明了禅宗‘不立文字’、衣缽相傳的宗旨。”而“唐僧取經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詳,曆史上唐玄奘去印度取經,主要取的是唯識宗的經典。但他取回來的經典很快就被束之高閣,後來還失傳了。其中一個最為主要的原因就是水土不服,普通大衆很難接受或接近唯識宗,因為唯識宗經典中多術語一般人看不懂,修行又講等級,步驟很複雜,它更偏向于專業人士。”
《西遊記》劇照
《西遊記》中興風作浪的妖怪很多都是天上神仙的坐騎,《西遊記》中唯一出現兩次的妖精就是文殊菩薩的獅子精,一次是在烏雞國,一次是在獅駝嶺。在《西遊記》中有一隻妖怪連孫悟空都怕他,那就是九靈元聖,又叫九頭獅子,是太乙救苦天尊的坐騎。九靈元聖法力甚大,能以頭生擒孫悟空與沙僧,令孫悟空聞聲而逃。還有壽星的坐騎白鹿下界為妖,成為比丘國國王的老丈人。
虎年被網友惡搞的一個妖怪——艾葉花皮豹子精,占隐霧山為王,号稱“南山大王”,它是下凡作怪的妖獸中少有的單純、沒有天上背景的妖怪。
《西遊記》中的豹子精
《西遊記》中,也按照神仙的等級、所司的職能來安排他們的戲份,比如因為職級較低經常被呼之即來的小神——土地公,土地公信仰源于上古時期的“社神”崇拜,在秦漢以前,社神的地位極高,但大約從南北朝開始,土地神的地位越來越卑微。明清時期,人們往往認為土地公是鄉下或者郊區的守護神,是最基層的地仙,而因其與人們的生活聯系最為緊密,土地廟也最為多見。
在《西遊記》中,土地公的出場很多,比如作為特殊區域守護神的土地公,像蟠桃園的土地、火焰山的土地。在車遲國,孫悟空與虎力大仙比砍頭,當孫悟空的頭落在地上的時候,虎力大仙暗暗把土地叫出來,對他說:“将人頭扯住,待我赢了和尚,奏了國王,與你把小祠堂蓋作大廟宇,泥塑像改作正金身。”結果土地真的聽了他的話,由此也可見土地公地位之卑微。
《西遊記》中孫悟空與土地山神們
孫悟空每次搬救兵時就會遇到天上的神仙,比如四大天王,孫悟空上天搬救兵時,總是先到南天門、東天門的門口,會遇到今日“輪該巡視”的守門的天王,《符号裡的中國》作者認為,和孫悟空關系最好的一位是增長天王。”這其中有可能蘊含的正是中國傳統所謂的‘不打不相識’的觀念。孫悟空第一次上天庭,就碰到增長天王,還起了紛争。……爾後兩個人關系變好,孫悟空的‘瞌睡蟲’就是和增長天王玩遊戲赢來的。”
天上的神仙系統更複雜,太上老君的青牛精偷了“金剛琢”下凡占山為王,抓住了唐僧,還用“金剛琢”卷走了孫悟空的金箍棒,孫悟空到天庭告狀,讓排查是哪個“兇星”思凡下界時,簡單介紹了天上的星鬥所代表的神仙系統:先查了四天門門上神王官吏;次查了三微垣垣中大小群真;又查了雷霆官将陶、張、辛、鄧,苟、畢、龐、劉;最後才查三十三天,天天自在;又查二十八宿,東七宿,角、亢、氐、房、參、尾、箕;西七宿,鬥、牛、女、虛、危、室、壁;南七宿,北七宿,宿宿安甯;又查了太陽、太陰,水、火、木、金、土七政;羅、計都、孛四餘。滿天星鬥,并無思凡下界。
趙運濤《符号裡的中國》 中華書局
《符号裡的中國》提供了一種關于中國神獸圖騰和祥瑞象征的新的閱讀方式,他引入德國哲學家恩斯特·卡西爾、羅蘭·巴特等西方哲學家關于符号和修辭的術語,以“符号”一詞,将更多散落在中國各種地域、時間的信仰和圖騰統攝起來,結撰成書;考證每一個符号的源流的同時,也從《西遊記》《封神演義》《紅樓夢》等小說入手,以“文史互證”給叙述增添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