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志權
在南宋儒林中,若論朋友情深,呂祖謙與陳亮當位居前列。兩人自紹興三十二年(1162)相識以來,赤誠相待,互相敬重,開展了頻繁深入且充滿情誼的交往,成了生活中的摯友,學術上的诤友。

呂祖謙像。
呂祖謙(1137-1181),字伯恭,婺州(今金華)人,世稱東萊先生。他博學多識,主張明理躬行,學以緻用,開浙東學派之先聲。他創立的“婺學”(又稱金華學派),是當時最具影響的學派,在理學發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有《東萊集》等傳世。
陳亮(1143-1194),字同甫,一作同父,婺州永康人,學者稱龍川先生。“為人才氣超邁,喜談兵,論議風生,下筆數千言立就”(《宋史 陳亮傳》),主張事功之學,是永康學派的代表人物。著有《龍川文集》《龍川詞》等。
呂祖謙與陳亮訂交始于紹興三十二年(1162)。這一年,兩人同試漕台,同時榜上有名。呂祖儉、呂喬年《(呂東萊)年譜》紹興三十二年:“是歲,發兩浙轉運司解第二人。”陳亮在給朱熹《又甲辰秋書》亦雲:“亮二十歲時,與伯恭同試漕台,所争不過五六歲。亮自以姓名落諸公間,自負不在伯恭後。”是年,呂祖謙二十六歲,陳亮二十歲。呂祖謙博學多識,陳亮才氣超邁,兩人早已互有耳聞,加上又是婺州同鄉,是以相見時格外親切,從此結下了深摯友誼。
陳亮像。
呂祖謙與陳亮相識後,陳亮敬重呂祖謙的人品與學識,呂祖謙看重陳亮的才情與膽略,兩人交往十分密切。在學術上,兩人互相欣賞,互相切磋,互相誡勉。呂祖謙對陳亮的才情高論由衷贊賞:“四銘皆妙,而《喻夫人志》,範尉宗所謂‘筆勢縱放’,實天下之奇作也。《易》《春秋》《周禮》,恨未得即聽教。……而兄橫飛直上,淩厲千載之表,真可謂大矣!”(《東萊别集 與陳同甫之二十六》)對陳亮求教新作,呂祖謙以為是“愛望之厚”,每每予以仔細審讀,并作認真點評,做到褒獎不吝,批評不避:“示及近作,展玩數過,不能釋手。如《鄧耿贊》斷句抑揚有餘味,蓋得太史公筆法。《武侯贊》拈出許靖康成事,尤有補于世教。獨《陳思王贊》舊于河汾之論,每未敢以為安,當更思之。章、何兩祭文奇作也。《廣惠祈雨文》骎骎東坡在鳳翔時風氣。《跋喻季直文編》語固嘉,但起頭數句,前輩似不曾如此道定。或雲‘以予所聞者幾人’,或雲‘予所知者幾人’,衆不可蓋故也。所見如此,未知中否?恃愛望之厚,不敢不盡耳。”(《東萊别集 與陳同甫之六》)對陳亮的轉變與進步則滿心歡喜:“垂喻倍悉,雅意再三玩怿,辭氣平和,殊少感慨悲壯之意,極以為喜。驅山填海未足為勇,唯斂收不可斂之氣,伏槽安流,乃真有力者也。”(《東萊别集 與陳同甫之二十二》)陳亮則對呂祖謙稱頌有加,希望呂祖謙在職為官,為同道主持公道,“大著未有當去之理,隻得安坐。同類散落,非所當問。公家有所謂‘敬而無失,恭而有禮’,何往而非吾類乎!去就隻看自家今日地位耳。……千萬為世道崇護”《陳亮集 與呂伯恭(又戊戌冬書)》;每有新作出則向呂祖謙求教,凡呂祖謙批評的文字,陳亮或存、或改、或删,無不虛心接受,認真修改;對呂祖謙的不足之處,陳亮也會直言指出,而呂祖謙同樣會虛心接納:“所谕随高低說話之病,自省亦誠有之。蓋尋常與朋友講論,每欲俟其意到乃發,故多有将護之病,自此當力除之。”(《東萊别集 與陳同甫之十六》)
武義明招講院。
呂祖謙不僅在學術上與陳亮相與切磋,商讨問題,互邀論學,而且如兄長般對陳亮“誘之掖之”。對陳亮的恃才傲物,呂祖謙循循善誘,告誡他要心平氣和,氣象宏裕:“畎浍之水,涓涓安流,初何足言,唯三峽九河,抑怒濤而為伏槽循岸,乃可貴可重耳!”(《東萊别集 與陳同甫之三》)陳亮科舉落榜,呂祖謙即緻函陳亮勿以試闱得失為念,并托葉适帶書、茶給陳亮,以示慰問;淳熙五年春,陳亮至臨安更名同,連上《中興三論》,言複仇大計,為孝宗皇帝賞識,意引面對,卻為朝臣所阻,議欲予一官,以塞上意,陳亮憤而歸,呂祖謙為陳亮不得施展才華深感惋惜,并緻書寬慰:“谕及近況之詳,慨然浩歎者久之。百圍之木近在道隅,不收為明堂清廟之用,此自将作大匠之責耳,如彼木者,生意濯濯,未嘗不自若也。‘井渫不食,為我心恻。’蓋非《井》爻之盛,而兄以此自處乎?惟冀益加寬裕從容自頤,以慰見慕之徒之心,幸甚!”(《東萊别集 與陳同甫之二》)呂祖謙還為陳亮題寫齋銘,為其祖父作墓志銘,《東萊集》今存《陳同甫厲齋銘》《陳同甫恕齋銘》和《永康陳君迪功墓志銘》;直至病重期間,呂祖謙仍想着要見陳亮:“渴望一見,得暇能命駕否?城隅窮巷,落葉滿庭,亦無異遊山也。手弱不能多及,悉留面布。” (《東萊别集 與陳同甫之二十七》)
永康五峰書院。
陳亮則視呂祖謙為唯一知己,心中有郁憤牢騷隻向呂祖謙傾吐,而且也隻有呂祖謙才能了解他:“海内知我者,惟兄一人,自餘尚無開口處”(《陳亮集 與呂伯恭(又書)》),“丈夫出處自有深意,難為共兒曹語,亦難以避人謗毀也。此懷惟呂丈知之” (《陳亮集 複何叔厚》);乾道三年(1167)呂祖謙為母親曾氏在明招山廬墓守喪,陳亮多次上山探望呂祖謙,參與呂祖謙的明招講學,并舉薦永嘉葉适拜入呂祖謙門下;乾道八年(1172),呂祖謙喪父,陳亮既寫祭文又前往金華祭吊,并趕往明招山,與在此結廬守墓的呂祖謙一起講學論課;乾道九年冬,呂祖謙接受師友的勸告,拟于明年正月遣散諸生停止辦學,專心守墓以盡“純孝之心”,于是詢問陳亮:“永康亦有同志可以共講貫者否”?(《東萊别集 與陳同甫之三》)陳亮立即與在方岩五峰書院辦學的永康老鄉呂皓商議,順利接收了從明招山遣散的部分學生,此後又與呂祖謙、葉适一起去五峰書院講學,使五峰書院成為繼明招講院之後的又一南宋知名書院;呂祖謙病重期間,陳亮不僅自己多次前往探望陪伴呂祖謙,而且與徐居厚結伴去金華呂府,給重病中的呂祖謙帶去慰藉:“居厚無他苦否?五月間聯騎相過,甚幸。病中尤思朋友旦夕之望。”(《東萊别集 與陳同甫之六》);呂祖謙去世,陳亮既為之“奔哭其柩”,又為之“陳薄币于庭再拜,遣香燭茶酒之酹”,且為之兩作祭文,給予極高評價:“伯牙之琴已分其不可複鼓,而洞山之燈,忍使其遂無所承也!眇方來之難恃,尚既往之有靈”(《陳亮集 祭呂東萊文》);“惟兄天資之高,地望之最,學力之深,心事之偉,無一不具,其來未已。群賢凋謝,屹然山峙。兄又棄去,我存曷以!一代人物,風流盡矣。生也何為?莫解此理。彼豈無人,懼非書耳。昔兄之存,衆慕如蟻。我獨縱橫,無所綱紀:如彼扁舟,亂流而濟,觀者聳然,我行如砥。事固多變,中江乃爾。三日新婦,請從今始。念此哽咽,淚落如洗。卮酒肉豆,非以為禮。”(《陳亮集 又祭呂東萊文》)
呂祖謙出身名門貴胄,自幼恩受祖蔭,長而科舉順遂,仕途暢達,而陳亮“家僅中産”,科舉屢試不第,仕途無望,命運多舛,好不容易在呂祖謙去世十餘年後狀元及第,卻在赴任途中病逝。在世俗的眼裡,兩人的差距可謂遠矣。對此,陳亮自有切身體會:“伯恭遂以道德為一世師表,而亮陸沉殘破,行不足以自見于鄉闾,文不足以自奮于場屋……伯恭晚歲亦念其憔悴可憐,欲抆拭而俎豆之,旁觀者皆為之嬉笑,已而歎駭,已而怒罵。雖其徒甚親近者皆睨視不平,或以為兼愛太泛,或以為招合異類,或以為稍殺其為惡之心,或以為不遺疇昔雅故,而亮又戲笑玩辱于其間,謗議沸騰,譏刺百出。”(《陳亮集 與朱熹(又甲辰秋書)》)然而,不管世俗如何評說,對陳亮“呂東萊特重之”(朱熹語),而陳亮更視呂祖謙為“唯一知己”。兩人相識相知近二十年來,親如兄弟,情同手足,肝膽相照,至死不渝,終成南宋儒林一段佳話。(本文圖檔均選自網絡)
作者簡介:沈志權,教授,發表或出版小說、散文、文論、專著200餘萬字,現居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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