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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崇正:皇帝洞漫想

陳崇正:皇帝洞漫想
陳崇正:皇帝洞漫想

皇帝洞不是一個虛構的小說地名,而是真實存在的溶洞,位于海南昌江,一個木棉盛開的地方。洞口太不起眼,從山下闊步而上,不過百米,便見有一處小缺口,地上随處可見心誠者壘起的瑪尼堆,大大小小排列着,正心想這皇帝洞徒有其名,用了大詞,不過爾爾。又往上走了數步,這才見到真正的洞口,好家夥,果然是個大洞,然而山洞并非多麼稀奇之物,一個大洞而已,何必以九五之尊稱之?及至登上洞口,幽風從山洞中吹來,眼睛适應了明暗變化,洞中的寬闊逐漸顯現出來,這才發出贊歎的聲音來:果真好大一個洞!

剛走進皇帝洞,仿佛誤入宮崎駿的動漫裡,腳下是空曠的河床,而頂上有看不見的河流和大海在湧動,水流攪動了石頭的泥漿,才凝固成另一個倒過來覆寫在頂部的河床。人在兩個河床中間行走,看不見的河流在中間流動,一百萬年的時光像冰塊一樣在河流中凝固而又消融。“到底會有什麼人來過這裡?有什麼樣的動物在這裡走過?有沒有恐龍到這裡孵蛋?有沒有鲲在這裡化鵬?”幼稚的人類大概也隻能生出這樣的疑惑,而這樣的疑惑在腳步前進的時候又稍縱即逝,因為這個地方,在緩坡之上如此幽深之處,誰來過都不為過,這裡可以有一部曆史劇,有一部武俠片,可以有天山童姥和三體智子,無論如何神奇的假設,都可以成立,皇帝洞一并吞掉,不留痕迹。作為時間的朝代顯得那麼可笑,作為朝代辨別的皇帝也就隻是一個形容詞,用來形容山洞,它博大,開闊,作為一種極緻的空間而存在。

這樣一個山洞,讓想象力顯得蒼白的底色,隻有山洞底部的鋼鐵梯子冰涼的觸感,喚醒了一個旅人的遐思——是的,這裡還是人間,現代的人類在這裡搭建了鐵梯,如此一來這樣的結局便不算是幻境。鐵梯往上,别有洞天,以為是另一個世界,不過又失望了,竟然是一條山路,至此可以望見山下的草木江水,視野開闊,卻也未免落入俗套。正失望之際,逆向下山的遊人告之:前面還有山洞!

那當然不可不看。果然是峰回路轉,又曲徑通幽,拾級而上,另一個洞口就躺在邊上,仿佛剛才經過的山洞是陰陽魚的一半,而冰雪而卧的是它的另一個部分,洞勢盤旋了一下,剛好與前面的洞相契合。如果說前半截山洞是幽深,那麼後半截則是博大,簡直深得一部優秀長篇小說的精髓:入口很小而别有洞天,回環婉轉而不失韻緻。

後洞真高,讓人疑心是一隻星際飛船消失之後留下的空隙。有人大概與我有同樣的疑心,順着石壁攀岩而上,之間岩壁上星光點點,那是探險者照明的燈光。這樣的山洞到底有沒有其他的出口,會不會有一條獨特的出路。

不過到了這裡,小說家就應該打住了。小說家隻是提出了問題,并不負責解決問題,解決問題的人需要秉燭夜行,筚路藍縷,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而小說家隻需要走到這裡,便該傳回。餘下的部分并非他之所長,再往前一步,整個故事便太實了,是以留下的部分,就是餘韻。

洞穴無疑是一個巨大的隐喻。

學生時代讀《桃花源記》,對其中奇思妙想當然心馳神往,但反複誦讀之後光燦燦令人愛不釋手的,竟然是“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和“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兩句,前者是現實冒險曆程的開始,後者是神奇異境的開端,這應該最為接近卡爾維諾所說的“零時間”,這麼兩個瞬間,充滿了無限可能,儲蓄了陶淵明所有的想象力,箭在弦上,獅子騰空,誰也不知道最終現實和異境兩個世界竟然是由一個山洞來完成。這不禁令人想起作為時空連接配接的“蟲洞”,一種還未曾被人類驗證的科學假說之物,通過“蟲洞”,時空将被折疊,次元之間被連通,原來不可想象的兩個點之間可在瞬間被穿越。《桃花源記》這個璀璨奪目的文本,竟然也是由一個山洞來連通,如果将這樣一個山洞拆除,武陵漁夫将被卡住,不知道迷路何處。

洞穴既是出發地,也是無邊的困境。勇猛如孫悟空,石頭裡蹦出來的猴子,在水簾洞發家緻富,到斜月三星洞入學深造,困于五指山下的石洞裡,漫漫取經路上都在跟各種無底洞盤絲洞打交道。洞穴造就了齊天大聖,也困住了這隻不知天高地厚的猴子。即使在萬裡之外,孫悟空也常常想念他的水簾洞,就如基督山伯爵依靠海島山洞之中的财富發家複仇,之後也念念不忘山洞,甚至将基督山島上的洞穴打造成洞府,海島深洞成為逍遙之道,不願為人間皇帝,甯可心與天齊,成為洞中霸主,這是孫悟空與基督山伯爵的共同追求。

當然也有人被洞穴永遠困住。比如卡夫卡,洞穴對于他而言就是深不見底的恐懼,小動物隻能永遠生活在地底,送餐的人将食物放在洞穴深處的門外,孤寂之中才有絕對的安全。而庫斯圖裡卡在《地下》的洞穴中卻見證了曆史,洞穴在他那裡成為一個道具,成為講述故事所必要的鏡子。這樣一個接近于完美的設定,也被廣泛運用在科幻電影裡,為躲避災難的人們選擇深居山洞,與世隔絕,成為世外桃源中人,不知有漢何論魏晉,某一天洞口的蓋子被掀開,豁然開朗,于是兩個世界重新連接配接,此時人們才發現,原來彼此互為洞穴,竟然也可以這樣安然相處,長期并存。

然而這樣的道理柏拉圖早就通過他的洞穴理論清楚闡明。每個人隻能看到洞壁中影影綽綽的鏡像,哪裡能見到真相呢?傲慢與偏見無所不在,何者為真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有時候為了并存,人們不得不取消追尋意義的沖動,塑造了相容并蓄的空虛人設。

而在今天,最深的洞穴是我們身邊無處不在的螢幕,每天我們如皇帝上朝批閱奏折,從文字的奏折到圖文奏折,再到視訊奏折。人們深陷其中,困居深洞之底,甘願繳械為奴。

杜拉斯曾自信地說:“身處一個洞穴之中,身處一個洞穴之底,身處幾乎完全的孤獨之中,這時,你會發現寫作會拯救你。”但如今這句話應該是失靈了。且不說現在人們隻認識杜蕾斯卻不認得杜拉斯,在農村,多少人正被短視訊所吞食,同時也被短視訊所拯救。

以我的老父親為例,他擅長種植黃瓜和青棗,能寫自己的名字,但完全無法完成最為基本的讀寫,直接點說就是一個文盲。十多年前他到城市裡來,曾把沐足店看成餅幹廠成為家庭大笑話。他有一個文盲的羞怯,也有一個文盲的快樂,這兩年,他常常對着手機哈哈大笑。有一天,他在青棗園裡把手機弄丢了,竟然寝食難安。他非常急切向我求助,讓我趕緊給他買部老人機。這時我才注意到,短視訊裡的地方方言笑話和潮劇成為他生活中非常重要的快樂源泉。也是這個瞬間讓我意識到,世界在變,我們不能對于湧動的資訊媒介輪換習焉不察,這裡面有洞穴的困境,也有皇帝的快樂。

而我自己竟然也有求助于短視訊的時候。上個月,家人的手表壞了,網購了一塊用來看時間的電子表,金屬表帶。收到貨之後才發現表帶太長了,需要截掉兩節。于是我開着車繞着小鎮轉了兩圈,竟然找不到修表的地方。以前随時可見路邊的修表小攤竟然消失不見。修表的場景太熟悉了,一個人和一個占地不足一塊磚的桌子就可以開始營業。而如今可能修理手表的需求因為螢幕的普及而急劇下降,最近的表行也需要到繁華的市區,有點遠。我無功而返,有點沮喪。不單因為這樣的小事居然把我難倒了,而是我感覺自己有一種被時代抛棄的感覺。我還不到四十歲啊,應該處于兩個洞穴的中間位置,就是攀上鐵梯的地方。呆坐片刻之後,我突然想到或許可以找個短視訊學習一下如何拆開表帶,有此一念,馬上動手,竟然非常簡單,十分鐘就解決了。短視訊拯救了我一個晚上的好心情,就如那日從皇帝洞出來,極目四望,滿眼蒼翠,春天剛剛在天涯海角展開,讓人相信人間的美好即将到來。

用皇帝命名的皇帝洞分為兩半,從洞中走過的人難免感慨于自己的身世,取諸懷抱,盤算過去的得失,自然而然地希望上半場的艱辛能形成下半場的美學。但是,此地已經是太平洋的邊上,顧盼左右,下半場哪有什麼美學?純屬大家想得美罷了。于是樂觀或悲觀地想,人生在世,不求峰回路轉,但求不要一直在泥裡打滾尊嚴全無就好了。

2021年4月6日

(本文首發于《滇池》,此為摘選。)

陳崇正:皇帝洞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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