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人如果太過清高,真的活不下去嗎?

人如果太過清高,真的活不下去嗎?

喬志峰

繼續聊《列女傳》中的那些事兒。不過,今天的這篇小文,跟之前寫過的十幾篇有所不同:

人如果太過清高,真的活不下去嗎?

其一,故事很短,情節一點都不複雜,平淡無奇,還有幾分老套和無聊。讀者看後,也不會留下太深刻的印象。那麼,為什麼要寫這個故事呢?因為通過這個故事,可以引出故事主人公的其他故事,而那些故事,是能夠帶給人震撼的。

其二,既然是讀《列女傳》,文章的筆墨應當主要放到女性身上。但這次,原本的女主角要成為配角,而她的丈夫,才是關注的重點。

簡單直白地說,今天這篇小文就是以《列女傳》中一個不起眼的小故事為引子,為讀者介紹一個人類社會的“異類”。是的,你沒看錯,這個人确實屬于不折不扣的“異類”。

先看《列女傳》的記述——

楚王聽說于陵子終是個賢士,打算拜他為相,委以重任,就派使者帶着千兩黃金,前往禮聘。于陵子終說:“我有個糟糠之妻,請允許我進屋去跟她商量一下。”從這句話,可以看出兩層意思,一是于陵子終對楚王的聘請動了心,否則就不必跟妻子商議,直接一口回絕就是了;二是他非常尊重妻子、相信妻子的判斷。在男尊女卑的社會裡,這一點實屬難得,卻也從一個側面折射出于陵子終妻子的聰慧和遠見卓識。

于陵子終來到屋内,對妻子說:“楚王派使者帶來很多黃金,請我去做國相。我如果答應了,馬上就有華麗的馬車乘坐,還有吃不完的美味佳肴。你覺得怎麼樣?”說這話的時候,于陵子終或許面有得色,或許不動聲色故作平靜,但内心的悸動和燥熱卻是難以掩飾的。畢竟出将入相的誘惑,對絕大多數人都是難以抵禦的。

于陵子終的妻子并沒有表現出一丁點激動,反倒生出深深的憂慮:“現在,先生你靠編草鞋為生,雖然清苦,卻自食其力,安貧樂道。閑暇之餘看看書、彈彈琴,也樂在其中,逍遙自在。你出仕當官,有什麼好處呢?再華麗的馬車,你也隻能占用膝蓋那麼大的地方;再豐盛的宴席,你也隻能享用填飽肚子的那一點點美味。為了容膝之安、一肉之味,卻要處心積慮,承擔起治理一個國家的勞累和憂慮,值得嗎?現如今正處亂世,仕途兇險,時時處處潛存風險和禍患。我擔心先生你為功名利祿所惑,可能連性命都保不住啊。”于陵子終聽了妻子的話,拒絕了楚王的聘請,和妻子一起逃走,隐姓埋名躲起來,靠給别人澆灌園子謀生。

故事就是這麼個故事,而在故事的結尾,《列女傳》按慣例給出了評價:君子謂于陵妻為有德行。詩雲:“愔愔良人,秩秩德音。”頌曰:于陵處楚,王使聘焉,入與妻謀,懼世亂煩,進往遇害,不若身安,左琴右書,為人灌園。

于陵妻“有德行”,那是顯而易見的。但今天我想重點聊一聊的,是于陵子終這個人。

于陵子終,其實就是陳仲子,名陳定,字子終。他是戰國時期齊國貴族田氏的後裔,原本可以過着富貴無憂的生活,但他卻與自己出身的階層格格不入,極其厭惡痛恨貴族驕奢淫逸、貪得無厭的生活,不願與之同流合污。

當時,他的哥哥擔任齊國的卿大夫,權勢滔天,封地廣闊。人們形容某人或某個家族豪富,常說一年可收“千鐘粟”,而子終的哥哥,一年的收益可達“萬鐘粟”,那是相當的有錢了。但大富大貴的背後,往往充斥着醜陋和罪惡,子終哥哥為了榮華富貴,不惜出賣靈魂,對上阿谀谄媚,官場上公開行賄受賄,對百姓則敲骨吸髓,壞事幹絕。子終并未因為對方是自己的哥哥而假以顔色,毫不掩飾厭惡和憎恨。

可惜,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在污濁不堪的社會大潮中,子終潔身自好,雖然如一滴晶瑩剔透的朝露,可以折射出太陽璀璨的光輝,可終歸隻是極個别的“異類”存在,無法形成主流,甚至無法彙聚成一汪清泉就被蒸發得無影無蹤,注定昙花一現,造不成任何影響。

子終感到深深的無力。改變不了社會,就隻能選擇逃避。他很年輕的時候,就大富大貴、跟風光無限的哥哥決裂,跑到山中隐居,過起“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諸侯”的隐士生活。

總體上來看,子終是個品性高潔的人,與當時混亂污濁的社會格格不入,避之猶恐不及。他唯一産生猶豫和動搖的時候,可能就是楚王延請他的那一次。好在他還有個比他還要品性高潔的妻子,他在妻子的勸說下,很快清醒過來,更堅定了避世的決心,自此再未有變。

有人或許會說,這不挺好嗎?他選擇了自己想要的人生道路,并且實作了自己的心願,過上了渴望的甯靜生活。如果真是這樣,我就不會寫這篇小文了。請允許我告訴你一個殘酷的結局吧——子終最後未能得到善終,他被餓死了。

不向社會妥協,試圖靠一己之力生存,實在是太難太難了。關于子終生活的窘迫和艱辛,《孟子·滕文公下》中記載了這樣一件事——

子終住在于陵的時候,家裡斷糧了,三天沒有吃東西,被餓得奄奄一息,耳朵聽不見聲音,眼睛也看不見東西。井沿上有個爛李子,已經被蟲子啃食了一大半,他用盡力氣爬過去,把李子撿起來,吃了三口,才緩了過來,沒有餓死。

儒家推崇“志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按理說,子終的清高,即便得不到利欲熏心的世俗社會的了解,也應當得到儒家的認可才是。可事實卻并非如此,就連儒家也對他頗為不屑。孟子就說過:“像他那樣做,隻有把人變成蚯蚓之後才能夠辦到。”而朱熹更是引範氏的話做出如此評價:“仲子避兄離母,無親戚、君臣、上下,是無人倫也,豈有無人倫而可以為廉哉?”指責子終“無人倫”,等于指着鼻子罵“你還算個人嗎”,近乎謾罵了。

儒家之是以對子終深惡痛絕,其實很簡單,主要是因為子終廉則廉矣,可他無視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家秩序,視人倫關系如無物,動搖了儒家禮教的根本。但平心而論,子終可能也确實過于清高,抛棄“社會的人”的身份,試圖回歸“自然的人”的理想無為狀态,将自己與周邊社會完全割裂開來。其最終結果,就是成為“孤家寡人”,不僅無法生活,簡直無法生存了。

其實,我也不止一次思考過一個問題:人如果太過清高,真的活不下去嗎?很多現實的例子,似乎都給出了肯定的回答。不少人都經曆過:某個機關裡,太過清高的人,往往是受排擠的對象,時間長了,不用别人攆,自己就待不下去了。即便是松散的社會關系,比如鄰裡、親戚、朋友、同學等等,太過清高而不合群的人,也會被孤立,離群索居,人人敬而遠之。

當人還是“自然的人”的時候,就屬于群居動物,很少有單打獨鬥可以生存的。随着人類社會化不斷深入,社會形成一個巨大的無所不在的巨型機器,每個人都是作為這架巨型機器的不起眼零部件而存在的,個人對社會和社會關系的依存性更甚,脫離社會而獨立存在的可能性幾乎為零。這是由客觀現實和客觀需求形成和決定的“秩序”,由此也讓人類在互相依存中不斷壯大,靠集體和社會的合力,在億萬種生物的物競天擇中脫穎而出,登頂地球的主宰。

而毋庸諱言的是,社會化程序在強化人類總體生存能力的同時,也有一個最大的弊端,那就是讓個人在強大的社會機器面前變得日益渺小甚至可以忽略不計,逐漸消磨了銳氣和個性,喪失了思考能力,進而失去了自我意識,淪為被社會大潮裹挾着的渾渾噩噩機械運轉的傀儡。而一旦社會經曆了一段并不那麼光明的階段,這種裹挾必然會出現“劣币驅逐良币”之類的負面效應——同流合污者得以生存,如魚得水、風生水起;而像子終這樣不願同流合污者,生存環境日漸逼仄,隻能被無情地淘汰、吞沒。

子終是封建社會不識時務、不懂審時度勢的“傻子”和“異類”,他最終被社會無情地淘汰了,印證了“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殘酷威力。但時隔千年,我還是想向這位古人緻以最真摯的敬意——他用自己在世俗觀念裡顯得非常悲催也非常愚蠢的人生悲歌,捍衛了某種雖不合時宜卻值得尊敬的信念和追求。我完全相信,即便是在凍餒而死的那一瞬間,他的靈魂也充滿了驕傲,如同翺翔高空俯視大地的鷹,高貴而自由。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