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
民國時期風雨動蕩,曾一襲洗刷過多少路凍死骨的文人,也曾一舉推選出多少風骨挺拔的名家。
沈從文,曾一度作為中國文壇史上德高望重的京派作家,在浪漫主義文學界可以說是有着絕對的影響力。
“不安于目前事務,卻傾心于現世光色,對于一切成例與觀念皆十分懷疑,卻常常為人生遠景而凝眸。”
這曾是沈從文在《從文自傳》中對自己現狀的表述。
筆力細膩,古樸婉約,當下人普遍評價沈從文的作品語言往往都生動有趣,且還極富詩的意境美。
為此他的作品廣為流傳,且普遍受到了當世人的熱切追捧。
不過凡事往往具有兩面性,沈從文在受人追捧的同時,自然也會不甚受到诋毀。
丁玲
比如在文學史上,就曾有過這樣一位女作家的存在。
她不僅曾公開地評價沈從文的作品是拙劣無知,而且還直接地語言攻擊沈從文的為人是膽小市儈。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她與沈從文曾是幾十年來關系無間的密友,不過後來事實證明這也絲毫不影響她之後與其敵對了幾十年。
其實已經說到了這,想必有所耳聞的人此刻也并不難想到:
她就是丁玲,20世紀中國最著名的革命女作家,一位大半生都在和沈從文恩怨糾纏的女性。
民國憂愁雨紛紛,現實中這對往日摯友,昔日敵對,直至駕鶴西去都是互不相諒。
而有關他們的故事,也自是驚擾了文壇的梅花,每每寒風吹來,便會飄出陣陣芳香而驚擾起人們心中的漣漪,并在動蕩中娓娓講述而來。
“這是一部編得很拙劣的‘小說’,作者在書中提到胡也頻和我與革命的關系時,毫無顧忌,信筆編撰。”
“這些胡言亂語,連篇累牍,不僅暴露了作者對革命的無知、無情,而且顯示了作者十分自得于自己對革命者的歪曲和嘲弄…”
1980年,年已七旬的丁玲在為紀念亡夫胡也頻而撰寫的《也頻與革命》一文中字字铿锵地抨擊沈從文的一部作品以及他本人。
文章中她不僅直接怒斥其小說内容是連篇累牍,胡編亂造,更是用刁鑽的言論指責沈從文本人淺薄無知,自以為是。
文章一經釋出,引得了文壇不小的轟動,大家都在對這對多年好友的翻臉感到猝不及防,一時間各路猜測更是衆說紛纭。
尤其是沈從文,在偶然間看到昔日密友對自己進行如此的诋毀後,除了直擊心頭的茫然和吃驚,更多的是一陣被“暗捅刀子”的惡寒。
他一方面感到無比的委屈,要知道當初這一切本是自己的好心好意,如今非但不落好還讨了個被原主羞辱的結果。
一方面又感到疑惑,因為實在是想不通自己究竟是哪裡觸到了丁玲要命的逆鱗,以緻于激得她不惜翻臉也要辱罵自己。
對此,沈從文至始終都不能想開,至終也無法看開。
雖說後來的他始終沒有對丁玲進行答複,但是在和好友徐遲來往的信件中,也曾捎帶地說出了自己當初對丁玲做法的感受:
“真像過去魯迅所說‘冷不防從背後殺來一刀’,狠得可怕。”
兩人決裂的突然,沒有激烈的争吵,沒互相間的對峙,有的隻是無休止的冷戰以及筆鋒排擠的刻薄。
此時恐怕任誰都無法想象,如今如此敵視對方的兩人,幾十年前不僅是鬧出過绯色新聞的绯友,更是曾一起出生入死過的患難之交。
胡也頻和丁玲
民國初期,政黨運動接連爆發,以勞工為主體的各大組織在蠢蠢欲動間還時不時地撕扯着時局不安分的元素。
動蕩間驚擾了北京窗外的梅花,也激起了丁玲的那份躍躍欲試。
果真如也頻介紹那般,此刻站在他身邊的男子五官清秀,儒雅俊逸。
對此,丁玲本是在擦桌子的手突然一怔,随即反應過後便大方地原地笑着微微點了點頭道:
“你好,初次見面,我是丁玲,也頻的女朋友。”
長相倒是不出衆,圓臉長眉,眼睛倒是大而有神,身材雖偏胖但是極有氣質。
隻見男子微微打量着眼前的笑意如花的丁玲,便稍微轉身看了眼身旁的好友,淡笑着點頭回禮道:
“你好,在下沈從文,時常聽聞也頻提及你。”
說罷便禮貌性地用手拍了拍胡也頻的肩膀,略微僵硬的手指微動以掩飾生人初見時難免的尴尬。
不過後來由于胡也頻從中作調,再加上兩人又都是投機的青年作者,是以這份尴尬便很快就在一片暢談甚歡的情景中煙消雲散。
那時丁玲是年芳二十,而沈從文則是二十有二,兩人的命運也伴随着這場相識牢牢地糾纏到了一起。
不得不說三人的緣分還是比較投機。
因為當時胡、丁兩人的字型以及行文方式都和沈從文難分伯仲,以至于後來刊物和讀者都會誤以為兩人的筆名是沈從文另外建立的。
尤其是丁玲和沈從文的字型,竟能相像到讓魯迅都難以厘清。
想當初魯迅在收到丁玲寫的求助信時還誤以為是沈從文在冒充女性玩弄他,後來甚至是以和沈從文産生了誤會。
不過也正是因為有如此多的相似之處,三人才能相處得如此投機,并在後續的關系中越來越親密。
由于胡,丁兩人是情侶關系,是以沈從文在對兩人的相處上,總是會充當和事佬的角色,隻不過那時的他并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成為兩人感情中的“第三者”。
1928年,丁玲憑作品《莎菲女士的日記》火速蹿紅,同年她在上海遇到了馮雪峰,一個令她春心萌動的男人。
為此,丁、胡二人爆發了空前的感情危機,為了挽回丁玲,胡也頻甚至還曾向馮雪峰拳腳相向。
當時的沈從文也恰好在上海,當他聽聞這場三角戀後,當即第一時間在好友兩人間做調。
對于馮雪峰,沈從文自是看不上的,要知道他不僅長得醜,而且還窮。
可就是這麼一個面相毫無長處的人,經常引得丁玲魂不守舍,讓胡也頻暴躁,令沈從文無奈。
所幸後來丁玲由于馮雪峰始終不向自己告白的原因,猶豫再三還是回到了胡也頻的身邊。
之後兩人的關系也是火速升溫,不久便開始了同居生活。
值得一提的是,當時沈從文和丁、胡二人是同住一個較高價的電梯大廈,也可以說是同居關系。
為此,就有小報添油加醋地炒作三人是“三角戀愛”,并且還是“大被同眠”。
绯聞越說越離譜,莫名其妙被扣上“第三者”帽子的沈從文也很不以為然。
他并不急着去解釋什麼,畢竟绯聞的來源就是因為三人關系太好,過多的贅述反而會适得其反。
胡也頻 和丁玲
1929年,胡也頻父親投資胡也頻創辦紅黑出版社,投資1000元,月息三分。
當時三人就共同在紅黑社工作,他們一邊期望着能有自己的事業,一邊卻又因為經營能力不足,經常會在出版方面犯難,分歧也是日益顯露。
因為丁、胡二人做事比較講究實際,凡事親力親為。
而沈從文則比較懂得潔身自好,他會盡可能地使自己避免一切麻煩。
是以在月刊《紅黑》第8期組稿時,三人就對一篇有關童工慘狀的文章是否要發行而争執不下。
丁玲和胡也頻認為這雖是新人之作,但是直揭社會黑暗現況,很有發行的必要。
而沈從文則認為這無疑會自惹麻煩,便堅決不同意。
為此,由于雙方皆是堅決不讓步,再加上資金鍊等一系列問題,紅黑出版社也不久後就迎來了散夥。
不過當時的丁玲對沈從文就已有不滿,她曾公開評價過他的為人:
“沈從文是一個常處于動搖的人,既反對統治者,又希望自己也能在上流社會有些地位。”
尤其是後來,她在規勸沈從文加入“左聯”時,沈從文因為考慮到與魯迅、茅盾兩位名家之間有沖突,再次為避免麻煩而拒絕了。
從這裡看,兩人追随的派别在此刻就已然發生了分歧。
不過沈從文雖說之前因太過潔身自好的性格而惹得丁玲不快,但在兩人的友誼中,也不得不承認的是他及時地仗義。
1931年1月,胡也頻在參加會議時不幸因叛徒出賣而被國民政府抓捕。
得知消息的沈從文,當即就第一時間給胡适,徐志摩等人寫信,想讓他們找蔡元培幫忙。
而當時的丁玲剛生完孩子不久,得知丈夫被抓心裡焦慮萬分,所幸沈從文及時趕來,幾經波折找徐志摩出面借了1000元,後更是陪同自己不遠萬裡去南京找陳立夫。
然而最終還是晚了一步,同年2月,胡也頻因“左聯”被國民政府秘密槍殺于龍華,據說在他死前穿的還是沈從文曾經送給他的海虎絨長袍。
丁玲和母親
而丁玲自是悲痛欲絕,她顫抖地抱着懷中嗷嗷待哺的孩子,早已淚眼斑駁的雙眼朦胧中感受到的隻有絕望,以及身旁始終陪同在自己身邊的沈從文。
同年3月份,失去摯友的沈從文為保護丁玲,便同她假扮夫妻,将孩子送回了老家。
期間由于路程較長,他耽誤了回校給學生上課的時間,被武漢大學開除丢了工作。
至此可以肯定的是,沈從文雖說是怕惹麻煩,但是當摯友患難時,不管是對胡也頻,還是丁玲,其及時挺身而出的這股仗義也不得不說是值得贊賞。
但放到現實中,由于變數的突襲往往都是事與願違的,是以有時候的太過仗義也容易變質發酵成黑暗的東西。
1933年5月,丁玲由于被漢奸馮達背叛,在租界被秘密逮捕。
這一次,剛在上海穩定下來不久的沈從文頓時就急得紅了眼眶。
他氣丁玲的糊塗,明明上一次在看到馮達這個人時,他就覺得極為不靠譜,可丁玲在面對他的百般勸誡時就是不為所動,如今才會在這個“小白臉”身上栽了個大跟頭。
可氣歸氣,此刻他更加擔憂的是丁玲會兇多吉少,萬一再重新上演胡也頻的悲劇,那他沈從文要如何同黃泉下的密友交代。
想到這,沈從文頓時就攥緊了拳頭,在嘗試極力積壓住心中的焦慮後,冷靜下來了他果斷地拿起了桌上的筆寫下了《丁玲女士被捕》一文。
沒有猶豫,這次的他又一次打破了自己不惹麻煩的底線,冒着和“左聯”黨結的風險,隻為解救丁玲,解救那個他守護了很多年的在世密友。
另一邊由于丁玲在當時文壇也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是以包括宋慶齡,蔡元培,魯迅,胡适等人在内38位文學名家,皆聯名向南京政府緻電,開展了一場浩浩蕩蕩的救援行動。
可不久後,喜訊還未傳來,天津《大公報》就傳來了丁玲在6月15日被槍殺的消息。
這則新聞對當時本就心急如焚的沈從文來說,可謂是狠狠地當頭一棒。
幾經波折,沒想悲劇還是重新上演,眼睜睜地看着往日摯友一位一位都與自己陰陽相隔,沈從文感到的隻有悲痛欲絕。
隻見他癱坐在書桌旁,呆呆地望着窗邊的樹葉被風吹得飒飒作響,不由地開始回憶起了昔日丁玲的點點滴滴,便用文字作為線索進行着跟進記錄。
日複一日,在不知不覺中《記丁玲》這本篇幅長達10萬餘字的長文就這樣被沈從文寫完了。
很快,丁玲的事迹就随着小說的發行被廣為流傳,不過也正是因為這件事,丁沈兩人的關系踏上了決裂的不歸路。
是的,丁玲并沒有死。
由于外界浩浩蕩蕩的救援行動給予了國民政府不小的壓力,他們最終不得已釋放了她。
而經曆了較長時間的牢獄之災,出獄後的丁玲在擡頭望向天空時總覺得陽光有些刺眼,此時的她在心中也下定了決心要投向延安。
而對于丁沈二人的關系,終于在彼此間作為生死之交後,也迎來了難得的平靜期。
這期間他們依舊是知己,是密友,是彼此生命中都比較重要的人。
當然前提是,丁玲沒有看到那本《丁玲記》。
1979年8月中旬,日本漢學家中島碧女士在拜訪丁玲時給她看了港版的《丁玲記》及其續集。
而丁玲沒看還好,在看後的反應竟隻有勃然大怒。
她當場就氣抖了手,然後更是用筆在這個書中好多空白處狠狠地畫上了紅批。
據陳陳漱渝先生統計,丁玲在閱讀中所寫的眉批、旁注曾一度多達127條。
而内容要麼是反駁之詞,句句不離“胡說”,要麼就直接對沈從文進行人身攻擊,甚至在情緒激動下還罵過他是有着“低級趣味”的“混蛋”。
“沈從文常常把嚴肅的東西,按他的趣味去醜化,我很不喜歡他這種風格,在他的眼睛裡,總是趣味。”
這就曾是丁玲紅批中的一句話,她不喜沈從文總是用“趣味”的眼光去看“嚴肅的東西”,而這個“嚴肅的東西”就很值得考究。
在沈從文所撰寫的《丁玲記》中,丁玲留下的偏離紅批大多是在寫她的私生活那部分。
比如“她的年歲已經需要一張男性的嘴唇同兩條臂膀了,……倘若來了那麼一個男子,這生活即刻就可以使她十分快樂。”
比如“她雖然同這個海軍學生住在一處,海軍學生能供給她的隻有一個年輕人的身體,卻不能在此外還給她什麼好處。”
比如“她的年紀已經有了二十四歲或二十五歲,對于格雷泰嘉寶《肉體與情魔》的電影印象,則正時常向友朋提到來到面前的不是一個……風度的青年……學生模樣的人物。”
語言間赤裸裸地表達丁玲對愛情的急不可耐,以及幻想多情。
是以可以說這幾處是她最怒不可遏的部分。
她厭惡沈從文用如此迎合市井的文筆,将自己所熱愛的生活硬生生地寫成如此令她不堪的樣子。
要知道當時的丁玲,雖說曾受到過五四時期“自由”和“民主”的洗禮,但舊式家庭的出身還是讓她無法擺脫傳統女性的定位。
再加上政治心極強,也就再次擡高她那“要命”的自尊心。
為此沈從文的這股“有趣”,在她眼中很顯然就是所謂的“不正經”和“侮辱”。
後來氣上心頭的她,甚至還不惜概括沈從文的“有趣”可憐可笑:
“其實他整個一生是一個可憐可笑的人物。”
然而另一邊的沈從文,自是不懂得丁玲突然翻臉不認人的緣由。
在思來想去,他也隻得到了是因為沒把丁玲舉的太高的緣故。
“方明白主要罪過是我不該提及對于現今還活在台灣一個人的‘懷疑’,對于她也‘舉得不夠高’。”
不過或許是也彼此間太過了解,丁玲不由分說的攻擊也是句句直中沈從文要害,一時間竟也傷透了他的心。
為此,沈從文在後來的《沈從文文集》中不收《記丁玲》和《記胡也頻》以示抗議。
眼看着幾十年的患難之交,就已于一夕間分崩離析,支零破碎。
丁玲鎮守在女性自尊自愛的那一頭,是以沈從文從男性的角度自是不能了解其要命追求的氣節。
而丁玲呢,死守得要命的自尊心,用沖動和偏激激走了那個談笑儒雅的青年。
那個一度為自己挺身而出的摯友。
那個始終陪伴自己左右的“重要的人”。
民國憾事雨紛紛,垂暮之年,倆老人至逝世都互不相見。
據說,丁玲在後來冷戰期間曾邀請過沈從文去家裡吃飯,但是被當時氣上心頭的沈從文回絕了。
可如果當初沈從文去了呢?
兩人見面會和好吧。
誰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