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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 | “三八”節有感

作者:楚言穗語

按語:《“三八”節有感》于1942年3月9日發表于《解放日報》副刊《文藝》第4版,今年是該文發表八十一周年。現将全文附錄于下。

丁玲 | “三八”節有感

圖檔來源于國家圖書館近代報紙資料庫

“婦女”這兩個字,将在什麼時代才不被重視,不需要特别的被提出呢?

年年都有這一天。每年在這一天的時候,幾乎是全世界的地方都開着會,檢閱着她們的隊伍。延安雖說這兩年不如前年熱鬧,但似乎總有幾個人在那裡忙着。而且一定有大會,有演說的,有通電,有文章發表。

延安的婦女是比中國其他地方的婦女幸福的。甚至有很多人都在嫉羨的說:“為什麼小米把女同志吃得那麼紅胖?”女同志在醫院,在休養所,在門診部都占着很大的比例,卻似乎并沒有使人驚奇,然而延安的女同志卻仍不能免除那種幸運:不管在什麼場合都最能作為有興趣的問題被談起。而且各種各樣的女同志都可以得到她應得的诽議。這些責難似乎都是嚴重而确當的。

女同志的結婚永遠使人注意,而不會使人滿意的。她們不能同一個男同志比較接近,更不能同幾個都接近。她們被畫家們諷刺:“一個科長也嫁了麼?”詩人們也說:“延安隻有騎馬的首長,沒有藝術家的首長,藝術家在延安是找不到漂亮的情人的。”然而她們也在某種場合聆聽着這樣的訓詞:“他媽的,瞧不起我們老幹部,說是土包子,要不是我們土包子,你想來延安吃小米!”但女人總是要結婚的。(不結婚更有罪惡,她将更多的被作為制造謠言的對象,永遠被污蔑。)不是騎馬的就是穿草鞋的,不是藝術家就是總務科長。她們都得生小孩。小孩也有各自的命運:有的被細羊毛線和花絨布包着、抱在保姆的懷裡,有的被沒有洗淨的布片抱着,扔在床頭啼哭,而媽媽和爸爸都在大嚼着孩子的津貼(每月25元,價值二斤半豬肉),要是沒有這筆津貼,也許他們根本就嘗不到肉味。然而女同志究竟應該嫁誰呢,事實是這樣,被逼着帶孩子的一定可以得到公開的譏諷:“回到家庭了的娜拉。”而有着保姆的女同志,每一個星期可以有一天最衛生的交際舞。雖說在背地裡也會有難聽的诽語悄聲的傳播着,然而隻要她走到那裡,那裡就會熱鬧,不管騎馬的,穿草鞋的,總務科長,藝術家們的眼睛都會望着她。這同一切的理論都無關,同一切主義思想也無關,同一切開會演說也無關。然而這都是人人知道,人人不說,而且在做着的現實。

離婚的問題也是一樣。大抵在結婚的時候,有三個條件是必須注意到的。一、政治上純潔不純潔,二、年齡相貌差不多,三、彼此有無幫助。雖說這三個條件幾乎是人人具備(公開的漢奸這裡是沒有的。而所謂幫助也可以說到鞋襪的縫補,甚至女性的安慰),但卻一定堂皇地考慮到。而離婚的口實,一定是女同志的落後。我是最以為一個女人自己不進步而還要拖住她的丈夫為可恥的,可是讓我們看一看她們是如何落後的。她們在沒有結婚前都抱着有淩雲的志向,和刻苦的鬥争生活,她們在生理的要求和“彼此幫助”的蜜語之下結婚了,于是她們被逼着做了操勞的回到家庭的娜拉。她們也唯恐有“落後”的危險,她們四方奔走,厚顔的要求事先串通的人所收留她們的孩子,要求刮子宮,甯肯受一切處分而不得不冒着生命的危險悄悄的去吃着墜胎的藥。而她們聽着這樣的回答:“帶孩子不是工作嗎?你們隻貪圖舒服,好高骛遠,你們到底作過一些什麼了不起的政治工作?既然這樣怕生孩子,生了又不肯負責,誰叫你們結婚呢?”于是她們不能免除“落後”的命運。一個有了工作能力的女人,而還能犧牲自己的事業去作為一個賢妻良母的時候,未始不被人所歌頌,但在十多年之後,她必然也逃不出“落後”的悲劇。即使在今天以我一個女人去看,這些“落後”分子,也實在不是一個可愛的女人,她們的皮膚在開始有折皺,頭發在稀少,生活的疲憊奪取她們最後的一點愛嬌。她們處于這樣的悲運,似乎是很自然的,但在舊的社會裡,她們或許會被稱為可憐,薄命,然而在今天,卻是自作孽、活該。不是聽說法律上還在争論着離婚隻須一方提出,或者必須雙方同意的問題麼?離婚大約多半都是男子提出的,假如是女人,那一定有更不道德的事,那完全該女人受詛咒。

我自己是女人,我會比别人更懂得女人的缺點,但我卻更懂得女人的痛苦。她們不會是逾時代的,不會是理想的,她們不是鐵打的。她們抵抗不了社會一切的誘惑,和無聲的壓迫,她們每人都有一部血淚史,都有過崇高的感情,(不管是升起的或沉落的,不管有幸與不幸,不管仍在孤苦奮鬥或卷入庸俗,)這在對于來到延安的女同志說來更不冤枉,是以我是拿着很大的寬容來看一切被淪為女犯的人的。而且我更希望男子們尤其是有地位的男子,和女人本身都把這些女人的過錯看得與社會有聯系些。少發空議論,多談實際的問題,使理論與實際不脫節,在每個共産黨員的修身上都對自己負責些就好了。

然而我們也不能不對女同志們,尤其是在延安的女同志有些小小的企望。而且勉勵着自己。勉勵着友好。

世界上從沒有無能的人,有資格去擷取一切的。是以女人要取得平等,得首先強己。我不必說大家都懂的。而且,一定在今天會有人演說的:“首先取得我們的政權”的大話,我隻說作為一個陣線中的一員(無産階級也好,抗戰也好,婦女也好),每天所必須注意的事項。

第一,不要讓自己生病。無節制的生活,有時會覺得浪漫,有詩意,可愛,然而對今天環境不适宜。沒有一個人能比你自己還會愛你的生命些。沒有什麼東西比今天失去健康更不幸些。隻有它同你最親近,好好注意它,愛護它。

第二,使自己愉快。隻有愉快裡面才有青春,才有活力,才覺得生命飽滿,才覺得能擔受一切磨難,才有前途,才有享受。這種愉快不是生活的滿足,而是生活的戰鬥和進取。是以必須每天都作點有意義的工作,都必須讀點書,都能有東西給别人,遊惰隻使人感到生命的空白,疲軟,枯萎。

第三,用腦子。最好養成一種習慣。改正不作思索,随波逐流的毛病。每說一句話,每作一件事,最好想想這話是否正确?這事是否處理的得當,不違背自己作人的原則,是否自己可以負責。隻有這樣才不會有後悔。這就是叫通過理性,這,才不會上當,被一切甜蜜所蒙蔽,被小利所誘,才不會浪費熱情,浪費生命,而免除煩惱。

第四,下吃苦的決心,堅持到底。生為現代的有覺悟的女人,就要有認定犧牲一切薔薇色的溫柔的夢幻。幸福是暴風雨中的搏鬥,而不是在月下彈琴,花前吟詩。假如沒有最大的決心,一定會在中途停歇下來。不悲苦,即堕落。而這種支援下去的力量卻必須在“有恒”中來養成。沒有大的抱負的人是難于有這種不貪便宜,不圖舒服的堅忍的。而這種抱負隻有真真為人類,而非為己的人才會有。

三八節清晨。

附及:文章已經寫完了,自己再重看一次,覺得關于企望的地方,還有很多意見,但為發稿時間有限,也不能整理了。不過又有這樣的感覺,覺得有些話假如是一個首長在大會中說來,或許有人認為痛快。然而卻寫在一個女人的筆底下,是可以取消的,但既然寫了就仍舊給那些有同感的人看看吧。

(選自延安《解放日報》1942年3月9日)

丁玲 | “三八”節有感

青年丁玲

【作者簡介】丁玲(1904年10月12日~1986年3月4日),女,原名蔣偉,字冰之,又名蔣炜、蔣玮、丁冰之,筆名彬芷、從喧等,湖南臨澧人,畢業于上海大學中國文學系,中共黨員,著名作家、社會活動家。1936年11月,丁玲到達陝北保安,是第一個到延安的文人。丁玲的到來,給陝甘甯抗日根據地原本力量薄弱的文藝運動增添了新鮮的血液。她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作出過無法取代的貢獻。代表著作有處女作《夢珂》,長篇小說《太陽照在桑幹河上》,短篇小說《莎菲女士的日記》,短篇小說集《在黑暗中》等。1986年3月4日,丁玲在北京多福巷家中逝世,享年82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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