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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章燦:“迎神”與“打鬼”——洪業的杜詩學

感謝“南雍論壇”授權釋出。

程章燦:“迎神”與“打鬼”——洪業的杜詩學

《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

洪業著,曾祥波 譯

2020年5月出版

78.00元

978-7-5325-9594-5

1952年,洪業的《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上下二冊在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算是了卻他藏在心中十年的一樁宿願。十年前的1942年,他被關押在日軍監獄時,曾許下一樁心願,“再做一種關于杜詩的著作”,此願終于得償。此書出版十年後,他專門撰寫了一篇《我怎樣寫杜甫》,在《南洋商報》1962年元旦特刊上刊發。在這篇文章中,他縱談家事、國事、天下事,詳細陳述了自己撰作此書的心路曆程,堪稱作者的夫子自道。香港《人生》雜志、台北《中華雜志》等報刊先後予以轉載。1968年,香港南天書業公司還出版了陳湘廣(Charles K.H.Chen)的箋注本《我怎樣寫杜甫》,可見此文在當時就産生了較大的影響。2011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曾祥波中譯本《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也在書後附錄此文。顯然,此文對于了解洪業其人及其杜詩學是十分重要的。

《我怎樣寫杜甫》應該是根據講稿整理而成的,娓娓道來,流暢生動,特别好讀,雖然時過境遷,仍然有一種如臨講演現場的氛圍。《洪業傳》作者陳毓賢對洪業的講演水準贊不絕口,對我這樣無緣一見洪業、更沒有榮幸領略其講課或講演風采的晚輩來說,讀過此文,好比旁聽了洪業的一場講座,馀音繞梁,三日不絕。在這場講演中,洪業對《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一書有這樣言簡意赅的描述:“上冊是本文,下冊是子注。在上冊裡,我選譯杜詩三百七十四首來描寫杜甫的生平,說明其時代之背景與史實的意義 。在下冊裡,我注明各詩文的出處,中外人士的翻譯,曆代注家的讨論,時常也插入我的駁辯。再概話來說:上冊說杜甫是這樣的;下冊說杜甫不是那樣。上冊迎神,下冊打鬼。”這是對此書内容與主旨最簡潔生動、也是最提綱挈領的概括。

在這裡,我要特别揭出“迎神”與“打鬼”這兩個詞,它們不僅突出地呈現了洪業的語言表達風格,而且展現了洪氏杜詩學的特點。所謂“迎神”,是正面塑造杜甫的形象,确立杜甫的曆史地位。這一方面,曆來治杜詩學者用力良多,成就顯著,無論是曆史上的“詩史”之稱,還是洪業在本書标題上所标舉的“中國最偉大的詩人”稱号,皆是迎神功績的表現。所謂“打鬼”,是對曆來加于杜甫、杜詩或杜集身上的謠言、誤說、訛傳以及各種不實之詞進行考辨、訂正、洗汰,力圖肅清其影響。這一方面,曆來學者也煞費苦心,成績雖然不少,問題依然尚多。最值得重視的是,在杜詩流傳過程中,有些舊“鬼”尚未驅走,仍在以訛傳訛,而新“鬼”又進而滋生。

程章燦:“迎神”與“打鬼”——洪業的杜詩學

洪 業

洪業在《我怎樣寫杜甫》中說:“鬼有中外大小之分别,打有輕重疾徐之别。”隻要是“鬼”,不分中外古今,他一概都打,視其危害性之大小,打法有輕重疾徐之别。我對洪業打外國“鬼”特别感興趣。畢竟其他杜詩學者罕有這一方面的條件,更少有這一方面的業績。這是洪業杜詩學的重要業績之一。在《我怎樣寫杜甫》中,他舉了幾個離奇有趣的例子,其中一個是:“乾隆年間,在北京,有一位飽學多才、著作等身的西洋傳教士,漢名為錢德明,字若瑟。他老先生有一篇用法文寫的《杜甫傳》,可算是最早介紹杜甫的專文。他寫到離開史實愈遠愈妙。”譬如他寫到安祿山的隊伍在道上捉住了杜甫,幾個軍官報告給目不識丁的安祿山,問他要不要将詩人帶來供他消遣雲雲,真是不知有何根據。諸如此類的例子很多,總之,“錢德明把杜甫寫成一個很有趣而甚無用,忠君愛國而遁世逃名的詩人,寫得有聲有色,淋漓盡緻”,這當然與真實的杜甫有很大的距離。錢德明(Joseph-Marie Amiot,1718—1793)是法國耶稣會士,來華後深受乾隆皇帝信任,在北京生活了四十二年,在18世紀來華傳教士中算是漢學水準很高的,當代學者或稱其為“18世紀中法間的文化使者”(龍雲著有《錢德明:18世紀中法間的文化使者》,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但是,他文章中對于杜甫的諸多異想天開的描寫,亟應予以澄清。

洪業還舉了一個例子。在杜甫身後一千多年,居然出來一個外國女詩人,冒充他寫作。這些詩見于一本用法文翻譯的中國詩選,書名漢譯過來叫做《白玉詩書》,亦稱《玉書》。“這是法國一位有名的青年女詩人在她二十三歲的時候,用假名發表的。書中選有杜詩十四首,二首是别人翻譯真杜詩,而此女為改頭換面,遂與原譯不同。十二首全由這位女郎為杜甫捉刀:無論題目、字句、意義、神态,全與杜詩無涉。此書于1867年出版,流行甚廣。”法文版問世以來,已經重版了四次,後來又出了英語、德語、意大利語、葡萄牙語、丹麥語等多種語言諸本,抄襲仿作也不少。這些“洋裝的假杜甫,登台表演”,誤導讀者,特别是外國讀者,讓洪業慨歎不已。

這兩個例子可以說是杜甫接受史和杜詩傳播史上的“今古奇觀”,但是,洪業叙述時的語氣,仍是一如既往的溫柔敦厚。《白玉詩書》的法文原名是Le Livre de Jade,其作者是朱迪特(Judith Gautier),一開始化名為Judith Walter。此書号稱是翻譯,其實很多是詩人的創作。洪業在文中有意不提這個作者(譯者)的名字,是有意替她藏拙。這種嫁名中國最偉大詩人的詩歌創作,作為文化挪用或者文學誤讀來看,也許是不無趣味的個案,但是,從杜詩傳播接受史來看,在喜歡把考據當作偵探辦案的洪業眼裡,朱迪特小姐就不免被看成一個嫌疑犯了。

《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實際上就是一部《杜甫傳》。在我看來,洪業以英文撰著此書,主要面向國外讀者,其目的在于把杜甫這個中國的詩神迎到英語世界去,當然不能不在書名中标舉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的曆史地位。現在譯回漢語,為了忠實于原文,尊重洪業書名原意,直譯其名,自然無可厚非,但如果靈活一點,更多地尊重中國著述命名的傳統習慣,完全可以譯為《杜甫傳》,或者《杜甫評傳》《杜甫詩傳》,至少更簡潔一些。當然,書名可以中式,亦可以西式,這是見仁見智的事。

程章燦:“迎神”與“打鬼”——洪業的杜詩學

《杜詩鏡铨》

中國古典文學叢書

[唐]杜甫著,[清]楊倫箋注

2019年5月出版

168.00元

978-7-5325-9198-5

二十世紀以來,緻力于杜甫研究或者杜集整理箋注的學者可謂多矣,舉其名家,則有聞一多、劉文典、岑仲勉、郭沫若、程千帆、葉嘉瑩、謝思炜等先生;為杜甫作傳者也不乏耆宿名家,比如馮至有《杜甫傳》,朱東潤有《杜甫叙論》,陳贻焮和莫砺鋒皆著有《杜甫評傳》。與上述諸多名家相比,洪業的杜詩學有什麼特點呢?

程章燦:“迎神”與“打鬼”——洪業的杜詩學

洪業的杜詩學,可以遠溯至他的少年時代,在他十四歲的時候,在父親的指導下,他開始圈讀清人楊倫的《杜詩鏡铨》,并由此逐漸形成了對杜甫和杜詩的了解。随着人生閱曆的加深,尤其是四十歲以後,目睹盧溝橋事變和華北淪亡的時勢和國勢,他對杜甫和杜詩的了解也逐漸深入。他越來越深刻地了解父親當年說的話,杜詩是學詩的典範,杜甫則是做人的典範。他在《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書中最後一段話是:

他(杜甫)是孝子,是慈父,是慷慨的兄長,是忠誠的丈夫,是可信的朋友,是守職的官員,是心系家邦的國民。他不但秉性善良,而且心存智慧。他對文學和曆史有着深入的研習,得以了解人類本性的力量和脆弱,領會政治的正大光明與肮髒龌龊。他所觀察到的八世紀大唐帝國的某些情形仍然存在于現代中國,而且,也存在于其他國度。

最後這句話曲終奏雅,畫龍點睛,指出了杜甫的當代意義和世界意義。而當代性和世界性,我以為,正是洪業杜詩學最為着力之點,也是其顯著特色之所在。

程章燦:“迎神”與“打鬼”——洪業的杜詩學

1940年,《杜詩引得》出版。這是哈佛燕京引得編纂處編纂的第一部詩集引得。洪業撰寫了長達六萬多字的長篇序言,文中說:

昔在宋時,已有麻沙傳孫觌《杜詩押韻》,元時有曾巽申《韻編杜詩》十卷,皆學者尋檢《杜詩》之工具也。其書皆早佚,不可知其詳。清康熙時練江汪文柏編《杜韓集韻》二卷,僅可檢知《杜詩》曾否押此韻,是否有此句耳,不能得其題,不能知其在集中之卷第也。北韓摛文院編有《杜律分韻》五卷,僅錄律詩,以韻編次,非可以檢《杜集》某本中之某詩者也。近日本飯島忠夫、福田福一郎合編《杜詩索引》,先以仇氏《詳注》目錄逐題編号,然後以杜句之末字,按五十音順編入《索引》,下注見某卷第幾題,凡知《杜詩》全句者,用之甚便。唯學者之于《杜詩》,有僅知句中二三字而欲檢其全詩者矣,有欲知其詩中之習用字眼所曾道之名物者矣,此《索引》不足以應用也。按西人于其重要之詩人,辄為編一字不漏之“堪靠燈”( concordance),極檢尋應用之便,今編《杜詩引得》,蓋師此意也。

這篇序文是迄1940年為止關于杜集編纂流傳史的最新、最全面的成果,而上面這段文字,可以說是一篇簡短的杜詩索引編制史。作者的目光,不僅上溯宋代,而且及于北韓、日本等東亞漢文化圈,更遠至西洋。在洪業眼中,《杜詩引得》的編撰,不僅要超越古人,更要超越外國人,使此書一出,便能在世界漢學史上成為最為實用、最為友善的檢尋工具和學術參考。從這篇序言中可以看出,洪業緻力于杜詩學研究,一開始就是有當代性和世界性的自覺。

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六日,洪業寫信給他多年的師友、哈佛燕京學社托管委員的埃裡克·諾斯,表達希望到美國講學的願望:“我覺得自己與外界隔離了四年,對這四年學術界有什麼進展都不知道。很急于知悉哈佛燕京學社在美國和自由中國的漢學活動。”實事求是地說,這五年(1941-1945)美國漢學界雖然有些新的進展,但并沒有出現與杜甫研究直接相關的重要成果。但是,在哈佛大學講學,顯然友善利用哈佛大學的藏書,也友善請教相關的文獻專家,這是1940-1952年間的燕京大學所無法比拟的。不妨将《杜詩引得》與《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作一比較。《杜詩引得序》除了評述日本學者近編《杜詩索引》之外,隻引用并評述了艾思柯(Florence Ayscough)的英譯杜詩以及德國學者薩克(Erwin von Zach)的杜詩德譯本。英譯本和德譯本皆出版于1929-1938年期間,離序文撰寫之時很近。而在撰寫《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的時候,洪業利用西方漢學文獻的條件今非昔比。他在書的《引論》中說,“撰有中國典籍譯本書目的瑪莎·戴維斯(森)(Martha Davidson)女史,惠我以大量杜詩譯本書目”。戴維森編撰有A List of Published Translations from Chinese into English, French, and German,是名符其實的書目專家,洪業在她幫助下獲得各種杜詩譯本,并對錢德明、朱迪特(Judith Gautier),安德伍德(Edna Worthley Underwood)和朱其璜(Chi-Hwang Chu)、艾思柯、洛威爾(Amy Lowell)、薩克、魏理(Arthur Waley)等人的杜詩譯本一一檢視。1971年,澳洲悉尼大學教授戴維斯(Davis)以英文出版其新著《杜甫》,洪業除次年在《哈佛亞洲學報》發表書評,又于1974年在《清華學報》(新十卷第二期)上發表《再說杜甫》一文,那一年他已經八十一歲,盡管垂垂老矣,他一直在關注世界漢學界有關杜甫研究的最新成果。

程章燦:“迎神”與“打鬼”——洪業的杜詩學

洪業在《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中,最為自矜的一個發現是,杜甫并沒有像傳統杜詩學者所認為的那樣不愛長子,而偏愛次子。“為何這件事對洪業來說感情負荷那麼重?”陳毓賢在《洪業傳》用心理學分析的眼光,作了如下推測:“莫非他潛意識裡把杜甫當作(他的父親)洪曦,把杜甫長子當作自己,而把杜甫次子當為(他的弟弟)洪端?”這當然隻是一種推測。無論如何,這裡面展現了洪業對于杜甫的深厚感情,這種感情是他的“迎神”工作的一部分。在他崇拜的神面前,他是謙卑的。

陳毓賢的推測中含有一種比拟,将洪業比作杜甫之長子,這與另外一種比拟形成了有趣的對照。在哈佛、耶魯等地講授杜詩,以及專著《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的出版,為洪業進一步奠定了杜甫研究權威的地位。不僅如此,很多與晚年洪業有往來的友生也以杜甫來比喻他。1955年2月10日,楊聯陞《呈洪先生》七律一首。從詩中“朗詠新句追《秋興》,細寫長編注《史通》”兩句可以看出,洪業《劍橋歲暮八首》此時已經寫成,同時,洪業也已經着手注釋《史通》(《哈佛遺墨:楊聯陞詩文簡》,第242頁)的工程。1956年12月26日聖誕節,洪業在家裡招待周策縱等友生,周策縱有詩緻謝,其中也寫道:“亂離老杜情何限,書卷飄零又歲寒。”(《聖誕日洪煨蓮先生招宴有作》,載《周策縱舊詩存》,第75頁)。1963年,洪業壽登七十,程曦作《壽洪煨蓮教授七十》表示祝賀。其中有“杜陵漂泊詩猶在,庾信栖遲賦可成”二句。洪業為被日軍逮捕入獄的六位燕大同人作《六君子歌》,詩體模拟的是杜甫的《飲中八仙歌》,其晚年詩作精華《劍橋歲暮八首》更是拟學《秋興八首》。杜甫的聲音與身影,時刻盤旋在他的生命中。總之,杜甫是洪業的神,給四十歲以後的洪業帶來了莫大的慰籍。

洪業是一個詩人,自幼接受庭訓,對中國古典詩學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鄧之誠在《送洪煨蓮赴美講學序》中,肯定洪業“于學無所不窺,尤專精于史,著書滿家,他若《左氏傳》《史通》《杜詩》,皆有撰造。最為人稱道者,成群書引得逾數十種,又思創為《目錄學大辭典》,謂之工具書,是以省翻檢之勞也。”又評論洪業之為學,“有西人之密,兼乾嘉諸儒之矜慎,實事求是,取材博,斷案謹,無穿鑿附會之蔽,揚己抑人之習。”(《鄧之誠文史劄記》)洪業治杜詩,既迎神,又打鬼,其視野與手法正是兼融中西的。

本文原載《書城》2022年1月号,p62-67。圖檔來自網絡,引用請據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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