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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感謝各位來賓,張潔就此道别了”

“再次感謝各位來賓,張潔就此道别了”

編者按:著名作家張潔2022年1月21日在美國因病逝世。張潔是中國新時期文學的重要代表性作家,她獲第二屆、第六屆茅盾文學獎,多次獲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張潔的作品風格、主題、藝術特色多樣,很難用簡單的文字概括,但無論如何,“愛,是不能忘記的”,張潔的直接、熱情與真誠以及她的作品将長久地陪伴讀者。

2014年10月,張潔個人油畫展在北京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行,這是她晚年的最後一次與衆多朋友們的歡聚。畫展開幕式緻辭的最後,一向通透低調的張潔說,“我已經找了律師立下遺囑,遺囑裡面寫了:在我死後不開追悼會,不發表紀念文章,不要寫任何懷念我的文章,也不要紀念我。”遵循張潔的心願,我們不做過多地紀念,僅重溫她在畫展上與朋友們的“最後告别”文字,另附中國作協主席鐵凝對張潔文與畫的印象記。兩篇文章均發表于《時代文學》2015年第7期“名家側影”欄目。

“再次感謝各位來賓,張潔就此道别了”

就此告别

◎張潔

30多年前,冰心先生對我說過一句話,她說:“在我們這些老朋友之間,現在是見一面少一面了。”

而現在,輪到我來說這句話了。

我們的文字中,常常會用到“永遠”這個詞兒,但永遠是不可能的……“花開花落會有時”,“長江後浪推前浪”……适時而退,才是道理。我一直盼望有一個正式的場合,讓我鄭重地說出這些話,但這個機會實在難以得到。

非常感謝中國現代文學館,當然現代文學館的後面其實是中國作家協會,還有我的“娘家”北京作家協會,為我組織了這個畫展,給了我這個難得的機會,讓我表明我的心意。說是畫展,對我來說,确實是一個告别演出。

除了感謝中國作協、中國現代文學館以及我的“娘家”北京作協的支援外,我還非常、非常慚愧。為什麼這麼說?因為從小母親就告訴我,對所有的給予都應該回報,我也是努力這樣做的。但有些給予真是無法回報。

其實我很想跟我母親讨論這個問題:您覺得所有的給予都能回報嗎,有些給予其實是回報不了的。這就是我面對那些無法回報的給予時,常常會非常慚愧的緣故。

“再次感謝各位來賓,張潔就此道别了”
“再次感謝各位來賓,張潔就此道别了”

張潔《沉重的翅膀》手稿。1985年,《沉重的翅膀》獲第二屆茅盾文學獎。

于是這些無法回報的給予,就成了我的心債,讓我的心不得安甯。今年春天,我把這些心債寫成一篇稿子,但被退稿了,這是我今生第二次被退稿。我也知道它确實難以發表,因為涉及當時的許多曆史人物和曆史背景。可是沒關系,這些事都記錄在我的日記裡,我想在我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它一定會得到發表的機會。

我這輩子是連滾帶爬、踉踉跄跄過來的。從少年時代起,當我剛能提動半桶水的時候,就得做一個男人,同時又得做一個女人,成長之後又要擔負起“做人”的擔子,真是累得精疲力竭。可是這一次畫展——也可能是我辦的最後一件大事,承辦人卻沒有讓我花一分力氣,沒有讓我操一分心思,沒有讓我動一根手指頭……一個累了一輩子、已然精疲力竭的人,頭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心裡是什麼感受?那真是千言萬語無從說起。

此外,我還要感謝兩個具體辦事兒的人。一個是興安,說老實話,興安這個家夥不太靠譜,但是他為這次畫展做的畫冊相當漂亮,此外還為了畫展前前後後地奔波。另一個是我的鄰居任月華女士,我不在京期間,許多細枝末節,包括畫冊的清單、交接,都是由她代勞和現代文學館的計蕾主任商量解決。很多人認為我是個非常各色、不好相處的人,可是我們鄰居20多年,從來沒有發生過一點兒沖突。

如果你們喜歡我的畫,我很高興;如果你們不喜歡,臭罵一頓,我也不在意。我現在的狀态是雲淡風輕。

很多年前,我寫過一篇短文,我說當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希望我隻記得那些好的,忘記那些不好的。

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太不容易了。就在七八年前,睡到半夜,我還會噔地一下坐起來,對着黑暗大罵一句,然後再騰地一聲躺下,可我現在真地已經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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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潔在第六屆茅盾文學獎頒獎典禮。2005年,《無字》獲第六屆茅盾文學獎。

我從不相信任何宗教,但我相信一些奇怪的事。我常常會坐在一棵樹下的長椅子上,那個角落裡的來風,沒有定向,我覺得那從不同方向吹來的風,把有關傷害、侮辱、造謠、污蔑等等不好的回憶,漸漸地吹走了,隻留下了有關朋友的愛、溫暖、關切、幫助等等的回憶。同時我還認識了一隻叫lucy的小狗,它的眼睛幹淨極了,經常歪着小腦袋,長久地注視着我。當它用那麼幹淨的眼睛注視我的時候,我真覺得是在洗滌我的靈魂。我也非常感謝命運在我的生命快要結束的時候,給了我這份大禮,讓我隻記得好的,忘掉那些不好的回憶。

最後我還想說的是,我在一家很好的律師事務所留下了一份遺囑:我死了以後,第一,不發訃告。第二,不遺體告别。第三,不開追悼會。也拜托朋友們,不要寫紀念我的文章。隻要心裡記得,曾經有過張潔這麼一個朋友也就夠了。至于從來就沒停止過詛咒我的人,就請繼續罵吧,如果我能在排遣你的某種心理方面發揮點作用,也是我的一份貢獻。

再次感謝各位來賓,張潔就此道别了。

(本文為張潔在“張潔油畫作品展”上的緻辭)

我看青山多妩媚

◎鐵凝

最初認識張潔,是從她的文學開始。從《撿麥穗》到《無字》,近四十年的文學生涯,她的天生麗質、敏感、優雅的文字,她那爐火純青的流淌着微妙節奏感的叙述才能,她對人性、苦難、愛、背叛、理想、希冀、庸俗、純真的刻骨描繪,是如此地撞擊人心,即便寫于三十年前的短小散文,三十年後再讀,我依然胸口發熱。而她在最重要的作品中,對現實、曆史、民族、革命、社會、文化的開闊、奇峻的視野,正派、獨到的見地,“較真兒”的敏銳表達和不屈追溯,無不讓人心生敬意。她的文學始終是靈魂在場的文學,她如冰似火,細膩而又率直,“愚鈍”而又犀利,潑辣而又脆弱,孤高而又謙誠,那是一種不可複制的氣象,一種欲說還休的斑駁。我就問自己:你真的認識這位“從森林裡來的孩子”嗎?(注:《從森林裡來的孩子》,張潔小說名字)

“再次感謝各位來賓,張潔就此道别了”

2014年10月22日,張潔在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辦個人油畫展當天,張潔與鐵凝的合影。

後來認識張潔,是從她的攝影作品開始。不久前出版的《流浪的老狗》一書,有張潔獨自旅行拍攝的百餘幅照片,配以她為這些照片所寫下的文字。張潔不把這些照片稱為攝影作品,也不曾為自己配備專業攝影器材,簡單的行囊裡僅一架“傻瓜”相機而已。她喜歡的是行走本身。“有人生來似乎就是為了行走。他們行走,是為了尋找。尋找什麼,想來他們自己也未必十厘清楚,也許是為了尋找心之所依,也許是為了尋找魂之所系……隻有在行走中,在用自己的腳步叩擊大地,就像地質隊員用手中的小鐵錘探聽地下寶藏那樣,去探聽大地的耳語、呼吸、隐秘的時候,或自己的瞳孔聚焦于天宇,并力圖穿越天宇,去閱讀天宇後面那本天書的時候,他的心才會安靜下來。”張潔說。也是以,張潔的拍攝是樸素天真的,自由放松的,幽默亦開懷。文學造化、藝術修養、審美趣味的浸潤,使她的鏡頭有一種天然的對樸素風景的熱忱與興緻。而她對構圖、對光的自覺取舍和捕捉,又仿佛受過專業訓練。她拍歐洲老火車站台上油漆剝落的木椅、即将進站的大巴、小鎮教堂、鄉村旅店、街燈、老屋、廁所、栓馬環,“自視甚高的樹”、龐貝,雪中的書亭,令人叫絕的劈柴堆裡的雌雄木樁,小角落裡常見大氣勢。她拍西班牙海岸的白浪、德國的森林、希臘奧林匹克老賽場那塊閱盡滄桑的大理石領獎台。她坦言:喜歡那些老而彌堅的味道。盡管破敗,卻依然從容;盡管沒有當世的浮華,卻處處散發着曆史、文化悠遠的氣息。這樣的喜歡,也就讓人了解了為什麼她會把一張石頭砌就、窗棂殘缺的拱形空窗起名為“不動聲色的震懾”。華沙街上一輛童話般漂亮的馬車,馬車上載一隻帶雕花鐵飾的精美木箱,原來是這城市的普通垃圾車。張潔讓讀者見識了如此藝術的垃圾車,她同時還把鏡頭伸向(她常自歎因為機器是“傻瓜”,她無法将鏡頭“伸”得更理想)婉若巨獅與人擁抱的山岩,更還有貌似淩厲、冷峻的一群巨石在呵護腳下一蓬巴掌大的小草。有一張照片是草叢裡兩隻戀愛中的螳螂,張潔拍到了它們覺察被打攪時那瞬間的惱怒表情———千載難逢的昆蟲表情,使我想起法布爾在《昆蟲記》裡對身材纖細、本性兇狠的螳螂的神奇描繪。這位獨立不羁的行者張潔,卻原來對小生靈有着如此謙卑的照應,要不然,她何以會對山間給過她純淨注視的幾隻羊久久不能忘懷呢。在高高的山崗上有她每一次遠行的追尋,若心靈引導她匍匐于小草,她亦絕不敷衍。我就問自己:你真的認識這位“從森林裡來的孩子”嗎?

“再次感謝各位來賓,張潔就此道别了”

第四次文代會期間的合影。右起:張潔、冰心、茹志鵑、劉真、葉文玲。

新近認識張潔,是從她的繪畫開始。如果攝影是她的興緻所至,信手拈來,随心所欲,繪畫卻被她看做第二職業。她選擇了油畫,并拜專業畫家為師,足見其鄭重的态度。這有點冒險,卻符合張潔的性格。她表示過在藝術上不喜歡重複别人和自己,甚至不喜歡風格的“定格”。這需要勇敢和強大的行動力,需要過人的藝術感覺和造形能力,而這幾樣張潔都不缺少。近兩年冬天,張潔由美國回到北京小住時,我曾去她的寓所拜訪。在雖已搬空,卻仍散發着典雅氣質的幾個房間裡,彌漫着畫布、乳膠、油畫顔料和調色油的強烈氣味。一隻松木畫架支在從前的書房中央,架上是剛起輪廓的新畫。其餘房間,牆上均是她的畫作。有時她就身穿沾着油彩的深藍色卡叽布工作服見客,讓我驚異這就是那位對生活細節和品位既嚴格又挑剔的,有着那麼多“風姿綽約”的時光的,獲過國内國際數十種大獎和榮譽的張潔嗎?我看着面前不再年輕的張潔,她灑脫,淡定,一個心無旁骛的藝術勞動者,她的容顔正煥發出僅憑年輕還不配擁有的老象牙般的光華,真正是“豪華落盡見真淳”了。她不再是花朵,她更似堅果:潤澤,沉實,勁道,淳厚。我想起前蘇聯著名芭蕾舞藝術家烏蘭諾娃,為什麼在近六十歲還能擔綱出演《天鵝湖》中的少女奧薇麗塔,那是她的打不倒的功力與技巧所賜,更是她見識、體味過花開花落,才有資格更準确、更深刻地诠釋花開的絢麗與奪目,花落的辛酸與凜然。

我沒有問過張潔為什麼下如此功夫研習油畫,竊以為這樣的提問是愚蠢的。她曾在書中不經意間流露,攝影的收獲是讓她一腳踏進了别人看不見的色彩。繪畫何嘗不是如此,想來張潔心中正發生着必由繪畫才能描述的景象。她的畫大多沒有命名,選材亦無限制,不似有些職業大畫家比如塞尚,一輩子畫過那麼多家鄉的維克多山也不膩煩。張潔更在乎所畫對象最初給她的轉瞬即逝的強烈觸動或震動。雖然她好像沒有受過太多“流派”或“主義”的影響,但和寫實主義相比,張潔顯然更傾心于表現主義。她畫深水、蒼雲、白桦、舊屋、老車、夕陽,也畫女人、神馬、雪豹、遠山。有一幅構圖“出格”的女性頭像,我稱之為油畫寫意:一塵不染的天藍色背景占據畫面大半,迎候一個線條簡練、不計較多餘細節的女人側臉的闖入。她那蜜蠟般的膚色,微垂眼睑的矜持與洞悉世事般的超然疑似對作者心緒的某種洩露。

一幀畫于2008年的豹子,我願意把它叫做雌性的雪豹。畫中雪豹正在回眸,被綢緞般亮麗而又鋒利的闊葉草簇擁。那柔韌、結實的頸部與修長、矯健身軀所構成的優美曲線,襯着層次豐富的橙黃色眩目背景,使整個畫面充滿彈性的緊張感。逆光中的雪豹,當它的脖頸被一團側光照耀時,作者有意凸顯的這個局部就煥發出揉雜着淡紫羅蘭色的高貴。接着你會被雪豹的眼神吸引:孤傲、警覺,又充溢着濕潤的憂郁,一種不打擾同類亦不打擾人類的自尊。我被這豹子的眼神所打動,強烈的主觀刻畫刹那間連接配接了動物和人心的溝通。對照那幅“寫意”的側臉女人,與這雪豹竟有一種靈魂與氣質上莫名的神似。在張潔的畫作裡,與生俱來一種人與動物、動物與風景之間的平等和信任。在她心中的風景裡,也說不定動物比人更像人。我不能說這幅作品在藝術上達到何樣高度,但我可以說,張潔已顯示出她作為一個藝術家所必備的銳利眼光、表現能力和叛逆之心。她的畫面常大膽運用橙黃、橙紅、桔黃等顔色,亦有大面積綠色入畫,更證明了她對色彩的自覺訓練與胸有成竹的把控。黃和綠是油畫顔料裡最容易被“畫髒”的顔色,張潔呈現給觀衆的是熱烈的明澄和清透的豐富。

“再次感謝各位來賓,張潔就此道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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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潔畫作

我也喜歡那幅“門”,盡管張潔認為這不是她最心儀的作品。一扇打開的舊門,半面封閉的白窗,有縱深感的兩個空房間被居中的淡灰色門框隔開,使畫面交織成一種既錯落又穩定的透視關系。我喜歡它不是因為它空,是因為畫家能把空曠表現得如此飽滿。陳舊的灰色水泥地面與外間橙紅、鏽紅相雜的牆壁形成的反差,與裡間海藍色牆壁形成的對比,栗色門闆上的幾塊青檸顔色借這一切做着并不刺眼的跳躍。被門框遮住大半的裡間空房,因為一束柔光的透進,頓時帶給人視覺上的依戀,所有的顔色安排都因之活躍起來,正所謂沒有光就沒有顔色。而房間裡每個角落的氣味也被攪動起來,這空屋舊門,一座房子的神秘呼吸,這故事結束的地方,在不同觀衆的眼裡,又會引誘出多少不同的開始呢。

曾經聽過這樣的說法:畫是無聲的詩,詩是有聲的畫。我對這種比喻持保留态度,它輕而易舉地混淆并沖淡了文學和繪畫各自獨立的藝術價值。比如俄羅斯藝術中的一些“情節性繪畫,”往往受着太多的文學的“羁絆”,畫家在那些作品裡努力想要完成的,本應交給作家去做。夏加爾曾說:“油畫中往往隐藏着更多的話語、寂靜和疑惑。這些話語一經說出就會削弱本質性的東西,把人們引向别的道路。”立體主義和抽象主義對藝術史的介入,能夠證明上述道理。它改變了觀念和觀察世界的方式,解放的是人們感覺的局限。畫就是畫,詩就是詩,如果詩已經是有聲的畫,張潔就不會再有拿起畫筆的沖動。在作家筆下無法發生的事,在不拘一格的畫家筆下什麼都有可能發生。這是繪畫的魅力,也是為什麼會有優秀的作家非要暫時放下文學,拿起畫筆不可。那是一種不摻水的生命的本能,一種令人豔羨的充沛的藝術才情。在畫布和畫框的局限中,她的繪畫、文學和攝影正自由地遙相呼應。

“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讀張潔的畫,我會想起辛棄疾的佳句。那裡有人與大自然渾然天成的互相傾慕,有天下大同的歡悅情懷。張潔如“孤俠”行走天下,是滿目青山不斷呼喚出她在藝術表達中的大不安分與大自在。至于青山見她是否“應如是”,就我對張潔的粗疏了解,這或許根本不在她的料想中。她已超越了對相看兩不厭的期待,也是以她更徹底,更決絕。我于是發現了自己對張潔更多的未知,便更要問我,你真的認識這位“從森林裡來的孩子嗎?”

讓我們靜心讀一讀張潔的畫。說到底,每一次對藝術和文學的欣賞,其實都是為了更深入地認識和了解我們自己,更響亮地開掘我們靈魂深處那些尚未醒來的顔色和表情。這便是藝術和文學于人類世界的隐性意義。

我看青山多妩媚,藝術真在,青山即在。

(圖檔綜合自中國作家網、“中國現代文學館”微信公衆号、《中國現代文學館館藏珍品大系·手稿卷》等)

(編輯:陳澤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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